第一百一十一章 身入迷宫
书名:悲乎刀 作者:纺瞳 本章字数:10249字 发布时间:2023-04-24

河边的一排柳树已碧玉妆成,微风吹过,飘起丝丝柔情。

这条河竟是贯穿整座罗府,沿柳岸漫步,逐渐能深入其间,恍惚中犹在世外之境。

这当然也是罗遥的精妙设计,他亲手布局自己的府邸,每片花草,每棵树木,每块石头,看似随意,实则都谨遵奇门八卦的要诀。

若不一直老老实实的走在路径上,但凡走偏一步,就可能不知不觉的迷失,甚至触发隐蔽机关而伤亡。

封依引着众人前来,进门后便有罗府的人专门带路。

小河渐成小溪,堤岸渐成曲廊,景物的一些变换稍纵即逝,令人以为眼花,稍懂阵法的月牙先生暗暗吃惊。

罗府四处都是阵法,每步都有窍门,府中究竟藏了多少秘密,才要如此严防?

XXX

朦胧月光下,沈二桥担着一坛酒,醉醺醺的晃身来到罗府大门。

罗夫人派出的那些人怎么找都找不到他,他倒是自己优哉游哉的不请自来。

门前守候的人不认得他,呵斥道:“酒鬼,到别处撒野。”

沈二桥乜斜着眼,眼里似有细碎星光在微闪:“我不是撒野,我来救命。”

另一个门丁听着蹊跷,忍不住拿起桌上的画像。

之前那个门丁却已厌烦的上去推搡:“滚滚滚,想来讨酒喝,救你这条老命么?”

沈二桥摇头晃脑的,硬要往门内闯:“救命如水火,半点不能耽搁。”

那个门丁正想抬脚直踹,却被另一个门丁拉住,展开那幅画像在眼前:“你瞧,是这个人么?”

那个门丁左右一瞧画像,上下一瞧沈二桥,瞪眼咂舌道:“像,又不怎么像。”

沈二桥打个含混的酒嗝,突然精神大振,抬脚一步跨上石阶,冷不防的夺过画像,指指点点道:“眼睛像,鼻子不像,额头像,下巴不像。”

另一个门丁捉摸不定的看着他:“究竟是不是你?”

沈二桥笑得和蔼可亲,酒意满溢在这份笑容里似春光:“我这一坛救命的酒,你们拿进去,自有分晓,救得了,便是我,救不了,你们狗一样的赶我走。”

那个门丁冷哼道:“这老小子,说话一套一套的,倒把我绕晕了。”

另一个门丁却热情的笑脸迎上:“老人家,恕我们狗眼看人低,不识泰山,快请进。”

沈二桥点头,由他带路进门,只把那个门丁看得真有些晕了。

那个门丁晕了半晌,才急乎乎的恍然,重打自己一耳光:“这狗眼,从不识相,又错失这么个领赏的机会。”

XXX

迷宫入口就在那间倒立的密室下,这是萧如雷最想不到的。

萧如雷从那圆孔挤下去,满面紫胀,汗流浃背,咬牙切齿,表情扭曲,终于落地时只觉整个骨头架子都散了,颓委在地,艰苦喘息良久才慢慢爬起来。

迷宫入口正对那圆孔,又得竭尽全力往下挤,萧如雷混江湖几十年,第一次做这种令自己倍觉憋屈的事。

但他一狠心,还是坚决的行动,深知罗遥苦心积虑了那么多年设计建造这么复杂深邃的迷宫,必定暗藏某些不可告人而非同一般的秘密。

他甚至已听说在这迷宫中心,其实藏着上任天长老的武林手札。

他还听说,那本武林手札里记载的不仅有崖下武林许多机密,更有崖上长老们的不少污点。

那本武林手札虽非神功宝典,获取后却也可能称霸武林,号令群雄。

为了如此宏伟的目标,付出什么代价都是值得的,只要有命在,便可重振雄风。

迷宫入口那般古怪,已令萧如雷很是意外,但双脚踏入迷宫的一瞬间,萧如雷却瞪大双眼,简直无法置信。

迷宫首段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竟是黄金墙壁,白玉地板,极尽奢华,辉煌夺目。

这是一间贵气逼人的屋子,屋内竟或坐或立有四个人。

这四个人的穿着打扮也极尽奢华,一人借琉璃灯光细细擦拭刀锋,一人背手拿书悄然凝望屋角,一人端坐举杯似乎心事难决,一人坐在地上轻轻抚摸玉石。

原来罗遥安排了人驻守迷宫中。

但这间屋子何以如此奢华,这些人的衣饰何以如此奢华?

