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西安城的督军府大门里走出来一个便装墨镜的人,戴着礼帽,穿了长衫,目不斜视地从卫兵面前走了出去,后面是同样便装的督军府警卫团团长苗长庚。
守门的士兵都挺直了腰,尽量不去看走在前面戴墨镜的人,而是只向走在最后面的苗长庚敬礼。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是督军大人又“化妆”出行了,所以一定要装作不认识他。
其实李志行今天也没化什么妆,但他一般穿便衣外出的时候,也不喜欢大家“认出他来”,所以士兵们也就很配合地“没认出来”。
李志行和苗长庚走过拐角就停住,然后回头看。
这时,一身女学生装的燕子独自走了出来,开始东张西望。
李志行就在拐角处招手,燕子急忙走了过去。
三人并不说话,而是又走了一段,然后在一个租车铺,由燕子讲价租了3辆自行车骑上。骑出一段后,燕子才跟李志行、苗长庚欢快地有说有笑起来。
燕子今年已经12岁了,目前在陕西第一女子中学读书。燕子这孩子心气高,年初的时候本来想越级进西北大学,因为她觉得自己的功课很好!
李志行也想让她进,于是便请人找了吴宓说这事。
不料吴宓听后沉吟了一下道“正之家的这个孩子我也见过,的确聪明。但就是年龄太小,急着上大学未必是好事。我看这样,就按西北大学的规定,想临时进来的就参加考试,如果考试过了,就来上学。”
结果,吴宓丝毫没有徇私情,安排人给燕子来了一场实打实的大考,心高气傲的燕子败北而归,只好仍留在女中学习。
三人又骑了一段,然后进了位于兴庆宫的西北大学,放好自行车,进了西北大学的大讲堂。
西北大学的大讲堂是新建的,足可以坐上千人!此时里面已基本坐满,燕子便带着李志行和苗长庚在后面找了座位,安静的坐了进去。
李志行这是干什么?陪着燕子来上学?
其实不是,是因为西北大学办了暑假学校,用以拓宽同学们的知识,而且并不禁止校外的人们来旁听,于是燕子就总以旁听者的身份来参加。
话说自吴宓当了校长以来,尊重学者人格,对学术采用的兼容并包的态度,又加上李志行给学校的经费充足,时有国内的学者前来,或加入,或客串讲课,或者游学,西安也逐渐成为国内一处学术繁华之地。
而李志行此来,是因为今天鲁迅要来讲课。于是他不顾自己日理万机的疲惫,也便衣前来,为的是听一听这位自己最佩服的学者的教诲。
啥?鲁迅要讲课?难道鲁迅也被“忽悠”来西北大学任教了吗?
呵呵,不是,是吴宓临时请了鲁迅到西安来给西北大学暑假学校的学生讲课的。
与鲁迅一起的,还有《晨报》记者孙伏园,《京报》记者王小隐,北大历史系教授王桐龄,天津南开大学哲学教授陈定谟,人类学教授李济之,西洋史教授蒋廷黻(fù,古代礼服上黑与青相间的花纹,也指象缝处纵横交错之形),基泰公司工程师关颂声、邝伟光、郭如松、沈汝楠,天津南开大学社会学系毕业生刘鸿恩,共12人。
鲁迅此次西行,主要有三点原因。
一是鲁迅最近心情不好,西安他之前没来过,来散散心。二是鲁迅最近在构思长篇小说《杨贵妃》,希望能到陕西找些灵感。三是鲁迅新近在北京花1千多块大洋刚买了一个院子,手头很紧,来“走穴”赚点外快。
对于鲁迅这样的大文豪,他的事情大家都感兴趣,所以我们在这里也讲一讲促成鲁迅西游的这三点原因。
首先,鲁迅心情不好,是因为刚和二弟周作人决裂。
话说鲁迅弟兄有三人,他是老大,老二周作人,老三周建人。三兄弟的关系从小到大都很融洽。鲁迅作为老大,从小就担起责任,父亲身体不好时设法帮父亲治病,父亲不在后又极力挣钱维持家庭及两个弟弟的教育,并送周作人到日本留学。
本来鲁迅兄弟仨兄友弟恭,岂不料周作人前一段与大哥鲁迅闹翻了!两人的决裂,完全是因为一个日本女人。
这个日本女人名叫羽太信子,是周作人在日本时娶的妻子。
话说作为老大,鲁迅“北漂”成功后,有了“北京户口”,便将绍兴的家产变卖,在北京八道湾买了一处宅子,将全家都安顿在了北京。一段时间之后,又让周作人将羽太信子从日本接来,使二弟不再有两地分居的痛苦。
据说这个羽太信子出身一般日本家庭,但鲁迅的夫人朱安不识字,鲁迅便把一大家的家务交给羽太信子主持。
开始还可以,弟恭兄爱,羽太信子尊敬老人,操持家务的也还不错,井井有条,这一大家子其乐融融。
可渐渐的,羽太信子成了这个家庭的“主人”。
因为鲁迅和周作人这两兄弟每月都将钱交到羽太信子的手上。话说这可是不少钱!鲁迅的正常薪水加上各种“走穴”、稿费之类的,每月上交约300大洋,周作人少点,但两兄弟加起来估计这么也得500以上!
