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身陨,厚葬妃陵,追封为恭顺德贵妃就在众人猜测八皇子师亦儒将何去何从时,师沐寒竟将这个备受宠爱的小儿子送去了雪苑。
宫内传言,师沐寒不愿触景生情,加之德妃出身并不高贵,八皇子绝无继承大统之可能,因而养在宫外将来只做个闲散王爷倒也说得过去。
自师亦儒被送入雪苑后,师亦允便更是常往雪苑探望,往常只是盛夏才在雪苑小住,可后来竟渐渐变成一月倒有半月是住在这里。直到师亦允及冠,出宫立府,他更是每日下了朝便会到雪苑小坐。这里有他放心不下的姑母和两个幼弟,当然,这里还有一个他想时时见到却又永远得不到的人。
师沐雪自阿洵五岁生辰后,精神就时好时坏,好在有赵嬛贴身照顾,倒也并未再发生无法控制之事,只是阿洵却渐渐发现,母亲看向自己的眼神,时而带着心疼,时而却又藏着厌恶。
在那些昏暗的日子里,八皇子师亦儒似乎成了阿洵生命里的一束光,尽管师亦儒沉默寡言,尽管他从未唤过阿洵一声兄长,可每当母亲发疯,每当母亲用厌恶的眼神看向自己时,师亦儒都会默默地陪在阿洵身边,那一刻,至少他不是一个人。
这一日,师亦允来到雪苑时已是深夜。
“兄长怎会此时过来?”十五岁的阿洵已褪去稚嫩的声音,他不疾不徐地为师亦允斟了一杯茶。
“兄长来看看你们,明日兄长便要奔赴前线作战。”师亦允的口气淡漠如水,全然没有即将奔赴战场的激动和紧张。
“又打仗?”阿洵斜挑了下眉,这些年阿允兄长战功无数,身上的伤疤却也是多得数不过来。“阿辰兄长如今膝下已有两子一女,兄长这做大哥的却是一心打仗立功,嫂嫂独守空房何时才能给我们生个侄儿出来?”阿洵虽是调笑之言,心中却是当真不愿师亦允再上战场。
“你这小子,真是越发不像话了。”师亦允略有些尴尬,忙将话题引到别处,“来,兄长考教你一下。”
“放马过来。”阿洵将茶杯移到一旁,将整张桌子空了出来。
师亦允用手指蘸了茶水,自桌面画了当前陈齐对战之情势,“陈齐多年大小战事无数,胜负各半,陈国想要吞并北齐一统天下之心从未止歇,然北齐地势易守难攻,因而这许多年来,陈国终是未进寸土,可这一次却有不同。”
“哦?”阿洵一边看着桌面上的战图,一边蹙着眉问道:“陈国此次可是联合了周边各部?”
师亦允赞赏地看向阿洵,“正是。”
“北齐西方乃西奴族,占地虽小,战力却不容小觑;东面的舛啓倒是不足为惧,可这北面?”阿洵指了指北方,柔夷早已被田家军所灭,北齐之北早已没有其他国家,只是一些分散的游牧民族,绝不可能组成一支颇具战力的奇兵。可直觉告诉阿洵这北面的军队恐怕才是陈国此次制胜的奇招。
“怪就怪在这北面。驻守北疆的蒋老将军前几日着人来报,北面雪峰近来常有异动,蒋老将军作战多年,战时的敏锐度无人可及。难道说这北面的游牧民族竟能在区区十年间避过大齐眼线,组成一支奇兵?”自从收到战报,师亦允始终对北面之情势百思不得其解。
“绝不可能是那些游牧民族,牧民主要的生活依仗便是北齐北面的草原。先前柔夷霸占着北面的全部土地,牧民们苦不堪言,自从北齐灭了柔夷,北面草原尽数开放,北方牧民对北齐心存感恩,这是其一;其二,这些游牧民族虽生在马背上,骑术了得,可若论战力却远非正规军队的对手,如果他们能在短短的十年间组建一支奇兵,当年便也不会受尽柔夷欺凌;其三,即便陈国有预谋地暗自帮助牧民组建奇兵,可对于那些游牧民族来说,他们又有什么好处?难道陈国还会承诺他们共分天下吗?他们是牧民,却不是傻子,无论是陈国还是北齐,他们想要的不过就是一片可以恣意放牧的草原而已,何况自北齐建立后,若逢天灾,必对其救济,不仅如此,牧民与北齐互市还有更大的优惠和便利,那些牧民是不会冒着风险去换一个未知的主子的。”
阿洵的眼中泛着光芒,师亦允无法想象这些话竟是出自一个十五岁孩子的口中,他赞赏地点点头,“小阿洵真的长大了,以后一定比兄长还要厉害。”
“在我心中,兄长最厉害。”阿洵一笑便露出一对洁白的小虎牙,明明是一副灿烂的笑容,师亦允却知道这孩子心中不知藏了多少心事。“兄长!”阿洵的神色忽然严峻起来。
“怎么?你想到什么?”