单纯的守卫怎会有这样的装扮?这样的姿态神气?

难道他们并非守卫,而是惨遭囚禁?

萧如雷惊疑不定,静待半晌,发现这四个人竟也毫不动弹。

擦拭刀锋的人那只手仍在那个位置,凝望屋角的人目光仍在那个位置,满怀心思的人杯与手顿于半空,坐地抚石的人屁股也未挪移半寸。

有两个人的目光虽不直接投向萧如雷身上,视线范围却明显可将萧如雷所处位置笼入其中。

但他们完全对萧如雷那么大个人视若无睹。

萧如雷终于忍不住试着干咳一声。

他们还是无动于衷。

萧如雷不得不更惊疑,突然往前走了一步。

他们还是无动于衷。

萧如雷再走一步。

突然他的脚尖往下陷落,又弹起,那块闪着微微荧光的玉石发出机关声响。

这次他们动了。

他们动如脱兔。

擦拭刀锋的人瞬间将刀锋逼向萧如雷眉睫,背手拿书的人瞬间将书合拢,书脊竟和刀锋一样寒光闪闪,也是直逼萧如雷眉睫。

萧如雷转身避过,左右却分别杀来举杯人与抚石人。

举杯人手指轻弹,银杯旋转,竟有金铁之声,萧如雷临敌经验颇丰,立刻知道那银杯也有机簧,旋转中必有暗器飞出。

他只猜中一半,他猜中银杯必有暗器,却不料整个银杯都是暗器。

银杯旋转中,急速而灵巧的分解成无数银针,爆射开来,几乎将他上半身完全笼罩。

他从腰间抽出长鞭,一面俯身后掠,一面以浑厚鞭风卷过那些银针。

但他左肩还是中了十几针,奇痛难忍。

后掠之际,背脊又受重击,吃痛不小,转身看去,却是抚石人直接抬起一块玉石砸到他背上。

书生与拿刀人随即紧拥而至,连出数招,都是凌厉又奇诡的杀着。

这四人的招术,看来有条有理,实则毫无法门,萧如雷见多识广,也实在分辨不出他们的师承。

他们虽出手都是杀招,但自己也每每大露破绽,招式虽令萧如雷无从预测,却不能直接杀到他致命处。

转眼交了几回合,萧如雷发现他们动作的起承转合都愈加生硬,甚至听见有类似榫头摩擦的声音。

他忍着左肩与背脊的痛苦,索性抛了长鞭,蓄势向离得最近的举杯人施发一着风雷掌。

举杯人无法闪避,正中掌势,轰然炸裂,乱纷纷四散落下的却不是血水肉块,而是碎木铁屑。

萧如雷暗自冷笑。

这四个家伙果然不是真人。

罗遥擅长奇门遁甲,机关之术,制作这种能动的假人自不在话下。

只是萧如雷想不到他制作的假人可以如此逼真,武力如此强。

萧如雷紧接着又朝抚石人发了一着风雷掌,抚石人也轰然炸裂。

萧如雷侧身一着风雷掌推向书生。

得手两次,加之对方并非真人,难免少了警觉,虽将书生击毁,腰上却吃了一刀。

拿刀人挥刀速度极快,一刀一刀直往他腰上砍去。

他倒退着发出风雷掌,掌势比前逊了几分,但他目标不是假人身体,而是那柄挥舞得让他眼花缭乱的寒刀。

刀锋被掌力击碎,他随即发了第二掌,掌风凌厉,将刀锋碎片席卷而上,再受掌风一带,全都打向假人。

终于四个假人彻底摧毁,萧如雷却也受伤不轻,幸好银针无毒,桌上有酒,他过去拿起酒壶,里面剩余的大半壶酒倒在各个伤处。

他咬牙忍痛,撕破衣服裹伤,脸上已阵青阵白,满是冷汗。

他重又纵观这间华室,明白罗遥如此建造的意图。

