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暮敢没金竹叶,徜徉傲欢袭夜香
书名:《醉芭蕉》 作者:一支牧笛 本章字数:23007字 发布时间:2023-04-22

第一节 二月黄昏暖春草,一声牧笛是悠扬

 山里的冬在正月里就被带走了,她跟随着远出的人儿,久久地走出了这个寨子,远离了这片大山。她同人潮一般,挎上背包,搭上动车,渐渐地走远了——去往陌生的沿海,到了不知名的北方……

  春风很快接替了岗位,慢慢地席卷了这片山窝。墙角的草芽只觉头顶一轻,便狠狠地抓住机遇,汹涌而肆虐地疯长。是的,残冰再也压不住旺盛的生命,暖春的时代已经到来,她绵柔地拥抱着这片大山,轻吻着这个小寨。她穿过森林,越过小溪,走遍了这个地方的每一寸土地,当然,也光临了这座小小的土墙房。这草芽呀,是春的馈赠,像极了这片土地上的精灵,她们依偎在阴暗潮湿的墙角,在清风的挑 逗下,腼腆地低下了小脑袋。大海也端坐在小竹凳上,用瘦敲敲的小手拖着俊俏的脸蛋,望着小院里干枯的芭蕉叶出了神,“你说,它是不是死了……” “谁,谁死了?”金莱顿了顿,放下手中的小木枝,一双细长的小眼睛在被茂密的睫毛包裹着,显得格外迷人,他好奇地看着大海,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感兴趣,但呆滞的大海像是被一股神奇的力量禁锢了一般,一动不动,且没有回答一句话。寻着他的目光,金莱也望见了那片棕黄,但却没有因为得到答案而显得很兴奋,只是又捡起他的小木枝,继续刨着脚边的土。片刻,大海的耳边又忽地响起了那灵动的说话声,这一次,却真正地把大海从那个空白的世界里解脱出来,“我估计没有”,金莱再次抬起头,这次,他没有望向大海——金莱的眼睛,紧紧地盯住了芭蕉树根部的那一小块不起眼的棕绿色,他知道,在往后的日子里,定会有一个鲜活的生命,从那儿迸发,并在一个清风习习的日子里,于暖洋洋的日光中,和晴朗朗的蓝天下,吟唱着一曲悠美的歌谣。金莱是大海二叔家的孩子,婶婶爱他,奶奶也宠他。他的小脸圆晶晶的,像极了腊月里刚制成的粑粑,糯叽叽,软趴趴的。一件莹蓝的小褂被紧紧地扎在沾满尘土的黑色牛仔裤里,这小模样,也怪不得大海爱他,惹人怜爱着呢。然而,金莱也像他的名字一样,不仅寄托了婶婶与二叔的期盼,也增添了这个家的幸福感,并成为了大海儿时最亲密的玩伴,在大海的心里,金莱不仅是他的弟弟,更是他的勇气……“海哥,你说伯娘肚子里的,是个男娃,还是女娃?”“奶奶说是男娃,不过俺也不知道”大海又乐呵呵地说:“男娃也好,这样咱俩就有了个小兄弟,我们带他去割更多的草,你说好不好哇?”金莱也笑眯眯地点了点小脑袋,又接着刨起了脚边的泥巴,再也没望向大海,因为在金莱的心里,是想要伯娘生个小妹妹,就像成郁的妹妹一样漂亮的小妹妹。

  竹秋的白昼还不是很长,饭点往后,人们就已经摸黑了。大海乖巧地坐在门槛上,大口地扒着小米饭,筷子敲在小碗上,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声。而后,又搬着他的小竹凳在门前望远归的人。大海知道,这片天空是极具神秘而又美丽的。他晓得这片天空是宝蓝的,是橘粉的,又是晶紫色的,而仅有当山头的树慢慢地变得模糊以后,这片天才会变得像现在一般的青墨色。在弯延的小道上,远处有人缓缓地走来,大海望着远处的身影,赶紧扒拉一下身上略大的褂子,拍拍身上的褶皱,理理小领,再向前调整一点,嘿!不妙,大海的整个胸脯子都坦露在了这个清朗的夜里,初春的风还是寒凉的,他们像顽皮的小精灵,飕飕地往内灌,顷刻间,大海已经有点招架不住,他抱着小胳膊,打了个大大的冷战,两排白亮亮的小牙也开始了战斗,哒哒哒的,像极了一架微小型的缝纫机。得赶紧向后调整一点,要让它看起来不大不小,前面露出一点锁骨,后面留一点背,刚刚合身的模样,不过好像不太行,要是我正坐着,来人应该不会发现吧,这样冷风也溜不进去,大海在心里窃喜,一边又抽了抽将要流出来的小瀑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切切地望着小道上越走越近的人,心里也不襟开始揣测:“这究竟会是谁,是个男的,还是个女的?”他压了压眉头,眯着小眼睛,想要看得更清楚一点,“是放羊子的刘瞎子?”“嗯……应该不是,我可没看见他的旁边有一只羊”大海在心里自己为自己解难。“那是二叔?才不是二叔,二叔现在应该在家里的火炉边坐着呢,要不然怎么不见金莱到我这来和我讲话…....”大海想得入迷,再回过神来就是来人又走近了的时候。他将小竹凳慢慢地向前挪了挪,又缓缓地将身子向外探了探,“我真希望是小春……嗯……可是小春没有这么高呢……那万一他今年长高了呢……”大海一边想着又一边重新整理着自己的小褂,他是真的想念小春了,小春是大海大姑家的小儿子,比金莱大一岁,在大海的记忆里,小春的小脸被太阳烤得黝黑黝黑的,眼角还有个小坑,他也不知道那是怎么弄的,去年问小春的时候,小春说自己也记不得了。那时候他还和金莱、大海一起,在土墙房的竹林里穿梭着,一会儿嬉戏,一会儿又进入紧张的比赛,看谁跑得最快,看谁爬的最高……小春笑起来的时候好看极了,就像是突然盛开的花儿,娇美而稚嫩,两排小牙白得像极了秋夜里的月光。连奶奶都夸赞说小春的牙漂亮,不过那已经是去年的事情了,今年姑妈没有带小春来玩。“大海,吃莽莽没有呀”转眼间,小道上的人就来到了大海的跟前,她亲切地问着大海话,而大海也眨巴了几下亮晶晶的小眼睛,回过神来,乖巧地回答:“吃了伯娘”。里屋听见人声,也赶忙回应:“姐,快来家里坐”。说话的是大海妈,她的声音柔柔的,像极了一碗温温热热的菜汤,又好似小屋里轻飘飘,软绵绵的烛光一样。大海一听就知道是阿娘,不过他对大人们的这些客套话可不感兴趣,门口的人闻言,也向里屋探了探,望见坐在床边的大海妈后回应着说:“不来啦,我牵牛回家,改天又来”听这话,大海才反应过来来人身后牵着的老黄牛,于是便抓紧打量着伯娘家的牛,从牛角,再到牛眼睛,“哇!它的眼睛好大好大,耶?为什么它也会眨眼睛……”他在心里感叹着,而此刻门口的人已经在向着里屋道别,随着老黄牛也跟着动了,伯娘一边说着改天来一边牵着牛走离了这道小门,而大海心里也知道,伯娘是不会到他家来坐的,即使是在不牵牛的情况下,当然改天她也不会来,因为伯娘会说还要喂猪,割草,煮饭……在她走远之际,大海又抓紧望了望那还没来得及仔细打量的牛尾巴。待牛人都离开视线以后,他才摸了摸耳朵,耷拉着脑袋——“我早就已经知道不是小春了”大海在心里默念。而往后,就再也没有人从小道上走过,再没有人踏着杂草而来,也再没有窸窸窣窣的走路声传来了。大海盯着金莱家小屋里洒下的微光,内心又恢复了平静,直至阿娘催着他回家洗脚以后……