羽太信子掌管着周家的“家务大权”,便趁机将日本国内的两个弟弟接了来,后来又接来了妹妹芳子,于是这一窝子日本人花着周家的钱,渐渐也都成了周家的“主人”。
本来居家过日子,就没有不锅碗不碰瓢盆的,磕磕碰碰就过去了。但自这一窝子日本人来后,这种情况就变了。
当周作人与妻子羽太信子发生矛盾时,他的两个日本弟弟就一起训斥周作人。有时发生家庭矛盾,羽太信子竟要找当地的日本机构为自己“主持公道”!而周作人这人,其实是个软弱的文人,再也不敢与羽太信子争辩,只求能有一块狭窄的场所能让他安静看书。
于是,周家三个儿子中的老二周作人第一个沦陷了。
但既然没有反抗,沦陷只会继续。然后,就轮到了最小的周建人。
周建人此时尚未成年,并不能对家里有所贡献,被羽太信子设法逼着搬了出去住。
周家兄弟三陷其二,不过羽太信子还不满足,她看鲁迅不顺眼。但鲁迅却是家里的顶梁柱,并不好像未成年的周建人那么好欺负。于是,羽太信子就用了一些别的手段。
例如,鲁迅给周作人孩子糖果的时候她就让孩子不要接受;当鲁迅这个作大伯的对侄子表示关爱和教育的时候,他就冷脸阻拦;并给周作人吹“枕头风”,说鲁迅的各种坏话。
按依靠大哥鲁迅成家立业的周作人是如何反应呢?他则亲自给自己的长兄写了一封信表示决裂,并声明鲁迅以后不许进入他一家所住的后院!
鲁迅一次到后院找书,结果羽太信子就拿起书扔鲁迅,而当时周作人就在现场,一言不发。
后来,羽太信子又说鲁迅偷看她洗澡。
这下鲁迅和周作人两兄弟打了起来!(当然,这是传闻,我并没有亲见)
偷看她洗澡?那么羽太信子长得迷人吗?长得像那谁谁谁还有谁(此处省略520个字)吗?
为此,老苏特意搜了一下羽太信子的照片,只见她长得又粗又矬,容貌也未见其好。若洗起澡来,估计大家都躲之不及,有什么好看的?
鲁迅对二弟怒其不争,哀其不幸,实在不得已,便放弃了以全部家财购买的这个院子,又设法凑钱买了一个,带着母亲、妻子搬了出去。
唉,日本人的“费厄泼赖”胜利了。
现在的中国,有时候人们会说一句十分粗俗的话,叫做“娶一个媳妇死一个儿”!而此时的鲁迅,基本上就是“娶了一个日本弟媳,死了一个弟弟!”
所以当时的鲁迅,既痛苦又缺钱。
说到这里,我们也不能不说一下这个二弟周作人。
你说周作人一开始就是个坏人吗?估计不是,他是个文人。
周作人在后世的头衔是“中国现代著名散文家、文学理论家、评论家、诗人、翻译家、思想家,中国民俗学开拓人,新文化运动的杰出代表。”,可见,他也是个有才华的人。
但这人在大是大非面前缺乏辨别!而且没有骨气,以至于他在后世最著名的头衔不是上面这些,而是“汉奸文人”。
周作人在历史上留下千古骂名,与他那个日本老婆不无关系。而且,连带的自己的弟弟周建人也娶了个日本老婆,名叫羽太芳子,正是羽太信子的妹妹。
好好的一个人,生生被老婆毁了!好好的一个家,也被这个日本女人毁了!