黄金耀眼,玉石迷目,任谁突然在这种地方看到这番金碧辉煌的景象,都免不了吃惊失神,再看到那四个以假乱真的木头人,更是惊疑不定。

连他这经验丰富武功一流的老江湖,应变快极,最后也是付出了很重代价。

他惊魂未定,困惑不解,罗遥给的地图上,起始点并不是这样一间房。

地图上的起始只是一条直线,两旁皆无复杂设计,没有标示任何机关。

难道罗遥给了他一张假图?

他抬头想找人口,却发现头顶什么也没有。

没有屋顶,没有房梁。

黑暗,空虚,不知上有多高。

他实在想不通怎会产生这么诡异的变化,自己显然被困在这迷宫中。

他突然冲向房门,生怕自己连这房间也出不去。

但房门轻轻一拉就开了。

他不禁大大松了口气,迈步而出。

XXX

眼看着罗夫人喝下一碗沈二桥带来的酒,罗遥的目中云开雾散。

他虽知广一同与沈二桥都是暗藏心机的人,却相信他们对自己夫人的诊疗绝非阴谋。

在看病这件事上,他们倒是一直非常真诚。

罗夫人长舒一口气,毕恭毕敬的对沈二桥感激道:“沈先生救命之恩,鄙妇当涌泉以报,沈先生此刻想要什么,尽可说出。”

沈二桥道:“这碗酒只保得夫人安度今夜,尚不能除根。”

罗夫人刚有好转的气色又吓得惨淡:“那我还是活不久么?”

沈二桥和蔼笑道:“将我这坛酒一日一碗,连喝十日便可痊愈。”

罗夫人拍拍胸脯,惊魂稍定,笑道:“治病都有个疗程,鄙妇懂的。”

她招呼几个仆人进厅,每个仆人都捧着一盘金银。

“这些身外之物,聊表谢意,还请沈先生笑纳。”

沈二桥言辞恳切的拒绝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救你一命,我已积德不少,隐居山林,清苦中悠然自得,这些身外之物,我也用不了多少。”

旁边的广一同嘿嘿笑道:“沈兄多年不见,竟是如此的淡泊名利。”

沈二桥道:“广兄难道没有淡泊名利么?”

广一同举了下酒壶,壶中已满是罗府珍藏的陈年佳酿:“这些身外之物,对我只有一种好处,便是酒虫动了,喉咙痒了,可以沽一两斤酒来解解馋。”

沈二桥道:“如果你与我一样学会自己酿酒,将会获得更多乐趣。”

广一同摇头道:“我们想法不同,你觉得自己劳动来的果实最好吃,我却永远喜欢捡现成。”

他凑近一个端着金银的仆人,对罗夫人眯眼笑道:“即使你盛情难却,他那个老古董也不会动心的,反正你都拿了出来,不如让我取些如何?”

罗夫人热情道:“若非广神医看破我身有绝症,沈先生这遭带酒来,鄙妇恐要不识好歹,错过活命的时机。广神医于鄙妇也是恩同再造,这些金银,您取走多少,都是我们夫妻的一番心意。”

广一同瞪着沈二桥道:“这些金银,你要是不要,过了这村就没这店了。”

沈二桥随手拿了一锭银子揣怀里,笑呵呵道:“聊作医资即可。”

广一同冷笑,对那几个仆人道:“剩下的,我全笑纳了,但现在还不是走的时候,请你们先帮我打好包袱。”

始终沉静的罗遥点一下头,那几个仆人便走了出去。

罗遥轻抚夫人的肩头,柔声道:“夜凉如水,夫人才服了药酒,在这里陪我们久站恐又伤身,您还是早去休息。”