  正月放羊正月正

  辞别爹娘要起身

  羊儿赶在前面走

  小奴家抓棍后头跟

  暖春早已占领了这片土地,大海的父母,这次真的被寒冬遗忘,再也追不上正月里人潮的步伐——大海的阿娘要生了,是的,他就要有弟弟或者是小妹妹了。而他的阿娘,也挺着大肚子,再也不能像别的女人一样,背着大包,追随着自己的丈夫,穿过拥挤的人群,搭上长途的列车,去往更远的他乡谋求生计。大海的阿娘安安静静地,就这么坐在里屋早已破败得吱吱呀呀的木床上,她轻轻地抚摸着自己圆滚滚的大肚子,时常陷入发呆,就像大海一样,像是被什么禁锢在了一个空白的世界里。只是再没有一个像金莱的人,将她从虚无中唤醒……大海的阿娘和父亲是包办婚姻,在嫁给大海的父亲以前,她也曾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大姑娘。阿竹是她以往的名字,不过她现在叫小满。她是家里的大姐,在其之下,还有三个妹妹和一个小弟 弟,其实际上,阿竹原有四个妹妹,只是二妹体弱,终没有福分来得及睁眼望望这个美丽的世界。但在阿竹及家人的心里,二妹是永远来到过这个世界的,她们的心里,永远留着二妹的位置。以至于后来出生的三妹,也只是三妹,没有因为二妹的离开而变成二妹。而三妹的起始,也有了后面的四妹和幺妹。作为家里的大姐,阿竹是没有机会上学的,但二妹的离世,也让她有机会进了两年的学堂。以至于她现在还会时常告诉大海,她念了二年级的课本,《乌鸦喝水》是阿竹记得最牢的课文,天气好的时候,阿竹会一边晾着衣服,一边背诵着在这篇课文:一只乌鸦要喝水……读书声夹杂在清风里,她也笑眯眯的,无所谓背诵的内容是否对错。大海的外公是做烟草生意的,当然,除了主种烟草以外还辅种了其他的粮食,洋芋、包谷、花豆……也有一头用来耕地的老黄牛。大海的外公外婆苦得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日子是常有的,而光因种植面积广和种植种类多以至收成不错这一点,就已使周围很多的人忽略掉了这些苦,他们所赞颂的也仅是高于寻常家庭的收入罢了。在这个多人口的家庭里,给大海外公外婆带来干活动力的同时,也为阿竹带来了巨大的苦难。平日里,她不仅要充当一个顾家的母亲,为弟弟妹妹们洗衣做饭,在他们上学之际,还得牵着家里的老黄牛上山吃草。但对于阿竹而言,这无疑是一件最为幸福的事了。阿竹从不感到孤单,因为在这个村里,还有很多像她一样的姑娘和小子。他们统统不用上学,而当家里出现一个比自己年幼的孩子以后,便都开始扮演着一个大人的角色。但阿竹算是幸运的了——二妹的离世为她创造了一个上学的机会,因此,在阿竹的心里,除了对二妹的离开感到悲痛以外,还有感激,二妹从来都不是她的负担,而是她生命里的第一份礼物,在她的心里,只要自己还记得这段光阴,二妹就永远来到过这个世界上,因为只有怀恋才算永生,而这段岁月,也是二妹来过的证明。阿竹也永远不会忘记她的二妹……而那些不幸的孩子,他们甚至没有进入过一次学堂。但此时,当这些同样苦难的孩子聚在一起的时候,他们便成为了彼此的玩伴。阿竹放牛时与大家照面是常有的事,当然也有她一个人的时候,但每当大家相聚一席之时,阿竹都会与其他的小伙伴对唱着山歌。阿竹是爱唱歌的,她的歌声清脆而动听,这个山里的娃娃知道,上学的、不上学的都知道,小坡上的野椿也知道——石缝里坚韧而生的紫绣球最明白,每到牛草最盛之际,阿竹都会带上她的小框和镰刀,站在野紫绣球鲜花怒放的地方,一边唱着悠美婉转的歌谣,一边又一手薅起大把的牛草,乌拉拉地割了往框里扔。她的歌声就像是普照的光芒,开口之际,像极了其拨开云层洒向大地的模样,这歌声穿过每一株野植,从山腰上向着田野里迅速席卷,又像极一阵浓郁的春风,不知不觉间占领了整片小村,就连小径上的碎石,都有幸听过阿竹曼妙的歌声……

  六月放羊热茫茫

  天宫降下恶太阳

  羊儿晒得大扎嘴

  小奴家晒得面皮黄

  夏日的热波夹杂着一缕薄风,匍匐着在野径上前进,缓缓地,又静悄悄地……忽而碰见田中央密密麻麻,又持枪鹄立的水稻子,便猛地拔地而起,像是遇上了                                               昔日的仇人,恶狠狠地向着稻田发起猛攻。顷刻间,烈风与水稻兵混为一团,相互用劲地摩擦着,以至发出尖锐的巨响,“唰!”随后便是一阵杂乱袭来,好似两种锋利的武器交相斗争的霎时,而往后又陷入长久的混战与厮杀。剧烈的热波掀起一阵阵稻浪,向左边倾倒,倾倒又起来,向右边倾斜,倾斜又回正……这汹涌的热波哇,这头不服输的猛兽,见其不倒,他憋红了双眼,铆足了劲儿,再次向着稻田发起猛烈的进攻,它恶狠狠地撕咬着,欲掀翻整个稻田,而被袭击的水稻兵,则在骄阳下暴露出了其亮晶晶的甲片——良久,硬是不倒——它们的根,早已深深地扎进这片土地,稳稳地吸收着这丰盛的营养。而这傲慢的夏波哇,刚又想再次发起进攻,又立即耷拉下了脑袋,就像是到达了顶峰的海浪,再也无法攀升,亦或是已经燃烧过最高点的蜂窝煤,欲要再次登顶,却忽地发觉后劲不足。这从不服输的热浪哇,它又缓缓地抬起高傲的头,始终不敢相信自己再一次在这片土地上吃了败仗。它气急败坏,怒视了一眼这些不死的水稻兵后,又疯狂地冲向山岗,愤怒地折断小黄花的腰脊,又像着了魔似的践踏着一些晚生的草芽,以此来安抚自己那颗不安与傲慢的心。然而,在它肆虐过的地方——小黄花没有哭泣,她那油亮亮的裙摆飘散在草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散发出神秘而又美妙的光辉。小草芽也没有疼得哇哇乱叫,他缓缓地昂起脑袋,成长的更加强壮。水稻田里沙沙的,山丘上的每一株野植都沙沙的,与其说这是一场盛大的音乐会,不如说这是对这猛兽的讥讽与蔑视。而这夏波,恼怒地胀红了脸,于是便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翻过山的那头去了,而后又藏进白亮亮的云朵里。但这片小山知道,它从未离开过这个小寨——在八月来临以前,它总会回来的……

  六月的牛草,是再好不过的了,生得甚是惹人喜爱。对于牧羊的人来说,这是最佳的羊草,但对于阿竹家的老黄牛来讲,这无疑是最为丰盛的晚餐。而对于这个季节的阿竹而言,也是最清闲的了,只需将牛儿赶到山坡上,再往野桃枝上一拴,便有了空闲的时间,此时牛儿有吃不完的草,阿竹也可以自由自在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或是和李家的姑娘拉拉家常。这算是阿竹少女时期最要好的朋友了。“杏子”是这姑娘的名儿,从小到大村里人都这么叫她,阿竹也是。杏子也像她的名字一般,温婉而美丽,她的小脸蛋,好似那长在春风里的杏儿花,阿竹每每遇着她,都要盘腿在坡地上坐下,于是彼此便开始了长久的交谈,光是那冗杂无味的家常事,都要说上好一整子——虽说每一次所说的家务事都大同小异,但在又一次见面的光阴里,它们总是新的。“一只乌鸦要喝水,但是……”“阿竹,你在念些什么?”杏子的大眼睛亮晶晶的,好奇地望着阿竹。“嘿嘿,我在念书,但是也不知道念得对不对”阿竹有点不好意思地回答,但圆乎乎的脸蛋儿上依旧闪耀着兴致勃勃的光芒。杏子没有接话,她耷拉着脑袋,浓密密的睫毛一下子就挡住了她水汪汪的大眼睛,阿竹也立即会意,“哎呀,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乌云突然遮住了我们这亮晶晶的月盘子”她一边笑眯眯地说,一边将旁侧的杏子揽入自己的怀里。“杏儿不怕哈,那些念书的可不比我们强”阿竹收笑,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后背。“你看咱这两头老黄牛,可肥,要是让他们念书的喂,估计得瘦成干柴的模样”阿竹说着,脸上又露出了喜滋滋的模样,杏子也笑了,阿竹又说:“那可不是嘛,估计放牛放到哪个偏坡自己都不晓得,去的时候好好的,回来的时候牛不见了。”杏子闻言,笑出了声,打趣地说:“就你阿竹知道。”阿竹听了,也哈哈地笑了起来……黄昏里,整片土地都沐浴在暖阳中,而一切的野植,也都披上了金色的薄纱。阿竹望着笑盈盈的杏子——那双清秀的眉眼在夕阳中显得更加地迷人。“杏儿,你真生得好,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娃。”阿竹是不会说谎的,她的大眼睛里始终写满真诚。“我的阿竹也生的漂亮”杏子的声音清朗甘甜,像是皎洁的月光,又好似那山间的泉……阿竹的心里又酸酸的,这柔美的杏儿,又何尝不是那随波的落红,她知道的,要是杏儿的阿娘还在,爹也不是个酒疯子,那杏子最起码也可以像自己一样,念几年书,即使没有机会走入学堂,也还有个暖和的住处…….当然,阿竹也不会经常与杏子照面,因为杏子除了放牛以外,还有更多的家务事要打理。在那些没有与杏子相见的日子里,阿竹也会盘着腿坐在牛草上,望着远山脚下那大片的庄稼,阿竹的心里空白得像一张纸,又转眼望着这大口大口咀嚼着鲜草的老牛——这牛草绿油油的,生的也漂亮,但它们被牲口填肚子了,阿竹一点也不可惜,在阿竹的心里——“牛草哇,是春风吹又生的。”只要明年还放牛,他们就还有机会再相见,而再见之际,这儿的牛草也依旧鲜美。对于山里的放牧人来讲,有牛草的地方,就有希望,而这六月的牛草生得最为鲜美,也算得上是希望迸发的好岁月了……