“是柔夷!”
“什么?”师亦允好似没有听清一般。
“是柔夷!我们想不出北方为何会有军队的原因是因为在我们的潜意识中柔夷早已不复存在,可倘若柔夷并未被灭呢?”阿洵望向窗外,夜幕中似乎隐隐藏着阴谋的味道,阿洵的眼底泛着本不该属于他这个年纪的成熟和沉稳。
“怎么可能?难道……”师亦允的脑海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是田家?”
阿洵转回身,看向脸色已煞白的师亦允,“并非没有这种可能。阿允兄长,你万万不可去北面应敌。我怕那里有阴谋正等着你。”
“可是……”
“没有可是,倘若兄长信我,现在就回宫禀告舅父,北方非田煜亲自领兵不可,但他领的却不能是田家军,田煜挂帅,陈少将军为副帅,统领陈家军,扫平北方乱党,至于田家的其他人,留在京都,静候佳音。倘若北方确系柔夷,田煜可杀也。除了北方,东西两方势力也不可小觑,舅父可派人游说西奴,破坏陈国与西奴的合纵之术,使其退兵,至于舛啓,两个字,打他!”
尽管情势危急,可听阿洵这般言语,师亦允还是忍不住笑出来。“你这是专挑软柿子捏啊!”
“非也!”阿洵小大人一般地笑着看向师亦允,神情虽是玩味,眼中却透着认真,“舛啓兵力不强,看似好像更容易游说,可实际上像舛啓这种只是想在战中捞点好处的,是根本没有诚信可言的,我敢打赌,只要北齐派人,舛啓必定承诺退出战争,只为不得罪北齐,可一旦陈齐之战陈国占了优势,舛啓必定会来分一杯羹,像这种摇摆不定的墙头草,最好用的便是拳头。可西奴却不同,西奴兵力仅次于陈齐两国,一旦西奴真的与陈国联合,对于我大齐来说可不是好事。”
“阿洵的心思竟缜密如斯,兄长甘拜下风。时间不早了,兄长就先回去了。”师亦允起身大步向殿外走去,他忽然身形一震,久久站在原地。
阿洵见师亦允一动不动,心中便已知道他终于注意到自己方才所言,可阿洵并未直接点破,而是故作好奇地问道:“兄长怎么了?”
师亦允缓缓转过头,“你方才说让我回宫禀告?阿洵,你已经知道了?”
阿洵不置可否地点点头。
“你何时知道的?”
“五岁生辰那天,亦儒喊过恭顺德贵妃娘娘母妃,那时我便已知道舅父便是这北齐的王。”阿洵毫无波澜地叙述着令师亦允无比震惊的事实。
“那你为何从未问过我?”师亦允无法想象彼时才五岁的阿褚怎么会那般隐忍。
“因为我知道,此事定与母亲有关,我不想母亲难过,再说兄长和舅父是何身份对阿洵来说并没那么重要。”
“那你为何今日又说漏了嘴?”
“因为事关兄长性命。”
师亦允忽然明白,原来阿洵并非说漏嘴,而是故意为之,他是想让自己知道,今日他之所言皆是经过思虑,绝无半分儿戏,而且阿洵也是在暗示自己,他心思之缜密绝对能够做出最正确的判断。
“你是怕兄长将你之言当作儿戏,枉送性命?”师亦允看着阿洵,眼底一片柔和,虽然阿洵与他只是表兄弟,可不知为何,这小子似乎比亦辰更懂他的心思。
阿洵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兄长从未将阿洵之言视作儿戏。”师亦允拍拍阿洵肩膀,“我这就回宫禀告父皇。”师亦允说着转身便走。
“兄长,”阿洵唤了一声,师亦允回过头,只听阿洵说道:“还是别让舅父知道我已经知晓你们身份了吧。”
师亦允郑重地点点头,终于还是转身消失在夜色中。阿洵的心底忽然升起一丝不安,但他很快便稳住了情绪,心中暗自想着:舅父想来是有意将帝位传于兄长,这些年的征战也不过是为此事铺路罢了,他该不会让兄长置身险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