罗夫人便对众人敛衽一礼,告辞而去。

厅内只剩罗遥广一同沈二桥三人,并无罗遥之前所言的筵席。

罗遥道:“我们都是旧相识,不必见外了。”

广一同道:“若是见外,我不会给你夫人看病,也不会收你那么多银子。”

沈二桥道:“我更不会自愿把酒带来。”

罗遥看着他们,突然哈哈笑道:“你们以前携手默契,虽分手日久,现在重聚,说起话来还是一搭一档,很有趣。”

广一同道:“但我知道,我们并非今夜来你府中最有趣的人。”

罗遥迈开大步往角门走去:“我这便带你们去相会那些最有趣的人。”

XXX 

众人在迷离变幻的庭院中走来走去,似乎要永远走不出。

封依突然摸着肚子,终于忍不住发问:“还得走很远么?我好饿。”

张元凤点头应和:“实在快饿死了,姓罗的不能先让客人吃点东西再闲逛么?”

仆人默默引路,对他们的话完全不理。

张元凤挨近燕归来与孟无情,前不久三人还是苦大仇深不共戴天之敌,现在他却露出一种近乎讨好的表情,低声笑道:“燕兄,孟兄,不饿么?”

燕归来对他也已毫无戒心,苦笑道:“我又不是木头人,一天不吃东西当然会饿。”

孟无情对他稍微冷淡些,只因他害苦燕归来及丫头,这笔账他深深记在心里:“干粮我有的是。”

张元凤哼道:“你们的干粮比石头还硬,比蜡还难吃。”

孟无情没好气道:“爱吃不吃,归来,你吃么?”

燕归来苦笑摇头。

孟无情招呼封依道:“你要么?”

封依掩嘴偷笑道:“干娘我也有一个。”

孟无情道:“你那个干娘又不能吃。”

封依好奇道:“可你们的干粮真的比石头还硬?至于蜡,我没吃过,比较不了。”

孟无情道:“这干粮很有用的,既可以用来救济五脏庙,又可以砸人脑袋开花。”

封依笑道:“给我一个,我瞧瞧。”

孟无情给她一个,她立刻张嘴咬,嘎嘣响,不禁叫嚷道:“你……你们这一路上,就……就是吃这种东西?”

张元凤委屈道:“唉,命苦。”

封依瞪他道:“你是束手就缚的罪人,吃上这种东西也算运气。”

张元凤道:“我说他们命苦,一个个大英雄大豪杰,却穷得叮当响,连像样的干粮也买不到。早知道就从我山庄拿了。”

封依沉吟着,转向孟无情道:“他说的也对,你们命苦。”

孟无情却越显洒脱,笑道:“众生皆苦,知足常乐。”

封依道:“吃这种东西就知足?我可学不来。”

突然她挥手一丢,那个比石头还硬的干粮正中那仆人头上。

那仆人这回不得不理她了,因为那个干粮确实能把人脑袋砸开花,他脑袋被砸的位置瞬间鲜血直流。

他抱头怒道:“你这丫头太无礼!”

封依道:“无礼的是你罗府,我们都是何等尊贵的稀客,你罗府不赶紧隆重的接风洗尘,竟还带着客人东拐西拐的瞎折腾,算什么待客之道?”

那仆人忍痛道:“老爷吩咐,你们待会儿还要走这些路,所以先让你们熟悉一下,免得待会儿走错被机关或阵法误伤。”

这理由放在罗府着实非常有道理。

封依着实有些不好意思,却还要执拗道:“但也不能老这样折腾,毕竟客人们都饿着肚子,外面又夜凉如水。”

那仆人道:“前面要穿过一片果林,还有许多红透的果子,你们可以摘下垫补肚子,出了果林不多远便到老爷设宴的小厅。”

端木吟雪突然抢在封依头里柔声道:“也好。”

封依本来还想犟他几句,听见干娘柔柔软软的声音,自己本就不好意思的心也柔柔软软了,叹道:“好吧,走吧。”

那仆人哭丧着脸:“我的头怎么办?给你白砸了么?”