  每至晚风拂面,阿竹那颗被骄阳烤得炽热的心,也会像这片天空一般,逐渐地降下温来。这时候的空气里,少了些许燥热,一切都在烈日的烘烤中缓过神来,阿竹也吐掉嘴里的野草茎,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拍拍身上的杂草,准备回家去了——黄昏的风不强悍,他轻轻地挑 逗着阿竹的发丝,这清黄的发呀,在余晖中也变成了金色,并随着晚风自由地飘荡,又飘荡……叶儿沙沙的,草儿也沙沙的……阿竹缓缓侧身,映入眼帘的,是那披着残光的小丘,这儿的每一片花瓣,都是金色的。这片土地,也是金色的。她挑了挑眉,目视前方蓄足了气,便开始高声地吟唱:

  唱首山歌请恩听

  妹是日暮放牛人

  不求荣华与富贵

  只愿小郎现真心

  ……

  夕阳沉山海,激起繁星无数,徜徉佳境寄心怀。阿竹的歌声像风吹的铃儿,又好似柔情的一缕华纱,听曲的只是旁人,唱歌的阿竹早已握紧了缰绳,向着家的方向——匆匆而去,越走越远……

  暑去秋来,七月把蓝色的苍穹留在了八月里,这温婉的秋娘哇,来得是一如既往,但又添带独特。下完这场枯叶雨,往后,今年春新生的牧草就走到了尽头,阿竹与老黄牛相伴的岁月也接近了尾声。这光景哇,已到了该收稻子的好岁月,天才麻麻亮,阿竹就已迷迷糊糊地推搡着一旁的三妹:“老三,快起来,咱家要收稻子了。”“大姐……”三妹也朦朦胧胧地答应着,又沉沉地睡去,小屋里,四妹和幺妹估摸着还在做美梦,小弟哼哼唧唧的,也不用讨叫他。于是,便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屋子里静悄悄的……片刻,阿竹翻了个身,又随即翻了回来,缓缓扭动着身子,从温暖中脱逃出来。她一把掀开自己的那半边被角,强迫着自己睁眼:“阿妹,爸妈下地得早,我先去洗脸,你也快来哈。”在安静的空气里,阿竹的话显得空落落的,比平日里更加清楚,说完,她便蹑手蹑脚地推门走了出去,也没等着三妹的答复。然而,等她完全带上门出去,三妹也没有应一句话,但她也扭动着身子,在被窝里蠕动了几下,像极了懒懒的大豆虫,便也掀被而去。走过这干房,父母已经在熬猪食,满满当当的一大锅,已经沸腾起来了,不过那白乎乎的热气——哇拉拉地飘散在房间里,似乎是已经熬了许久…….门口,阿竹在大把地将盆里的凉水往脸上拂,三妹摸索着站在门槛上,忽地鼻尖一酸:“姐,真是难为你了。”阿竹顿了顿手,又拂了一把凉水,自若地说:“不怕,老三,不怕哈,咱不怕。”她抹干净脸上的余水,定定地望着三妹,在这蓝阴阴的黎明里,三妹的眼睛里泪汪汪的,却又不敢哭出声,一件阿竹穿小了的小花衬衫在老三身上看起来还是有点太大,可能是太瘦的缘故,看起来很不贴服的模样。从今日往后,她也不用再去学堂了,也是从这个早晨开始,她就要跟着阿姐,讨多多的猪草,再不能像弟弟妹妹一样,读好书就是大功臣了。阿竹也鼻头一酸,上前一把将三妹搂在怀里,她像抚摸杏子的小辫一样,轻轻地拍抚着阿茶的背心,就像明眼可见的那样,没有肉乎乎,只觉得脊骨膈手,“姐,你说俺以后不念书了,是不是要天天起这么早了。”“当然呐,不怕哈,咱起早了也好,起早能干很多事情。”阿竹望着她泪汪汪的大眼睛,没再说下去,因为她心里知道,阿茶在意的,当然不是起早。“姐以后呀,就带着你去放牛好不好,带你去找你杏子姐玩,还教你唱歌儿”三妹点了点头,撞在阿竹的胸口,又撞进了阿竹的心。作为家里的大姐,她早已习惯了起早贪黑,早已将忙碌的生活节奏当做日常。但阿竹的眼里没有泪汪汪的,没掉一滴泪,她也知道家里的日子也不好过,似乎自己不上学是理所应当的,村里很多人户也这样,让阿茶走出学堂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只是苦了她的妹妹,要随着她一起经受寒风的侵袭,忍耐烈日的烘烤。阿竹没有念过太多的书,但她总能想到法子去安抚每一颗受伤的心灵——这是忙碌的岁月里少有的柔情,她的心里,早已为自己穿上盔甲,这人世间人烟莽莽,知情者,如沐春风,但春风尚在,春风又不在……阿竹的心空空的,她望望这瘦敲敲的花椒树,又看看这群盛放的大丽花。“这花真艳,这花儿呀……确实美。”阿竹的心里,杏子是明白她的——破石缝里生仙草,能治心头空无,似,枯木逢春……

  十月底庄稼收尽,阿竹的父母忙着打理秋收后的田地,又忙着将稻杆填入猪圈,一来有助于猪在冬日里不至于冻死,二来也可以在明年春季生成肥料,为来年的春种做好准备。家里小些的娃娃们也在忙着念书。只有阿竹,带着她的三妹,在漫山遍野地讨牛草,她是爬惯了的,不光要自己上山,还要牵牛上山。阿茶则不行,爬个两三分钟就得歇息一会,又怕大姐嫌自己拖了后腿,便总是想着法子找话说,倒也机灵,“姐,你说咱会在这遇着杏子姐不?”趁着阿竹回答,她也抓紧着喘口气,“不知道嘞,估计今儿是遇不着喽,我以往牵牛放的时候都不太好碰面。”阿茶点点头,又跟着大姐接着往上走,“姐,你说我以后是不是也会像杏子姐一样。”阿茶边走边问,一双朦胧的大眼睛在阳光下被赋上了神秘的色彩,她的睫在温暖的阳光浴中,散发出彩色的光,像极了孔雀的羽毛,美极了。“在姐心中,我们的阿茶呀,也一定会生得漂亮。”阿竹的话音柔柔的,她当然也希望自己的妹妹出落得动人,就像杏子一样,但她永远不想要阿茶去承受那般的苦难,因为她的杏儿,是那般的不幸——但这个愿望,好像从阿茶走出学堂开始,就变得像雨后的虹,抓也抓不住,只能望着它渐渐地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消失……晚点的风一次又一次地灌入阿竹的心窗,“三妹,不割喽,咱回家。”她一边招呼着阿茶,一边利落地将镰刀别在背篓里,“姐,怎么办?”“咋,被蛇咬了?”阿竹赶忙转身,望着泪汪汪的三妹,“姐,我背篓没装满,我怕……”阿茶的嗓音哽咽着从嗓子里抽出来。当然不只是因为牛草没割够背篓,阿茶的心里——本身就是苦的。这泪啊,无论是出于恐惧还是悲苦,都是该流的。“不怕,都割好些了。”阿竹一边把三妹背篓底部的牛草抓松,一边从自己的背篓里捧一大捧牛草往阿茶的背篓里放,这样一来,便又得到一满背篓的牛草。“姐,你真好……”

