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栖门日泉分堂内,气氛不同往日。
韩轲将房间内的炭火拱得更旺了些,暴露在外的双手紧紧贴着火舌,颤抖的身躯才勉强停止抗议。
连着几日来,他跟严礼二人已将日泉镇大大小小盘根错节的势力调查清楚,当然这些只是展露于台面的表象。
在雁栖门大部队到来前,韩轲要竭力遏制住海西帮和西苍马家的挑衅和攻势。
这两家势力先入为主,在日泉镇安置的人手大大超过了雁栖门能应对的范畴。
表面上日泉镇仍旧风调雨顺,可暗地里韩轲和严礼查不到半点动静。
这无疑是最让人害怕和忧虑的。
所有跟雁栖门关联的店铺和商路都已停止运转,他们已做好最坏的打算。
上百名弟子集结在日泉分堂之内,枕戈待旦,以防不测。
有消息说西苍马家和海西帮已经联手。
也有消息说两家势同水火,互不往来。
不管是有人刻意散播,还是真有其事,韩轲只相信自己的双眼双耳。
为今之计,决不能贸然开战,韩轲坚定的认为,不然仅凭万泣的人手,绝对抵挡不住任一一方的袭击。
可许多关系不出面接济就会断掉,频繁示弱,当地的商户老板,世家土豪甚至官府衙门,都会投向对方。
到时候,这上百名精锐弟子抱得再紧,防备再严,也没有了意义。
“万大侠,再这么下去,我手下的人可管不住了。”一名青楼老板抱怨道。
“章掌柜,你自己的手下管不住可赖不到我们头上。”严礼皱眉纠正他。
“您这一下令,我们可有半个月没开张了,姑娘们整天窝在炕上,被子都捂馊了。”章老板没有理睬严礼,对着万泣倾身向前问道。
万泣瞅了一眼在旁烤火又默不作声的韩轲,回答道:“我向你保证,这段时间的亏空我会补偿给你。”
“万大侠,章某不是这个意思,许多老主顾见不到自己相好的,把咱家的门槛都踏破了,我担心,再这么下去,就算以后开张了,生意也黄了。”章老板低着头,口气有些不耐烦。
万泣座下的护卫队长黄天河揶揄道:“哈哈,章老板,莫不是你把人家相好藏在自己家里了?”
黄天河此话一出,堂内几个管事的头目弟子都笑了起来。
“黄大哥,您怎么也取笑小弟,他们,他们是着急要见姑娘,纷纷来质问我...不是...不是...”章老板急的有些语无伦次,竟没反应过来,黄天河此言只是逗笑于他。
万泣踱步走到章掌柜身边,高大的身躯投下一片阴影,万泣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章掌柜,妓女的事情我已经听够了,如果你家门槛真的被踩坏了,来找我,我派人给你重新修一道。”
“是,是,小的知道了。”章老板这下听出了话外之意,不敢再多说,头垂的更低了。
“行了,下去吧,但凡有嫖客寻衅滋事,来找我。”黄天河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章老板双眼紧紧盯着地面,连声应许出门了。
待他走出后,黄天河啐了一口,沉声道:“万师兄,这是今天第四个找上门的掌柜了,再没个主意,以后咱们在这日泉镇可就罩不住了。”
严礼出声道:“看来你们管教手下的本领还需精进一下。”
“哼,严师兄,你站着说话不腰疼,知道我们这些师兄弟在日泉镇打拼了多久,才有今日的局面?若非有些人跟红山帮开战,又叫咱们刘长老带人援助,这小小个日泉镇哪还有别家说话的份。”
黄天河说到后面,眼角瞥向一旁的韩轲,含沙射影的味道甚是浓厚。
严礼猛地站了起来,低声问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堂内气氛肃然沉静,只能听见众人呼吸和炭火灼烧的声响。
“严师兄,不要在意,所谓人在位,谋其事,黄师弟担心的是眼下的局势。”万泣开口劝阻。
“就算我们撑到刘长老和裴掌门回来,到时候雁栖门在日泉镇只不过空壳一个了,这些墙头草的生意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他们大可以投向马家或者,海西帮。”万泣这话倒是说给韩轲听的,他十分好奇,这个年纪还没自己大的年轻人,是有何本事坐到客卿长老这个位置。
韩轲侧过头来,见众人目光汇聚在自己身上。
“万师兄,韩某问你一句话,可否如实相告。”
万泣回到位上坐下,手拖着腮,轻轻点头。
“你可舍得这几年来辛苦经营的产业?”韩轲直言道。
“韩兄弟什么意思?”万泣反问道。
“三日内,我希望你能把所有的地产和商铺都放弃。”
几名头目纷纷面面相觑,低语议论起来。