封依随手一扔,又有一物飞向他,却是落在他怀里,他吓得躲闪,那物落地清响,竟是一个小瓶子,色泽暗淡,也不知是什么所制,并未跌坏分毫。

“捡起来,这是清凉膏,擦些在头上伤处,很舒服的。”

她原本想在干娘面前表现得大方一点,善意一点,但还是舍不得,语声微顿又补充道:“擦完还我。”

孟无情道:“一瓶清凉膏,擦不上几次就没了,还要人家还,你忘了是你砸人家的。”

封依冷笑:“不是你的东西,你说着轻省。”

孟无情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袱,送到她眼前:“我帮他还你。”

封依接过小包袱,解开看去,竟是五瓶清凉膏,惊道:“你有这么多。”

孟无情笑道:“这清凉膏一文钱五瓶,即使一些偏僻山村都有卖,最不稀罕的东西,所以叫人家还,反而显得你小气。”

封依愣住道:“那瓶清凉膏是萧如雷给的,他也砸了我头一下……哼,我还以为多宝贵的东西……都怪我孤陋寡闻。”

孟无情悠悠道:“连清凉膏也不认得,的确孤陋寡闻。”

端木吟雪上前牵了封依的手,根本不看孟无情一眼:“你少取笑我这女儿,她毕竟还是孩子。”

燕归来也对孟无情道:“清凉膏又不是很重要的东西,她不认得也没关系。她是我们的好妹妹,别动不动取笑。”

孟无情道:“我没取笑呀。”

端木吟雪牵着封依和燕归来一起走到前面去,只剩下张元凤还在他身边。

孟无情瞪着张元凤问:“你听出我是在取笑她么?”

张元凤叹道:“我是罪人,罪人不打诳语,你的确是取笑她了。”

孟无情眉毛扬了一下,没好气道:“看来这嘴还是闭上的好。”

XXX

萧如雷离开那间虽不再井然有序却仍金碧辉煌的房间,来到一片水池,池面宽阔,竟达十数丈,即使轻功超绝,也无法一跃而过。

这片水池明显是人为挖掘,要掘出这么大的面积所耗人力也必极大。

水池两边墙壁,布满青苔,潮湿得滑不留足,想过对岸去,主意是打不到这墙壁上了。

池中又无突出石块或陆地,也无漂浮之物,他离开瞬间身后铁铸房门便沉沉关闭,更是无法自里面找来物件以助渡池。

那就只有一种选择:游过去。

萧如雷身为武林人,水面泅泳,水底潜行,都是高手。

他再不多想,作势而下,轻盈入水,加快游动,不免引得水波一圈圈的荡到墙角。

水面长年静止,一旦展开波浪,动及墙壁,便触发墙上连串机关,往水面纷乱的射出毒镖。

萧如雷骤被无数细如牛虻的毒镖袭击,闪躲不及,惊慌中急忙翻身扎向水底。

因长年静止,水下甚为清澈,即使现在一团混乱,水底也可轻松见物。

毒镖势头迅猛,入水仍有减缓,萧如雷的身体却滑溜至极,似乎能捉住最顺畅又柔韧的一线水流,滑来滑去,巧妙避开一个又一个毒镖。

但水池太大,毒镖接连不断,他临危闭气难免仓促,必须寻机探头出水吸气,难免要有疏忽的空隙。

直耗了近半个时辰,毒镖才终于射完,他游到对岸,已精疲力尽,幸好他习惯带着三条银索,银索细长与水流一样柔韧,水面水底都可以自如舞动,毒镖再多,也没有一个落在身上。

那日在栖凤山庄对决沈东寻,最称手的那条银索断毁,剩下两条虽比那条手感差些,但舞动起来,也是风卷残云之势。

他湿淋淋的在地上躺了半晌,逐渐恢复体力,拿出地图一瞧,赫然发现这水池与那房间都未标识在地图初段。

他仔细查寻,好不容易才寻到水池房间的位置,竟是在地图东北角,所占极狭,标识模糊。

他翻转地图,将水池房间摆在初段,迷宫却整个错乱,根本无从看出一条清晰路线。

“罗遥,你可把我骗惨了。”他咬牙切齿,恨得连眼睛都已血红:“我若出的去,必定灭你满门。”