  清秋的虫儿也很欢快,从山坡上到田边小径的杂草里,都热闹着,欢腾着。皎洁的月光,往这小山上一铺,将这片土地紧紧地搂在怀里。远处就是家了,屋里的光黄灿灿的,在一片哑暗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明亮,至少是比以往明亮了些许。将背篓放在猪棚的侧边后,阿竹又赶忙上前去抱三妹背上的背篓,“姐,好香呀。”“我也闻到了,是不是家里来了客,做好吃的了?”三妹率先在石凳上的胶盆里洗完了手,推门刚要进屋,却又呆呆地站着,阿竹也洗完了手,向里屋探去,家里人整整齐齐地围坐在小桌边,香味就是从那桌上的锅里飘出来的,里面装满了满满的,香喷喷的鸡肉。望见阿竹回来,小弟第一个蹦下长凳,“大姐,你可回来了,爸妈说了,这是专給你煮的,要等你吃够了,我们才可以吃嘞。”说完,便将阿竹往小桌边推。妈妈则赶紧招呼阿茶关门,关完门后,她走向桌旁,刚想与大姐同坐,爸爸就赶忙说:“三妹,坐老四旁边去”。阿茶应声与老四同坐,四下里,小弟与幺妹坐一路,父母同坐,小的眼巴巴地盯着锅里,父母则笑眯眯的,只有阿竹,单坐一条长凳,眼里满是茫然的阿竹。妈妈赶忙薅起大碗,盛上满满的,香喷喷的鸡肉,递到阿竹的面前。“妈,什么好日子,就宰鸡。”“咦,那可不光吃鸡肉,咱家今儿,还多点了两根蜡烛。”“怪不得我在田里就望见咱家今儿屋里可亮。”阿茶代大姐应和着,“我们家三妹眼睛还尖嘛。”爸爸也乐呵呵的。阿竹一边听着家里人的讲话音,一边夹起一大块肉往嘴里送,又看看眼巴巴的弟弟妹妹,刚想夹一块放进幺妹的嘴里,妈妈又立即制止:“不管他们,你吃你的,妈一会儿给他们盛。”阿竹点了点头,这些反常的举动总让自己有点心神不定,饭桌上,小四望着三妹撇了撇嘴,她心里当然明白这是老娘骗大姐的,“咱妈可一点给咱舀的意思都没有哇。”她对着阿茶使了个眼色,当然三妹也是明白人,家里每年来客人,妈妈都这么说,可是到头来他们几姊妹是连汤水都没薅到。见阿竹又塞了一块肉在嘴里,妈妈才放下心来,但这次,语音中的绵柔却捎带上了些许哀求与神秘。“竹啊,我的儿,今天我和你爸在垭口边的田地里淘落下的细洋芋,你猜我们遇到了哪个?”“谁啊,妈?”阿竹一边咀嚼着嘴里的肉,一边不紧不慢地问着,随后又喝了口汤,小桌边,弟弟妹妹们依旧眼巴巴的,他们的眼球随着大姐的一举一动而转动着,除了阿茶,这些反常也让她预感到不祥,她也不盼吃的,只是紧紧地盯着老娘,仿佛是想要从她的言行举止中寻求答案的蛛丝马迹。听阿竹这么一问,爸爸也立即来了兴致,他一边卷着烟草,一边笑盈盈地说:“是山背后的秋老师,这秋老师呀,人人都说好,在他们村里教书哩。”他接着说:“人家二十几岁就开始教书,为咱这片土地做了不少贡献,他家又两个儿子,大儿子长得可俊着哩。”“你们见过?”阿茶插话,“大人说事小孩别插嘴。”妈妈斥责道,阿茶也不敢再多问些什么,但似乎这也是阿竹想要知道的。“没呢,你也知道,我和你妈成天忙,但我听别个也说是,大家总不能说谎话吧。”爸爸说完抽了一大口草烟,虽是回答三妹的话,又好似是说给阿竹听的。“幺儿,这个家这些年苦了你了,妈也知道我的儿长大了,成大姑娘了,也该找户好人家了。”“大家都说这秋老师人不错,讲是他的大儿子虽不勤学,但为人老实,样貌也长得俊,咱家虽不是什么大户人家,但在这村里条件算是很不错的了,我的儿又勤奋,妈觉得没有什么好顾虑的,所以就答应了人家,你看……”妈妈一口气说了许多话,阿竹也没有答复,一口气喝完了碗里剩下的汤,片刻,“妈,这男方叫什么个名字。”阿竹抬眼望着母亲殷切的双眸,又看看一旁一言不发,只顾大口抽烟的老父亲,她知道,她这是要嫁人了,心里也当然明白,父母这次是诚心要送她出门。“叫秋庭。”爸爸愣了愣神,回应阿竹,“竹啊,没事,你要是不乐意,妈明儿就去答复人家。”妈妈试探性地问着,阿竹不语,好似在思索着什么,“这秋庭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秋老先生是个教书的,他的儿子应该也不会差吧,虽不勤学,但平日里是不是可以看看他的课本,也许……可是我还未见过他,但我也该到出嫁的时候了,父母决定的……怎么会有错……”“咦,你们这是打算把大姐送走,怕没人割草放牛,所以不让三姐进学堂了对吧。”老四撇撇嘴,对着妈妈大喊,“啪!”“哎呦!”妈妈一把抓起桌上的筷子,对着老四的小手就是一下,疼得她哇哇叫。“谁说的,大姐是本来就要嫁人了,咱阿茶这么听话懂事,要不是今年烟草不好买,你三姐照样念书。”妈妈一脸正气地说。阿茶把头压得低低的,忽地鼻尖一酸,妈妈的话像是给了她的悲苦一个有力的交代,但又预示着大姐是真的要离开这个家庭。四下里,再次陷入沉默,一大家子人,小屋里却静悄悄的,只有跳跃的烛光,在每一个人的眼眸中忽闪忽闪。爸爸还在大口地抽着草烟,弟弟妹妹的眼睛也始终从未离开过大姐的碗,当然,除了老四和阿茶……“爸妈养我这么多年不容易,家里老人说了算,我听你们的。”阿竹再次抬头,这一次,她认认真真地端看了家里的每一个人,爸爸妈妈面露喜色,“我也吃得差不多了,妈,您看快给他几姊妹盛点吧。”话音刚落,小弟和幺妹也乐呵呵地跳下长凳去找碗筷,“等我!”老四捂着小手,一边也着急忙慌地跟了上去。整个小屋瞬间好似被注入了春水的田地,忽地活了起来,淡黄的光跳跃得更猛烈,也变得更亮了。烛光下,阿茶的眼眶亮晶晶的,就像是一处没有被灌入春水的死角。老父亲也掐灭了手里的烟草,阿竹没再说一句话,只是静悄悄地望着三妹,阿茶也静悄悄地望着她的大姐,就好似两汪沉寂的湖……忽地,起风了,阿茶亮晶晶的眼眶里掉下了闪亮亮的,连绵不绝的小星星,也惊动了另一汪湖,阿竹的眼底,也泛起了亮晶晶的涟漪……“我吃不下。”三妹一抬脚,也从长凳上站了起来,只是走出门去了,“咦,这傻丫头……”爸爸责怪了几句,便没再说什么。炽烈的烛光在阿竹的眼底极尽跳跃,这越是增高的温度慢慢地灼烧着她的心窗,阿竹也埋头,用手不停地搓揉着眼睛,而在手心挡住的地方,亮晶晶的眼底也落下了闪亮亮的星星。“妈,我眼睛进沙子了,我出去吹吹,你记得给三妹留几块肉哈。”她起身往外走去,顾不得妈妈后面的答复,大口呼气平稳语气后让她的身体不住地颤一下。而这些亮晶晶的小星星,也在阿竹走出小屋的那一刻失去了光芒,它们大滴大滴地滑落在泥地里,阿竹的喉咙里,也像是塞满了米糠,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凉飕飕的晚风肆虐地钻进她的单衣里,但阿竹不怕,她走过野地里,又坐在田埂上,四下里静悄悄的,望着夜色里散发着金黄色微光的小屋,她不禁抽泣起来,阿竹第一次感到离家这么遥远。她再也不用为这个家放牛,再也不用早起去割牛草,但她就要离开了,长久地离开这个抚育她生长的小家……夜风吹干了阿竹的泪,她大口地呼吸着来自田间的空气,又呆呆地望着远处黑压压的山丘,又一次转头望向自家的小屋……

  “姐,不哭,咱不怕……这个给你,这是我上学的时候攒钱买的,我才用了一点,每次只用指头匀一下表面,涂在脸上香香的,姐……姐……我真的舍不得你……”

  “姐,你教我的,我都记在心里嘞,我会抓紧割草,太阳下山就抓紧回家,姐……不走……姐,不走成不成……”

  “姐,你一定要幸福……”