说过鲁迅先生的苦闷,我们再说点轻松的事。那就是鲁迅构思长篇小说《杨贵妃》的事情。
鲁迅本对此书动念已久,其乘火车过潼关时,特意下车停留,第一件事就是到华清池泡澡。
想来鲁迅先生一边泡着温泉,一边想着“……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这样的诗句,以增加灵感……
好了,让我们回到讲座的现场。
李志行坐定一会,吴宓便亲自上台介绍鲁迅,鲁迅是名人,在掌声中走上台来。
李志行急忙坐直,定睛去看。
只见鲁迅身材不高,脸黄里带白,很瘦很瘦,头发像刷子一样直竖着,浓密的胡须形成了一个隶书的“一”字,方脸浓眉平头,留着浓黑的胡须,目光明亮,满头是倔强得一簇簇直竖起来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新的中式夏长衫。
鲁迅其实对此次西安之行也很重视,这件长衫和另一件短衫是特意从朋友许寿裳处借了20块钱买的。
鲁迅先鞠躬,然后开口说话“蒙吴宓先生邀请,十分有幸能来讲课。我今天要讲的是《中国小说的历史的变迁》……”
鲁迅一开口,李志行就看见鲁迅的黑黄的牙齿,想来是先生写文章的时候抽烟过多所致。作为拥趸的李志行,立刻在想要不要给先生送点自己工厂里产的“大灰狼”牌牙粉……
然后李志行开始认真听讲,不料听了一会发现自己完全不感兴趣。看看燕子,这孩子倒听得认真。于是,李志行便开始闭目养神,因为戴了墨镜,谁也看不出李志行眼睛到底睁没睁着。
却说鲁迅讲得渐入佳境,正在鲁迅讲得神采飞扬、听众们都聚精会神之时,听众席忽然传来一阵响亮的的鼾声!这声音既大又长,一下把大家惊呆了!
鲁迅愕然停下了正在挥舞的手臂,尴尬地向台下望来。听众们也都回过头来,皱着双眉愤怒地寻找这突兀的声音的来源。
当目光都投向了李志行和燕子的所在的时候,燕子才发现原来李志行已经睡着了!随着鼾声,似乎还正在流口水!
燕子急忙用手捅了捅李志行,低声说“志行!志行!”
志行慌乱着醒来,摘下眼镜一看,见大家都望向自己,又急忙擦了一把口水说,不好意思地说“哎呀!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这时赵元任因为迟到,正匆匆走了进来,随着大家的目光忽然一眼就看见便装的李志行,惊讶地问道“正之,你怎么在这里?”
李志行因为请了赵教自己意大利语,所以两人比较熟悉。
志行一听赵开口叫自己名字,马上戴上眼镜,尴尬地说“宣仲(赵元任字),切莫声张!切莫声张!”,然后在赵元任的惊讶中,从礼堂慌张逃了出去。
燕子也脸红着低头跟了出来。后面是苗长庚,狠狠地瞪了大家一眼,也走了出去。依他的意思,十分恼火这些人为啥要打扰小师叔睡觉?
赵元任见李志行逃走,就急忙走到台前,大声说道“没什么!没什么!是一个朋友,因为极其仰慕鲁迅先生的文字前来听课的,如今有点事情先离开了。请鲁迅先生继续讲课,继续讲课。”
鲁迅也是尴尬,横眉对着李志行离去的大门望了两眼,又开始讲课。
这算是李志行与这位大文豪的第一次见面。
回到督军府,燕子埋怨道“志行,你要是不感兴趣就不要去嘛!去了却要睡觉,简直丢人!”
李志行忙讪讪的说“哎呀!我也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在大文豪的讲堂上睡觉打鼾,李志行自然不好意思,隔天便让人拿了自己的帖子去请鲁迅一起吃饭,也算给赔罪。
话说鲁迅等人此来陕西,一直由陕西政府常驻北京代表王捷三陪着。到陕西后,杨永泰、杜斌丞等人都单独请过大家吃饭,李志行因为忙,一直没顾得上,这次一块补上。
岂料,鲁迅不来。
李志行暗想只怕是自己得罪了鲁迅!便想设法“偶遇”,然后再赔礼道歉。
这天,苗长庚报告鲁迅在易俗社看秦腔,李志行便赶快前往。
话说鲁迅很喜欢看戏,各种剧种都感兴趣,小时候看随大人看戏的经历甚至被他写在《社戏》一文里。
今天上演的《双锦衣》乃是易俗社的看家戏之一。此戏将宋时洛阳乡宦姜景范的两个女儿雪春和琴秋坎坷的爱情经历与金兵入侵和康王起兵交织在了一起,情节曲折生动,人物饱满多姿,最终家仇国恨得报,十分精彩。
《双锦衣》是易俗社创始人之一吕南仲写的,而吕南仲其实是鲁迅的老乡,也是绍兴人,鲁迅看着尤其亲切。以至于他后来认为:绍兴戏其实是明末李自成闯荡天下时,所带的秦腔班子流落到绍兴后发展起来的。
李志行到的时候,台上正唱得热闹,鲁迅诸人在认真听戏。
李志行笑容满面的走到鲁迅一行人跟前,一拱手说道“竟然在此得遇诸位先生,真是幸甚幸甚!”。众人这时早已知道这位就是著名的李督军,都起身致意,鲁迅也欠了一下身。
志行顺势就在鲁迅旁边坐了下来,亲切的问道“先生也喜欢听戏呀?”