他深知此去,前途步步凶险,每一步都可能触动各种莫测机关,但自己此时处境,退即困死,不如拼命一搏。

接下来他面对的是一段不宽不窄的暗道,地面平整,毫无异常。

他最初以为这不过是一段通道,连接水池与下一个凶险考验,直到他往前迈出一步,才惊心动魄的恍然,这段通道本身便是极其凶险的考验。

脚底触地,头上风响,机警的江湖人都能立刻听出这是什么。

不仅听出,也强烈的感觉出,只因风响前一瞬,一股彻寒之气已先侵到脖颈。

这是刀风。

他赶紧收脚,后退,抬头看去,一片寒光闪闪的宽大刀锋急速落下,横斩岩石地面,竟如切豆腐般轻易,足见其利。

这样利的刀锋,以这样猛的势头落下,若非他素有警觉,闪避及时,必定被斩成两段。

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最可怕的是,举目望去,这段暗道的顶上竟布满了蓄势待落的宽大刀锋,密密层层,似乎一点缝隙也没有。

他该怎么过去?

现在连他的银索也无用武之地。

幸好他还有一宝。

他绕过落地的这片刀锋,脚步刚往前迈出,头顶又有一片刀锋落下,紧紧的擦着这片刀锋,不给他半点闪身腾挪的空间。

他立刻抬手,使用另一宝。

雄浑激荡的风雷掌打向刀锋,刀锋虽坚,终究挡不住他倾尽全力一击。

刀锋半空碎裂,四下飞散。

萧如雷立刻绕出暗道,已是气喘吁吁,冷汗涔涔。

他又胜了一局,真有点佩服自己练就这无坚不摧的掌法。

那些刀锋碎片远远撒开,波及整条暗道,落地触发所有刀锋直坠。

现在虽然前方密实的都是刀锋,除了开头一片稍短,可以绕过,其他都占满道路。

但刀锋高度,并没有占满暗道上下,他休息半晌,恢复体力后,便可自如地施展轻功,从上面掠去。

XXX

前面确是一片果林,郁郁葱葱,红红绿绿,有梨子,有枇杷,有香蕉,有樱桃。

梨子枇杷香蕉都是金黄饱满,樱桃也已晶莹红透,明显平时没有人来采摘,不少樱桃枇杷都掉在地上腐烂。

封依兴高采烈的蹦蹦跳跳在郁郁葱葱红红绿绿中,一忽儿便采摘了一大衣兜,回去亲热的分给别人,即使对张元凤也满是笑脸。

她分给那仆人最多,以示刚才砸他头的愧疚,却非由衷,只是让干娘觉得她也学乖了。

那仆人摆手拒绝:“小的现在不饿。”

封依道:“不饿也可以尝尝。”

那仆人还是摆手:“小的不喜欢吃水果,姑娘请自己享用。”

封依叹道:“世上居然有不喜欢吃水果的人。”

孟无情一边吃着一颗梨子,一边笑道:“没什么好居然的,你一口气摘了这么多,一会儿山珍海味吃不下,才闹个不喜欢呢。”

封依道:“你倒是说对了,我就不喜欢山珍海味。”

孟无情学她刚才的样子叹道:“世上居然有不喜欢吃山珍海味的人。”

封依冷哼道:“你喜欢,你都喜欢,小心噎死你。”

燕归来也突然学他们样子叹道:“你们这次碰面怎地动不动就斗嘴。”

封依撇撇嘴道:“燕大哥,以前我就对你说过,他老是欺负我,现在你信了吧。”

燕归来含笑看着孟无情。

孟无情被他看得愣住:“你信了?”