  阿竹将三妹紧紧地搂入怀中,夜里的凉风沙沙的,草儿也沙沙的……

  十一月中旬,天气已经转寒。这月份里,阴雨的天气为多数,有阳光的日子是极少的。天空时常都是白茫茫的,像是被一床不透气的厚被捂住了口鼻,压抑与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窒息感时常让人抓狂。就逮着昨夜天高气爽,星宿无数,今儿准是个好天气——不出所料,确实无雨。这天阿竹的爸爸妈妈起得比以前更早,天麻麻亮就煮好了猪食,连忙又回屋穿戴整齐,把家里的炉子填的旺旺的,赶上假期的弟弟妹妹们也赶忙掀被而起,穿上自己最漂亮的衣裳,幺妹和小弟每人剥了颗塞到嘴里,喜滋滋的嘞。阿茶将自己的小花衬衫理了又理,戴上袖套,拴上围腰,帮忙做饭去了。阿竹也起了个大早,今日里,她只用端着果盘,填填糖摆摆果子就好了。她穿着一件红花袄,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再别上一朵漂亮的珠花,抹上阿茶给她的雪花膏,颇有新娘子的神气。杏子也来了,她像往常一样穿着件素衣,别看她瘦小,系起围腰就开始择菜洗碗,时不时还跑进来望望她的阿竹,一会儿来给她端正珠花,一会又来给她整理衣领。阿竹则专门端着一大盘水果糖,杏儿一来就往她口袋里塞一大把。来往帮忙的人很多,阿茶偶尔也会偷闲来望大姐,“姐,你今天真漂亮。”“咦,你姐我哇,哪天不漂亮。”阿竹乐呵呵的,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又抓一大把糖往三妹的口袋里装。午饭过后,杏子和阿茶跟着邻里洗碗去了,阿竹这时候就不走动了,她静悄悄地盘腿坐在爸爸妈妈为她铺好的喜床上,听着屋外远房亲戚们嗑瓜子的声音,男人们喊拳的欢声,还有各种锅碗瓢盆碰撞在一起的叮当声,等待着新郎官的到来。忽地,“噼里啪啦……”人群的呼声被鞭炮的巨响淹没,阿竹开始紧张起来,她的心砰砰乱跳。外面太热闹,已经不能具体听出某一个人具体说话的内容。这让阿竹更为紧张,顷刻,杏子气喘吁吁地钻了进来,看样子是刚从人群里挤了过来。“竹啊,你的新郎官来啦,他来接你啦!”杏子激动得几乎要尖叫出声来了,阿竹的脸也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她问:“杏儿,来人可生得好?”“好,生得好得很,大大的眼睛,浓郁的眉,生得白净,是我见过最标志的新郎官。”杏儿乐得合不拢嘴。说罢,阿茶也钻了进来,着急忙慌地说:“杏儿姐,我妈说新郎官来了,要大姐把盖头戴上。”杏儿听了,笑盈盈地回应说:“说的在理。”一边赶紧从小柜台上拿来红盖头给阿竹戴上。而此刻的阿竹,心里开始杂乱起来,激动,期待,悲伤,焦虑与恐惧,像是一锅放了五谷杂粮的粥,随着人潮的拥挤,大家的欢呼声离她越来越近,有一个人,在人群的簇拥下将她背在背上,在欢腾中走出了这间小屋。阿竹的脑袋也突然空白,心里像是本无痕的书,这一切都好像是在梦里,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就这么出嫁了……阿竹在人群的簇拥下又走进了另一间小屋……直到傍晚,人潮散尽,顷刻间,喧哗像是被一股力量抽走了一般,小屋里安静得令人发指,阿竹小声地呼着气,生怕惊动了什么。“嘎吱。”房门被推开,走进来的人轻轻地为阿竹揭下了盖头,阿竹震惊,一时找不到话来讲,眼前之人,眉目清秀,真是俊极了,这双眼,像极了一汪看不见底的深潭,这双眸,是多么地明亮……“你叫做什么?”来人问,“阿竹”,“好。”这间小屋不大点,窗底有一张小桌,墙壁是黄土敷成的,估计有些年头了,表面确实被磨得光滑,那红烛忽闪忽闪,像一只只扑翅的蝴蝶,又好似跳跃的精灵,照得阿竹的眼底晶亮——从此,她便成了别人的新娘……

  再后来,阿竹便有了大海,而秋庭,也在那时选择了远走异国他乡,说是去闯荡,说是去找活路。但阿竹的心里明白,他始终是不爱她,这场没有爱为基底的婚姻,最终只有走向逃避……自秋庭去了越南,阿竹便独自留在这个陌生的家里,秋庭妈生性淡泊,面对这不知熟的姑娘,也表现得甚是薄情。而秋庭的妹妹秋草,也对这个在秋家举目无亲的嫂嫂横眉冷对。至于秋老师,他的心里似乎也只有那栋小教楼,平日里几乎见不到人,当然,秋老师也确实是个好人,帮助别人的事能出力就出力,但自家的事似乎与己无关,每每望着头顶那块长期无人修缮的窟窿,阿竹的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受。似乎这一切都与她的想象背道而驰,她原以为她的丈夫会尔雅体恤,她原以为自己可以在闲暇的时光里翻书阅文,她原以为……

而大海的来世,也终将是另一个苦难的开始。

二年秋末,大海降临在这片土地上,阿竹从娘家捎带的衣物,早已变成了旧模样,翻遍了衣槽,也没找到块合适的布,阿竹无奈,扯下了结婚时带来的嫁妆,将这个小生命包裹在其中,阿竹紧紧地将他搂入怀中,这是她在这个家中唯一的牵挂与心头肉。抬头望着这破旧的土墙房,低头看看自己这破败的单布鞋,再想到绝意要走的秋庭和这对她没有温暖而言的秋家,阿竹不襟落泪……“儿啊,你快快长大,带娘离开罢了……”

寒冬腊月,阿竹穿了件残破的单衣,眼眸低垂,少言,贱屋容不下贵品,结婚时带来的新床在长期的潮湿下已开始变得吱吱呀呀,阿竹坐在这败旧的床沿上,轻轻地拍打着怀中的孩子,她的双手肿胀发紫,估计是得了冻疮的缘故,也实在是想不透,自己讨了十几年的猪草,这季节里是有什么鲜美,要让她顶风出行,天麻麻亮就要出家……自己是苦惯了的,只是可怜了孩子……

临年了,秋草穿上了小花布衫,阿竹每每呆呆地望着她,时常会想起自己那命苦而又善感的三妹,但多数时间里,她都是抱着自己的心头肉坐在乌烟瘴气的火房里烧炉子。浓烟呛得阿竹直咳嗽,孩儿也受不得,呛得哇哇大哭,“嚷什么嚷,要嚷滚出去嚷,吵死了,又脏又臭!”秋草厉声吼骂,惊得阿竹一跳,但其不语,她是已经习惯了的,只是低下眸子,更加卖力地拍哄着怀里的孩儿。秋庭妈拿着水瓢进来掺水,将瓢高高一举,就将水倒入锅内,溅出来的水珠疯了似的往阿竹的单衣里渗,又自若地望了一眼秋草,转眼看着小屋外白茫茫的稻田,空洞洞地说:“小草年纪小,别和她计较。”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替秋草给自己道歉,说罢,不等阿竹回答,便又走进了另一隔间。秋草也得意地紧随着而去,屋门没关,一阵寒风灌入,冻得阿竹打了个寒颤,她的眸更加低垂,自己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大姑娘,怎么到这就成了别人的大人,孩子的母亲,她心里一阵寒意,但依旧哭不出声气,也无心再难受,只是死死地咬紧牙关,抚慰着怀中越发哭得厉害的孩儿……