“好啊,原本我以为掌门派两位前来,是相助我们,没料到你们二人是想着跑路。”黄天河哪里忍得住,若非万泣在上,早就破口大骂起来。
一旁的严礼听到韩轲此言也是震惊不已,但他和韩轲同坐一条船上,当下也只能硬着头皮支持于他。
“黄天河,你说话也太不顾尊卑了。”严礼怒斥道。
“这是韩兄的意思,还是裴掌门的意思?”万泣这次并未阻拦双方,只是冷冷的看着韩轲。
韩轲摊手笑道:“战,不利于我。守,难以撑持,与其抱残守缺,不如痛快放手。这既是掌门的意思,也是在下的意思。”
“哼!老子在日泉镇跟海西帮那伙孙子干了七八年,你说走就走?莫不是收了别人什么好处!”一名聂姓头目一拍桌子,指着韩轲鼻子骂道。
“有些话说了,可就收不回去了。”严礼凛然上前,质声道。
严礼身后的几名随行弟子都上前一步,恶狠狠地看向黄天河等人,互相叫骂起来。
“聂师弟,你脾气可真大啊。”万泣淡然道。
万泣在众人心中地位甚高,众师弟与他共事多年,听他如此说话语气,一时间都闭上了嘴,愤愤不平的坐了下来。
“既然是韩长老和掌门的意思,我无话可说,你们,你们都退下准备去吧。”万泣扶着额头,语气严肃冷峻。
黄天河愤然拂袖,带着众人推门而去。
韩轲跟严礼使了个眼色,严礼也带着贴身弟子退下了。
原本拥挤的议事堂只剩下万泣和韩轲二人。
万泣缓缓走到韩轲身后,阴鸷凶狠的目光紧紧盯着韩轲的后背。
韩轲头也不回,继续拨弄着炉中炭火。
万泣坐在韩轲身侧,脸色一变,默然道:“韩兄今天可算帮了在下一个大忙。”
“对于你这帮出生入死的弟兄而言,韩某只是外人,这难听的话嘛,自然是我来说。”韩轲侧脸看去。
两人四目相对,都轻声笑了起来。
万泣和韩轲早有打算,今日这场戏当然是做给手底下人看的。
韩轲自然来背这口退避三舍的黑锅,来成全万泣一呼百应的高大形象了。
西苍马家近影庄内,何百义仔细端详着墙上的两幅画像,身边一名独眼大汉,黑发黑须,左眼被眼罩掩盖,右眼明亮的眸子锐利无比。
“洪舵主,这两幅‘孔子先师行礼图’,你可分辨得出年代。”何百义问询道。
“这是何庄主所长,我又怎敢班门弄斧。”洪舵主客气道。
“嘿,左边这幅孔先圣腰间佩剑,面如蒙倛(上古时代人们驱逐疫鬼和送葬时用的神像,面貌狰狞。),而右面嘛,前额凸出,容貌谦和有礼。”何百义捋了捋长须,解释道。
洪舵主仔细看了几遍,点头道:“靳某虽是一介武夫,却也知晓儒家先圣的事迹传闻,平常所见孔子画像大都如右侧这幅。”
何百义摇头叹气,说道:“哎,我中原自古人才辈出,百年来开疆扩土一扫夷狄,方才有今日华夏大同的局面。可世道人心变化,当局者为保民心,本朝画师作孔子像者大都展现其礼仪咸备,姿态儒雅随和。殊不知,前朝画像中,孔先师身高臂长,容貌甚伟,文能安邦治国,武能上阵杀敌。这番风貌如今却难已再见了。”
“噢?何庄主是指,现在的儒生只知埋头八股,早不知前朝君子能文能武的道理了。”洪舵主若有所思,心中思量:没曾想孔子画像前后差距竟然如此巨大,不知仲尼先圣到底长什么样子,该不会历朝历代各自一个相貌吧。
“区区一幅画像便能看出如今人心变迁,实在让人唏嘘啊。”何百义将儒风孔圣画像取下,收敛卷起,放入匣中。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迟早有一日,儒者,侠者都不复存焉。”何百义自言自语道。
说到这里,洪舵主已不知如何接话,只得默默站在一旁。
“哈哈,老夫穷酸脾气又上来了,平日里总是跟这些诗词画像为伴,不免沾染了一些。”何百义示意洪舵主入座。
“何庄主客气了,今日我来府上,是想跟庄主商议一件要事。”
“请说。”
“这雁栖门近日来出售大量田地、商铺,所有弟子都足不出户,不知在暗中谋划何事,还请庄主指教一二。”
“洪舵主可听过鸡肋,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的道理?”何百义自信一笑,点拨道。
“噢?你是说,他们将撤离日泉镇。”洪舵主奇道。
“雁栖门侵吞红山帮多年基业,所获颇丰,可也受创非轻,如今本部大队人马未至,勉力支撑在这儿,又有何益处。”
“原本我已调派人手,随时可以杀入雁栖分堂,现下他们既然有心撤离,我们又该如何应对。”
“这林子里,有虎,豹,狼三头恶兽抢夺肥肉,你说这狼跑了,后面会发生什么?”
被何百义出言提醒,洪舵主豁然开朗,堂内烛火在他的独眼中闪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