燕归来没任何表示。

孟无情又叹道:“我喜欢她才和她斗嘴。”

封依道:“是,你都喜欢。”

孟无情道:“你非常特别,所以我爱惜你的方式也特别。”

封依道:“你凭什么爱惜我?我不许你爱惜我。”

孟无情道:“你是归来的妹妹,自然也是我的妹妹,我是情不由主的爱惜你。”

封依懒得理他,想再去摘些樱桃,刚到一棵樱桃树下,却猝不及防的浑身一震,重重跌倒。

她挣扎爬起,发现地面剧烈晃动,根本站不稳,其他人也只能尽量蹲下。

“不好,地震了!”

那仆人趴在地上,喊道:“各位莫慌,我们这是正在去往老爷设宴的小厅。”

这话不说还好,说了更让人摸不着头脑。

何况他们的头已快被摇晕。

幸好很快,他们就明白了一切。

原来他们所处的这片地面,本是与周围地面分割的,现在机关发动,这片地面竟慢慢的往下沉陷。

封依内力最差,肚子还没吃进多少水果,已被这一阵晃动搞得反胃想呕。

她痛苦瘫倒,脸色发青,突然一双手抵住她背脊,源源输送一股温暖柔和的真气,使她逐渐平静。

地面终于停住,上头的果林已高达数丈,有些眩晕的眼睛看去仿佛真实的万物都遥不可及。

封依被那双手稳而轻的扶起,她感激道谢,谢完才睁眼发现原来是孟无情。

她脸情不由主的羞红了。

孟无情似有些得意,对燕归来道:“你现在相信我绝不会欺负她了吧。”

燕归来笑道:“你知道我信不信,又何必说出来。”

那仆人站起,指着前方昏暗的一角,恭声道:“前方便是老爷等候之处,严禁仆人过去,所以小的只有送各位到此。”

前方昏暗的一角,是个不细看完全分辨不出的小门,门板虚掩,可直接推开。

再经过一段秘道便是一间精致小厅,罗遥早已听见之前地面沉陷的声音,来门口欢迎。

“前辈高人,后辈英侠,今日齐齐联袂到访鄙府,真是在下三生之幸。”

月牙先生率先拱手道:“有劳主人苦候。”

罗遥笑道:“说来在下与月牙先生乔长老都是旧相识,虽然在下小了两位一代,但多少总有一点故情,这份招待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他热忱的把客人们让到桌上,广一同沈二桥却不起身问候。

众人入座,发现还预留两个空位,不知他又邀请了谁来。

孟无情不禁想到萧如雷,但绝不相信萧如雷此时敢来和他们同桌。

突听封依叹口气。

孟无情悄声道:“现在可要矜持一点,别又耍性子胡闹。”

封依毫不顾忌道:“不是山珍海味。”

孟无情苦笑:“正好,你不喜欢山珍海味。”

罗遥歉然道:“各位路远迢迢,辛苦前来,满身风尘,鄙府本当山珍海味,隆重迎接。可惜这桌席上最重要的一位客人,资历比我们都要老得多,他吃不得油腻,我便依照他目前口味叫厨子准备这些清清淡淡的菜,还望各位见谅。”

月牙先生微笑道:“主人不必客气,我们都不是挑口的人。”

张元凤舔舔嘴唇,问道:“现在可以吃么?简直饿坏了。”

片刻前还在为菜叹气的封依,现在又没好气的瞪着张元凤:“亏你是大家子弟,这么不讲规矩,既有客人未到,咱们还得等下去。”

月牙先生道:“恕老夫冒昧,不知这位客人是……”

罗遥道:“这位客人是谁,因他身份非同小可,在下着实不便轻言相告,请月牙前辈见谅。”

月牙先生纵使阅历丰富,也一时想不到天绝崖下谁会比他和乔长老资历还老。

乔长老微皱眉头,表情深沉,显然心中也是与他一样困惑。

突听罗遥也叹口气:“可惜这位客人自己不会赏脸来,必须有劳桌上两位年轻英侠前往,帮在下将其请出。”

众人立刻猜出他是指燕归来孟无情。

果然他目光已恭恭敬敬的落在他们身上:“可否劳动两位大驾,帮在下这一个忙?”