鲁迅含笑点点头。
“这个《双锦衣》可是好戏!”李志行没话找话。
“唔,的确是好戏。”鲁迅又躬身点点头,然后就开始认真看戏,不再说话。
李志行坐了一会,鲁迅始终在认真看戏。他未免有些尴尬,就向众人一拱手,先退场了。
鲁迅也起来欠身送了一下,然后又坐下看戏。
李志行只好回到督军府唉声叹气。
一会,苗长庚忽然跑着进来,嘴里大喊着“小师叔,好消息!好消息!”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鲁迅众人看完戏在街上游玩,鲁迅忽然一脚没踩稳重重摔了一跤,伤着了。
李志行气恼地说“真算什么好消息!”
苗长庚却说“哎呀!师叔,咱可以给他送点药呀!就不信他不领情!”
李志行一听也对!就连说“哈,赶紧送点药去!再送上300块钱慰问一下。”
苗长庚赶紧就去办。
不料鲁迅只收了药,没有要钱,并表示十分感谢!
苗长庚回来汇报情况,李志行想了想,叹了口气就不再去打扰鲁迅。
随后的日子里,鲁迅过得比较快活。他与有人在西安到处游玩,到碑林买了一些拓片,又买些文物小玩意,还花1块大洋买了10斤酱莴苣准备带回去,并在西大街一带买了不少糖吃。
鲁迅常去易俗社听戏,最后除了给易俗社留了“古调独弹”的题词外,还慷慨捐赠了50块大洋。要知道,鲁迅此次西安之行,忙前忙后一个多月,也就赚了300大洋。况且他此时因为买房子借了不少外债,此次酬劳的第一笔钱一到手,就就赶快托人寄了出去还债了。而且,连来陕西准备的两身新衣服的钱也是借的。
足见鲁迅对秦腔的喜爱。
另外,其间鲁迅看了一次易俗社的新看家戏《朔北光辉》,未置臧否。鲁迅也觉得李志行算是个英雄,但却并没有去拜访他。
后来,鲁迅又到西安之外的地方游玩。李志行派人陪同,并配了两个便衣保护,也没有再打扰鲁迅。
西北大学的暑假学校结束,鲁迅一行人就乘车返京了。
鲁迅诸人离陕的时候,李志行亲自到火车站送行,给大家带了不少陕西土产。尤其给鲁迅的礼物里带了不少酥糖,并带了200大洋,与酥糖封在一起,不让鲁迅看见。
经过20多天的陕西之行,鲁迅对李志行已比较认可,所以客气的道了谢。
临上车时,李志行忽然拉住鲁迅的衣袖,诚恳地说“先生,您还是写点文字骂骂我罢。”
鲁迅骂人是文坛一绝,李志行十分期待。
鲁迅闻言一愣,笑了笑没有言语,却认认真真地向李志行鞠了个躬,随即上车走了。
李志行虽邀请鲁迅写文章骂他,可鲁迅也是个妙人,之后也写了些文章骂陕西政府的一些官僚行为,言语辛辣,但他始终不骂李志行本人,还写下了他的那篇脍炙人口的《某督军》。
文中写道:
我大抵是寂寞了,昨天夜里,竟梦到了两棵树,一颗是参天白杨,另一颗却是石榴树。
那石榴绽露着宝石般的饱满颗粒,使我想起了临潼。以至于想起了西北那高远的天空,还有某督军。
……
某督军曾诚恳地请我骂他,但既然种田的阿毛和给我拉车的老栓都说他好,我便不想骂他……
……
这篇《某督军》后来发表在《语丝》上,被广为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