在阿竹的心里,她是再也回不到那个冬日里火炉子烧的旺旺的,暖洋洋的小家里了,也再也见不到自己那群弟弟妹妹,她的心里,也始终惦记着那虽见不着面,但始终知她、懂她的杏子。但阿竹从未放弃过回家的期待,直到一个天气比较晴朗的日子里,她的盼想彻底地消失在风中——阿竹抱着大海在土墙房的一侧晒太阳,这土墙边的大丽花也开得美丽,“这花儿开得可真艳哇”。她一边想,一边轻轻地拍打着怀里的孩子。午后的日光也像阿竹一样,温柔地抚平着她头顶的绒发,亲 吻着她的脸颊,阿竹的心里静悄悄的,像极一汪林子深处的清潭,冰凉而寂静。“你来啦,快往家里坐。”秋庭妈在前门发出愉快的招呼声,她猜到是秋家的哪个亲戚来了,但这似乎与自己无关,毕竟自己也只是一个外人。她依旧低着眉梢哄着娃娃,无心理会。“这不刚过完年,想着大姑娘没回家望望,怕是你们忙,孩子她娘托我来探探。”忽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传入耳帘,阿竹像是被什么锋利的硬物刺到了一般,猛地站起身来,她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脑子唰地一下变成空白,她是如此的激动,内心犹如被囚禁而长时间见不到光明的犯人,忽而遇到晨日而激动地拍打着牢笼,撕咬着枷锁,直到真正走到他的面前,真正地握住来人的手,阿竹的泪,才好似那奔涌的泉,自由地,无束地流淌……泪珠儿滑落她的脸庞,渗透她的单衣,却始终发不出一丝呻 吟,更别提呐喊。“好久没见,估计也是想念你得很了。”秋庭妈依旧笑脸相迎,一边催促着来人赶紧进屋坐下。阿竹却依旧紧紧地盯着眼前的人,将他的衣角死死地攥在手心里,“哇!”她怀中的孩子忽地大哭起来,来人也被吓得一惊,而阿竹始终没有放手的意思。“咦,你这姑娘是怎么了,认不得爸爸啦?”来人欢快的问候声中略带些许颤抖,他的眼底在黄昏的照映下也泛起了晶亮,他也低下眉梢,从阿竹的怀中接过孩子,进屋去了,阿竹也一边扶干泪水,紧随其后。坐下,阿竹不语,“秋庭上山去了,怎么不见在家?”来人问,秋草扒在墙边不敢接话,也不敢看阿竹一眼,生怕她想起什么,或者是说出什么,“哦!那孩子出去外面了,说是要找活干,一直想来看你们,告诉你们的,就是怕你们忙。”秋庭妈赶忙回答,一边递上茶水,“去了哪?”“他说是去什么越南,亲家,你先坐,我去煮饭。”答完,阿竹妈端起锅就出去了,秋草也跟着去。霎时,小屋里变得静悄悄的,来人看着怀里的小娃娃,心生爱意,打开床单想去握他的小手,却忽而震惊——一个赤裸着身子的小家伙在他的眼前扭动着身子。他直愣愣地望着阿竹,“姑娘,怎么不给娃娃穿衣裳?”面对老父亲的质问,阿竹不语,只是羞愧,只是眼眶一红,大滴的热泪滚滚而下,她的心里,好似翻起了千江万海,这浪墙哇,这高高的浪墙,将她的咽喉堵塞,使得她不能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热泪盈眶,也仅是热泪盈眶……眼前人伸出大手抚慰着阿竹,他轻轻地拍打着阿竹红肿的手——这双生了刺的手,能从裂缝里望见红肉的手,瞬间变得炽热,钻心的灼烧感,像是一把利剑,深深地扎入来人的心里。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爸……家里人可都好?”许久,阿竹终于讲话。“好,都好着呢,姑娘,我们都挂念你得很嘞。”“爸……那家里可还喂牛?”“喂哇,本来说是怕你走了三妹割不够牛草,想让老四和她一起,谁知这丫头,蛮得很嘞,不减你的能耐!”阿竹频频地点头,她竭尽全力地去端详着来人的脸颊,恨不得要深深地镌刻在心里,她的眼睛,每一次注视眼前人,都似乎像是一种钻取——她渴求自己想要知道的一切……“好呀,这样可好……”阿竹一面回答,又远远地、呆呆地望着屋外的小丘,似乎是在思索着什么——片刻,她突然问来人:“爸,杏子,杏子怎么样了,后来你们有在地里见过她吗?”阿竹问得急切,她想要立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当然也是希望她是幸福的。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等着老父亲的答复,而眼前人却半天不说一句话,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又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掏出烟卷,点燃,抽了几口。片刻,来人叹息:“杏子这孩子,命苦的很。”阿竹的眼睛开始变得空洞,一种不好的预感渐渐向她袭来——“前些日子,他爹酒喝多了,耍酒疯,说是用砖头活活打死了,别人不知道,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老父亲说完,又继续抽了几口草烟。“死了?”“嗯。”他再次肯定。阿竹不语,往后也没再问些什么,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就像是一场梦,哪怕是一场梦,一场虚幻也好……它就像一把锋利的刀,割断了阿竹的大动脉,溢出的鲜血过多,一种黑压压的窒息感将她包裹。再次站起身来,已是老父亲说是要回家了,“亲家,饭就不吃了,我主要是来看看姑娘,这天也黑了,我改天再来。”说罢,起身就要走,秋庭妈赶忙劝阻,说是要吃完饭再走,来人抬眼看看远丘,执意要走,又忽地想到了什么,“姑娘,这小子叫什么个名字?”“噢,还没想好嘞,等老秋回来了,我再问问。”秋庭妈解释,“爸,他叫大海。”阿竹没有看秋庭妈,她正正的看着眼前人,老父亲点点头,刚准备要走,阿竹一把攥住爸爸的衣角,她的眼底亮晶晶的,渴求眼前的老父亲将她带走:“爸,路黑,我送你一段吧?”她定定地望着眼前人,秋庭妈望着痴呆呆的阿竹,再没说什么,应着秋草的叫唤客套两句进屋去了,“不怕,快回去吧。”“爸……爸……我想回家,我想回家……”阿竹焦急地摇晃着来人的衣角,她的声音在空旷的夜里掺杂了些许颤抖,老父亲不语,他从衣兜里拿了些什么,塞在阿竹的手心里,便走进了黑夜……阿竹呆呆地望着离去的爸爸,望着他走过龙枣树,走过竹林,直至他的背影变得模糊,最后彻底地消失在小径上——阿竹心里最后一丝光亮也随之熄灭,洪水践踏过她的堤坝,肆意地湮灭了她的灵魂,夜风吹干了她的泪,那点点亮晶晶的星星已而陨落……

腊月往后,阿竹拿着老父亲给的钱,为大海添置了新衣。初春的日光掺杂在清风里,阿竹背着大海,上山割草去了。而背着大海的阿竹,再也不是曾经的大姑娘,她再也不能一口气爬到半山腰,她变成了曾经的三妹,爬一会,就得歇两歇。但阿竹,始终又不是三妹……大海在她的背上沉沉睡去,阿竹不语,她的心里沉甸甸的,像是一块大石头压着,让她喘不过气来。良久,终于到了半山腰,这漫山遍野的春草哇,这旺盛的生命,肆意地在清风里飘荡——阿竹缓缓地放下镰刀,她呆呆地望着这片嫩油油的初草,又看看这片蔚蓝的天空……她缓缓地闭上双眼,顷刻间,大滴的泪水从眼角滑落,而阿竹也任由这风吹乱她的发,她再也无心整理。风儿呜呜的,草儿也沙沙的……

“呜呜呜……我的苍天呐……呜呜呜……”阿竹掩面,双膝跪在这娇滴滴的青草上,泪珠止不住地往下淌,“呜呜……呜呜……”“哇哇……”大海惊醒,也开始哭喊,而此刻的阿竹,将头埋得更低,趴在这月光一般柔美的草儿上,哭的更加让人痛心。“呜呜……我的杏子……呜呜呜……”,阿竹止不住抽泣:“呜呜……这世上有割不完的春草,却再也没有我的杏儿……呜呜呜……”确实如此——从此以后,再也没有了月光一般皎洁的杏子。阿竹动不去手,再舍不得割这柔情似水的初草。野地里,风儿呼呼地,草儿也沙沙的……阿竹的泪儿呀,又好似那绵绵的青雨,暖暖地顺着脸颊而下,残痕却为风吹得冰冷……

“竹啊,你今天是怎么了,咋会割不满一背草?我看那山腰上的草,好得很嘞!”阿竹低头不语,微弱的烛光在她的眼底忽闪忽闪,又泛起了晶亮的浪珠……

再没有人出声询问。

三月里,桃之 夭夭,灼灼其华,采一枝别于耳后,却不襟自怜。暖风再度袭来,大海再用不着待在床单里,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他也可以穿着小花衫,在阿竹的怀中乐呵呵的,呆呆地望着这被操得黑晕晕的阿娘,又远远地望着这个还仍是陌生的小寨。“咕咕……咕咕……”山头上的一棵老树上,站着一只布谷鸟。大海兴冲冲地,又跳又笑,阿竹用手臂紧紧地揽着他入怀里,生怕他跌下地去……春阳像一场绵雨,洗净了三月里的每一片嫩叶,又流淌在阿竹的发丝间,睫眼上——这世界忽地,变成了彩虹的颜色,就像是披上了一缕华丽的纱,这纱此般柔软,轻轻地抚平着阿竹心里的每一个结,又试图去治愈每一处伤疤,一遍,又一遍。在这温暖的黄昏中,阿竹抱起大海,寻着匆匆忙忙的脚步声望去——“这穿得正派的,怕不是个大官吧。”“这是怎么了,怎么会来这破墙房,莫不是……”她不断地揣测着,甚至想到了最坏的结果——“莫不是秋庭死了?”“呸,不会……”又想到了未来——“我的大海以后也要当大官哩!”想到这里,她经不住向前凑近。“秋盘,我二儿子,今儿跟着老秋上课去了,没回来。”秋庭妈诺诺地对着当官的说,再走进一点,秋庭妈并未抬眼看她,只是又接着说:“秋麦,我小姑娘。”阿竹突然愣过神来,这是来登户口的官。“妈,不是秋草嘛?”“什么秋草,以前家里叫小草,以后就不叫了,这秋天八九月的,草都干了。”她依旧没有抬眼看阿竹,“叫秋麦,秋麦好哇。”秋庭妈又自顾自地说。“究竟叫什么?”当官的补问,“叫秋麦。”秋庭妈又立即面露喜色,笑眯眯地盯着当官手里拿的记名本。片刻,“这位同志呢?”“这是我家大媳妇,这样吧,这孩儿是我大儿子的种,他小,就先记他的名。”她一边说着,一边从阿竹的手中接过孩子,“咦,那可不行,哪有先记小人的,婶儿,按理得先记这个女同志的才对哇。”“对对对,说得在理,是婶糊涂,一时间硬是没想明白。”秋庭妈笑着赔不是,转眼看了眼阿竹,又迅速地将目光转到远处的稻田里,又望了望竹林,手一直在拍哄着乖巧不闹的大海,嘴里碎碎地念叨着:“听话哈……可不能乱闹”之类的话。阿竹不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当官手里的小红本。

“这位女同志,您怎么称呼?”