罗遥是昔日泣血天子的亲信弟子之一,为人奸猾,他的请求必定暗藏心机,但他们也不禁对那位客人产生好奇,既已踏入他这龙潭虎穴,干脆一探究竟。

他们并肩站起,朗声道:“但凭前辈吩咐。”

罗遥呵呵笑着抱拳道:“不敢,请两位随我走一趟,其实不远,出了那边的门便是。”

门后是一片似无穷尽的黑暗。

罗遥驻足门口,遥望黑暗深处,呼喊:“我说过今天他们会来的,现在我将他们带到这里,请你看看。”

黑暗深处一片似无止境的死寂。

黑暗死寂中,燕归来孟无情却都非常真切的感应到有人走过来。

但这人身上散发的气息浑浑噩噩,似这黑暗本是因他而生,死寂也是因他而起。

黑暗是他的呼吸与衣服,死寂是他的思维与脚步。

他走出黑暗,漫漫黑暗在他身后随着他一呼一吸而凝固而波动。

他走出死寂,冷冷死寂在他身后随着他一思一想而碎裂而复合。

他头发很长,长过膝盖,但梳理得一丝不苟,洗得也很干净。

他身上一件干净短褂,却窄小得连他的肚脐都遮不住。

他肌肤惨白,明显已太久没见阳光,但肌肉块块结实,每一块都胀鼓鼓紧绷绷的充满力气。

他有些驼背,但站在那里仍是挨住了顶板,似乎正是因空间于他而言偏矮,日久天长才导致他标枪般的背脊微微弯曲。

他豹头环眼,一双眼睛灼亮逼人,却没有一根胡须,鼻下与腮帮都是光滑的。

他是个举世罕见的巨人,简直不像是凡间能有的生命。

他望着三人,突然打破死寂,声音虽沙哑,却因他身躯庞大而震动别人耳鼓。

他说起话来,也无生命的质感,更像是山风倾述森林的愁思、波涛吟咏大海的诗意:“燕归来,孟无情,你们都货真价实吧?”

这真是一个和他一样古怪的问题。

燕归来孟无情在他看来也不像是生命,而是和他一样融于大自然的古老。

燕归来道:“一点也不假。”

孟无情道:“最近假货的确冒出来不少,但现在通过我们的努力,基本上没有了。”

他们只觉得和他交流非常舒服,仿佛心中杂质都被他的声音扫尽。

他们只觉得自己的声音与思维突然也变得空灵而单纯。

这人立刻自我介绍:“燕归来,孟无情,你们是老人家等待几十年最渴盼相见的人,但你们要先认识一下我。我没有姓氏,老人家从小叫我阿山。现在我长得和山一样高大,对得起老人家的赐名。”

他的确对得起。

他不仅和山一样高大,也和山一样冷静稳定。

他露出笑容,足令黑暗如阳光般可爱的笑容,但他说出的话却严肃得刻骨铭心:“燕归来,孟无情,你们必须通过我这一关来请老人家出来。你们必须对我拔刀,将我击败。”

燕归来只觉现在的自己拔刀会破坏好不容易愉悦起来的心情。

孟无情只觉现在的自己拔刀会是天底下最糟糕邪恶的举动。

但面对阿山的决然,他们也知他口中的“必须”是多么必须。

“你们全力向我胸膛一刀劈下,我自纹风不动,若出现一丝痕迹,不管是不是血痕,都算你们赢。”

这规矩不仅燕归来孟无情惊骇,他们身后的众人更是听得难以置信。

即使罗遥深知阿山的厉害,也不禁为他出一身冷汗。

燕归来孟无情的刀法举世并列第一,他们全力一刀劈下,铜墙铁壁估计也要粉碎,阿山皮肉筋骨再强硬,能比铜墙铁壁更硬?

阿山背脊微弯,无法挺胸,但他已瞪眼闭嘴,尽量把宽大的胸膛往前送,然后如他所言的纹风不动,静候燕归来孟无情的全力一刀。

他没给时限,燕归来孟无情却突地齐感急迫。

对他劈下一刀,劈下此生最强悍的一刀,仿佛成了他们无可避免的责任。

仿佛他们活到现在,就为全力履行这个责任。

他们屏息凝神,同时亮出了刀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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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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