“噢……同志,我叫 春竹。”她愣过神来。

“哪个春?”

“春天的春。”

刚要下笔,“哇!”大海忽地叫唤,咧着嘴,哭得很大声,“竹啊,怕是饿了,你抱他到里屋喂点奶。”秋庭妈一边将孩子递给阿竹,一边又像是不经意地瞥了眼当官的手里的册,阿竹刚要想说点什么,便又在秋庭妈的推推搡搡中没有说出口,随着便进入了里屋。“婶,我还没来得及问刚哪位女同胞到底是哪个竹。”秋庭妈眼珠一转,压低声音:“同志,阿竹是我们口头上叫的,你就记一个春满吧。”写小册的人回想到阿竹刚刚欲言又止的模样,点了点头,“噢噢,好嘞,是哪个满。”“那个粮食满仓的那个满,这个好哇……”里屋,阿竹撩起衣裳给大海喂奶,可娃就是不吃,“怎么这么不听话嘛!”阿竹急的切齿,对着大海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大海哭得更加厉害,而此时阿竹也注意到孩子腿上的小红块,顿感大事不妙,突地拉下衣服,回过神来,预感大事不妙,抱起娃立马冲了出去——“你说那个娃娃哇,那是我大孙子,哈哈哈,你就记个秋达丰吧,我大儿子不在家,我和老秋都商量好了。”“哈哈,这个名字确实好。”记小册子的人也应和到。一边点头一边准备下笔,“他叫大海!”阿竹来不及思考,她气势汹汹,斩钉截铁。吓得秋庭妈一颤,拿笔的人也突然一顿,庆幸自己下笔慢,又抬头惊愕地望着她,但这一次,阿竹没有畏惧,阿竹昂起头来,再次坚定铿锵地表示:“我的娃,他叫大海!”说完,便将目光转移到当官的脸上,死死地盯住那双错愕受惊的眼睛。“我说,他叫大海!”阿竹再一次抬高了音亮,当官的一颤,望了一眼秋庭妈,又低下头,问:“同志,您是说那种无际的大海?”“是的,就是那种涌灌的大海。”“我明白了……”拿小册的人迅速记下,向秋庭妈打了招呼,就要走。秋庭妈勉强挤出个笑脸,“那喝茶再走嘛。”“不了婶,下面还有好几家没记,眼瞅着这马上就要天黑了。”“那好。”秋庭妈不再说话,而是目送着当官的离开。待他慢慢走出了阿竹的视野,也随之带走了阿竹的勇气。秋庭妈始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进屋去了,而阿竹则一动不动地愣在原地,她的大脑里空空的,眼睛呆呆地望着远方,手止不住地颤抖,心脏砰砰直跳,她也不知道只是喜悦还是恐惧,总之,她是胜利了的……

但今后的日子,要如何去面对,又是一大劫难……

夜幕来袭,阿竹像往常一样,抱着大海,烧燃炉子。和往日不同的是,秋庭妈不在家,自当官的走后不久,她也出门了,说是要去幺娘家探探,便到了此时,也没有归来。“莫不是我气着她了?要不然,这大常日的,怎么会想着要去探门。”阿竹心里是明白的。她看着怀里的大海,心里酸酸的,耷拉着眼睫,“我要是不和她争就好了……大海本来就是秋庭的娃,叫什么那应该得由别人家……”阿竹后悔了,但这又是短暂的。她盯着炉子里红艳艳的火苗,这静悄悄的火焰好似一束明媚的光,一下照亮了她心中的大丽花。阿竹忽地眼神坚定:“我的孩子叫大海,我想要他叫大海…….”月牙高挂,饭点,秋老师回来了,他的茶罐也空了。秋庭妈比他早半小时到家,阿竹穿着素衣,在门口等她,这季的晚风还是凉的,寒得她直打颤。“妈应该在野不会搭理我了吧……她是不是还在气我……肯定是的……那我要不就不等她了,她应该不想见到我吧……”阿竹一边拍哄着大海的后背,一边紧紧地盯住小田边的野径上,因为那是秋庭妈回家的必经之道。晚风呼呼的,吹得小院里的芭蕉沙沙作响,但阿竹的目光,却从来没有移开过……忽地,她心头一颤,又兴奋又胆怯,开始抱着大海在原地不停地走动——是秋庭妈回来了,那背影,一望就知道,“我的天,妈回来了,我该怎么办……”阿竹一边想,身子且自动地去上前迎接来人。她的心砰砰直跳,直到看到来人的脸面。“竹啊,咋不进屋,哎呀,这鬼天气,看着转晴了的,这到了夜里,还得凉。”秋庭妈乐呵呵的,推着阿竹的背,想要她赶忙进屋。“妈,我想着你这么晚了还不回来,所以到门口来望你。”阿竹一边说,一边抱着大海往屋里挪。她的脚被冻僵了,但嘴里却莫名地说出了一些抚慰大海的话,但此时的大海,乖得不能再乖,就像吃饱了奶的小羊羔,静悄悄地蜷缩在阿竹的怀里——阿竹知道,她的话,是说给自己听的。她此时安抚的,早已不是熟睡的大海,而是自己那颗慌躁的心。她原以为秋庭妈再也不会与她搭话,她原以为她会恶狠狠地瞪着她。而秋庭妈却自若地进屋取暖,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这一切似乎都出乎意料。“阿竹,你过来。”阿竹闻声走近,炉子旁,只见秋庭妈轻飘飘地从口袋里取出一小块糍粑,递给阿竹。“这是从幺娘家拿来的,烤熟了,没舍得吃,给你带回来了。”阿竹愣了一下,腾出手缓缓接过,这受宠若惊的感觉给她带来了不安,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有些许感动,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家里感受到了关爱。此刻,这块冰凉的小糍粑,似乎也有了温度,试图焐热阿竹的内心,也染红了阿竹的眼眶。“竹啊,这个家亏待你了昂,是我们不好。”阿竹不敢抬头看她,她的心里哽咽,说不上话来,只是摇头,也只有摇头。记得上一次听到这话,那时候她还是春家的大姑娘,那时候,她还不是秋家的媳妇,也不是大海的妈……

再晚点,这家人终于聚在一起。饭桌上,秋盘在大口地喝着白稀饭,秋草咬着筷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只是见她时常愣神。秋老师、秋庭妈都不说话,阿竹也不说话……整个小屋里,只有秋盘大口咽稀饭汤的声音。片刻,秋庭妈终于说:“老秋,今儿登户口的人来了,我给小草记了个麦字,叫秋麦。”“不错昂,好名字,秋麦好,田秋麦气清嘛,好!”秋老师赞同得很,“我可没你那么多想法,就想着秋天的麦子生得漂亮。”“那妈,我是不是以后就叫秋麦啦?”秋草回过神来,在得到秋庭妈的肯定后,她显得更加兴奋。“那大姐嘞?”“你大姐名字好听哇,秋喜多好听。”秋庭妈回应。“大姐不登我们这户上,登大姐夫那户上。”秋盘一边忙着喝米汤,一边发表见解。语罢,再无人发言……“竹啊,妈也给你记了个字。”秋庭妈自知理亏,语音也减弱了些许。但这话却像一根银针,扎在阿竹的心头上。她猛地抬头,诧异地看着秋庭妈。“妈想着竹子生地贫瘠,想着不吉利,所以给你记了个满字,叫 春满……你看,喜不喜欢。”阿竹答不上话来,好似被泼了一盆凉水,她呆呆地,放下筷子,看着事不关己,无所忧的秋草和秋盘,又望了望恳恳切切看向自己的秋庭妈,“竹啊,满字也好哇。”秋老师不紧不慢地说,阿竹闻言,没有再望任何人,眸子里的最后一丝光亮也瞬间消失,她低下头,耷拉这眼睫,“妈说的算。”阿竹回答,再没有说一句话……秋庭妈一听这话,便来了兴致,方才的小心谨慎瞬间一扫而空,于是便笑眯眯地端起碗筷,将碗底最后一口粥扒得干干净净。“大嫂,以后爸妈是不是就叫你小满了?”秋盘舔了舔嘴唇问。“砰!”“哎呦!”随着一双大筷子就敲在了他的脑袋上,疼得他哎呀乱叫。“谁叫你问这么多的。”秋老师不满。秋麦见状,也呵呵地笑了起来,“该的。”秋庭妈应和着,也笑了……阿竹依旧不语,只是缓缓抬头,望着这其乐融融的一家人。小屋里的烛光跳跃着,像只欢快的小鱼儿,游走在小屋里,只是游进阿竹的眼中的时候,又不慎染上了悲凉,在晚风的低吟中,渐渐地幻化成了亮晶晶的浪珠。又在黑暗的压制下,慢慢地平复,有一次归顺了大海。

今夜格外地凉,阿竹翻了好几翻,都没能入睡,这床陪着她跨越了整个寒冬的被褥,像是在一瞬之间被某种不知名的野怪撕裂了一般,再无法向她消瘦的身躯提供一丝温暖。她紧闭着双眼,强迫自己入睡,以便能够短暂脱离这个对她极为残酷的世界——但却一丝困意都没有,她的脑海里,仅有那句“竹啊,这个家亏待你了昂,是我们不好。”就像卡了壳的播放器,无限地在她的脑里徘徊着。她极力地想压制住自己汹涌的情绪,将自己缩成一小团。但脑里浮现出的那个相似的夜里——在烛光同样跳跃,飘满了鸡汤香气的小屋里,她的母亲也对她说着同样的话,可那时,她还是春家的大姑娘,她还是阿竹,而自从进入秋家的大门以来,她也知道,自己再也不是从前的自己。但现如今,她不仅不是从前的阿竹,就连阿竹也不是了。从今往后,她便长久地失去了自己最初的名字,彻底地告别了过去的自己——她再也不是阿竹了,那个叫阿竹的灵魂,早已被一点一点地抽出这副躯体。而现在占领这副躯壳的,是一个叫 春满的未知者……这个春满将自己的整个脑袋钻进被褥里,她连想哭的欲 望都没有了……

每个人都奔向了新的未来,只有她被推向了地狱,永久地停留在了昨天……

“这个春满,是个别人的傀儡。”

“她杀死了我的灵魂,也杀死了我……”

……

“我的孩子叫大海,我胜利了,我的孩子叫大海……”

“可我再也不是阿竹了,再也不是……”

“要是我的阿娘也在,她会不会也说:‘我的娃叫 春竹,我只要她叫 春竹……她是我的阿竹……”

这个春满,她在漆黑的夜里沉沉睡去,她不会像阿竹一样,吹唱着小鼾,她不会大声地叫唤着自己的伙伴,阿竹不是她,她也永远不能代替那个如花的少女——阿竹。大概,这个美丽的灵魂早已随她的杏子而去,再也不会归来,只是在夏日牛草长得最盛的时候,她们会随着热波一起,在晨风中绽放……

五年以后,秋意再次袭来,捎来的凉风刮乱了小满的发梢,也带来了远走异国他乡的秋庭。他拧着离家时的包裹,口袋里也没有挣很多钱地回来了,唯一为这个家增添的,只有一副假意的笑面。他开始变得小心翼翼,唯唯诺诺地讨好着家里的每一个人,变得比以前勤奋了很多。在清朗的天气里,他会第一个抡起锄头,说是要帮忙家里收粮食。而对于他这突如其来的“勤奋”。给予赞扬的也仅是生养他的老娘。秋老师时常忙于他的授课,压根无心关注他的儿子为什么回来,是怎样回来的,而秋麦和秋盘,像是过惯了苦日子,也根本没有期待过他能为这个家带来些什么,能为自己的生活带来好方向的改变,更何况他们现在已经组建了各自家庭,更无心理会关于秋庭的一切。只有秋庭妈,她在还没收到任何非物质的讨好的情况下,就已经紧切地询问着他儿子在外面的生活,时常心疼得舍不得让他帮忙干活。也只有小满,对这突如其来的假意不为所动,没有感到欣喜,也没有特意地想要表现些什么,她的心里——只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她的眼里只看到大海精瘦的小身板,只看到她的孩子用陌生的眼神打量着这个怯懦而没有丝毫责任心的父亲、这个无能的父亲。她的心里再也翻涌不起丁点的爱意,她只是作为一个傀儡,麻木地执行着一个妻子该有的任务,承担着所有超过一个女子力量的责任。而这些“应该的事”,就像是被赋予了某种一定要去履行的观念一般,被牢牢地焊死在了这座孤悲的旧堡里。多少个夜里,她幻想着自己逃离这片小山,离开这片土地,但似乎总被无形的枷锁束缚着,因为在这副自由的躯体里,却驻存了一个被禁锢的灵魂,只要不打碎这枷锁,无论走到哪里,都似进入了另一个牢笼。想到这里,她不襟扬衫扶泪……

又是一年开端,秋庭和家里商量着让家里人照看大海,他决定带着小满一起,去遥远的北方闯荡。可临近正月,小满的肚子已经大得不行,而秋庭也不愿意再独自冒险,他曾经那颗汹涌的心,在几年光阴的浸泡中,早已被磨平了棱角,这也导致了在正月整装待发的时节里,小满和秋庭被人潮抛下,留在了这片小山……

惊飞远映碧山去,一树梨花落晚风。忽来归意夕阳晚,笛声浅,却捎带佳人。傍晚的风沙沙的,小满躺在里屋的旧床上,再也起不来了——秋庭妈赶忙跑去自己的妯娌那里,叫来了人,来帮忙小满接生了。秋庭抱着受惊了的大海,怎么也劝不住他的哭声。秋老师也没回来,不知是上哪家去了,秋麦也慌了神,赶忙去烧开水,慌慌张张地去找烧水罐——这找不到,那也找不到.像只无头苍蝇,在小屋里乱撞,离家的这些时日,她似乎对这个家已经逐渐变得陌生。忽地:“看到了,在桌子底下!”她欢呼着,又跑去打水,等不及水壶灌满,又着急忙慌地盖上小盖儿,一边跑回屋里,一边大声催促着秋盘:“你扇快点,这火怎么不燃。”秋盘则满头大汗,不耐烦地“啧”了一声,抬头望了望红艳艳的火坑,对着秋麦翻了个白眼,“我当真不燃嘞。”秋盘一般抱怨地望着秋麦,手里却不停地扇着扇子,“我这不是着急嘛。”秋麦腆着脸笑。

“哇哇……”里屋传来孩子的哭喊声,秋庭立马面露喜色,秋麦也抓紧把烧好的热水拧进屋里,秋盘也来凑凑热闹,秋庭妈在围裙上擦了擦手,从里屋走了出来,“是个女娃。”说罢,便走向火房,为小满煮鸡蛋去了。秋麦搓了搓手,刚想再往里走近一点,秋庭立马放下大海,推搡着说:“快到小姑那儿去。”秋麦白了他一眼,又转身抱起了大海,而秋庭则咧着嘴,乐呵呵地走近里屋,在昏暗的小屋里,烛光忽闪忽闪,但秋庭第一眼就瞅见了幺娘怀中的小女儿——立即上前接在在家的怀中,乐得合不拢嘴——墙角的小床上,小满紧闭着双眼,虚弱地喘着粗气……

此时黄昏将尽,空中的彩云色泽逐渐转淡,远处的野径上,一个少年一边赶着牛,一边吹起了竹笛。这笛音夹杂在清风里,又穿过嫩油油的稻田,由远及近,最后包裹住了整个土墙房,秋庭灵机一动,“我的姑娘,要叫悠扬。”说完,又将怀里的小女儿抱得更紧,一边又乐得合不拢嘴……片刻,秋老师也踏着笛声晚归,望见秋庭腕里的孩子,也兴冲冲地接入怀中。问起名与否,“起了,叫悠扬。”秋庭妈一边答复,一边将鸡蛋汤递给小满。秋老师闻言,向前走了一步,抬头望着门外那片开满野桃花的小丘,又转眼望望这忽而明暗的烛火……

“二月黄昏暖春草,一声牧笛是悠扬。甚好,好得很哇……”

语罢,众人闻言,皆笑。

夜幕降临,夜风轻轻地掠过小窗,透过薄薄的窗布,悄悄地探望着这虚弱的小满,她微微地喘息,估计是睡着了——片刻,又缓缓地溜上山岗,风儿沙沙的,草儿,也沙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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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醉芭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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