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不能退出的组织
书名:渐冻人 作者:夜郎陶者 本章字数:4964字 发布时间:2021-02-06

第33章 不能退出的组织


也许是陈保安给我们讲了这个故事的缘故,再加上他穿上了病服,我们都感觉他很亲切,像一个同病相怜的病友,而不是监视我们的执法人员。等到关了灯,我的脑海里只有关灯前他蜷缩在被子下的苍老的形象。我们都没有向他请示就各自上床了,他也只是和蔼地说了一句:

“不早了,大家睡吧。”

那天晚上我睡得很熟,那是住院以来睡得最香的一觉。整个后半夜病房里一直很安静,看样子他们几个也睡得很好。等我睁眼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我看看手机,早上八点半。张迪还在熟睡,她的头发凌乱地覆盖在她恬静秀美的脸上。睡觉睡到自然醒,醒来第一眼看到的是自己心爱的人儿,我的内心突然涌过一阵暖流。我又看看夏彤彤,夏彤彤也在熟睡,她的被子只盖到腰部上面一点,透过她半敞的睡衣,我看到她高高耸立的双乳间深深的乳沟。卫东和杨天翔也还在沉睡。

陈保安已经起来了,他又穿上了他的保安制服,满脸严肃地坐在门边的椅子上。他似乎还很困,他不时晃晃脑袋,揉揉眼睛,防止自己睡着。

一会儿杨天翔醒来了,他惊愕地这边看看,那边看看,半天才搞清楚自己已经换了病房。

“早上好,伙计们!”

从昨天见面到现在,我第一次听到他用正常的、愉悦的语气说话。

“看样子睡得不错!”我说。

“这是我入院以来睡得最香的一觉,唯一没有失眠的一晚。”他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睡不好确实很痛苦。”

“失眠让人感觉生不如死。”

“据说很多抑郁症患者就是因为无法承受失眠的痛苦才自 杀的。”

“听说是这样的。”

“看来你失眠真的只是因为开着电灯。”

“本来就是。”

“这回没事了。”

“谢天谢地!其实我最应该感谢的是你们!”

“你感谢我们,我们还不知道该感谢谁呢!”

杨天翔一把掀掉被子,穿上拖鞋,抽了几张纸,匆匆忙忙往外跑。

“站住!”

陈保安伸手拦住了他。

“别闹,我要上厕所!”

“谁跟你闹!”

“那你拦我干嘛?”

“你报告了吗?”

“上个厕所,有必要吗?”

“没有必要。”

“那为什么还要报告?”

“这是我的职责!”

“报告陈保安,我要上厕所!”

“准!”

杨天翔怏怏不乐地走了出去。

不久卫东他们几个也醒了,我们也陆陆续续出去上厕所、洗漱,陈保安板着面孔坐在门边,非得我们喊报告才让过去。他和昨天晚上那个跟我们推心置腹的和蔼可亲的病友判若两人,冷漠,固执,不通情理。我们只得不情不愿地喊报告。我实在不想开口,所以我尽量跟张迪和夏彤彤一块出去,让她们在前面喊报告。

张迪也不喜欢喊报告,每喊一次她都会闷闷不乐半天。夏彤彤倒是无所谓,每次她都要标标准准地行个军礼,故意以一种庄严的语气喊报告。和那种庄严语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她顾盼生姿的双眸和她嘴角含苞待放的调皮的笑意。

她报告的内容也越来越离谱:

“报告陈保安,今天天好蓝!”

陈保安看了看窗外,淡淡地说:“和我没关系。”

“你刚才已经看了!”

“看了又如何?”

“你看过,它就和你有关系了。”

“没感觉。”

“哪怕它只是让你心动一下,让你产生一丝遐想,都说明它和你建立了一种关系。”

“天再蓝也只是一种天气而已,我已经不会为之心动,更不会产生任何遐想。说说看,看到蓝天你会产生什么遐想。”

陈保安的语气和表情都不像刚才那么僵硬了,他站起来,走到床头柜那儿去喝水,然后又回到椅子上,饶有兴趣地等待着夏彤彤的回答。

夏彤彤走到窗子边,抬头看了一会湛蓝的天空,幽幽地说:

“虽然现在天空中什么都没有,但它还是会让人想到很多东西。比如一只鸟,一只风筝。你还会由这只鸟想到一片树林,由这只风筝想到一片草地。进而想到树林里的泉水,草地上的小花,泉水叮咚的声音,小花清幽的香味。”

“草地让我想到有一年夏天我在一片草丛中捡到一个铁环,”陈保安突然说,“那个铁环让我变成了一个烟鬼。村里的男孩谁想玩我的铁环都得孝敬我一支烟。饭后一支烟,快活似神仙。我饭前饭后都有烟抽,那是我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你们猜猜,我在医院当保安最大的损失是什么?”

“失去了自由!”张迪说。

“不对,”陈保安说,“在医院不许抽烟,我最大的损失是失去了抽烟的快乐。”

九点过了,我们准备出去吃早餐。

“报告陈保安,我们要去吃早餐。”夏彤彤说。

“准。”

“报告陈保安,”夏彤彤又行了一个军礼,“我们想请你吃早餐。”

“谢谢,我的早餐会有人送来的。”

“报告陈保安,是你的相好给你送早餐吗?”

“别瞎猜,是一个护士。”

“你爱的就是护士!”

“此护士非彼护士!”

“我知道,”夏彤彤说,“但爱屋及乌嘛,因为你记忆中有一位可爱的护士,所有护士为你送的早餐都可口。”

陈保安不说话,静静地注视着夏彤彤。

我们坐着电梯下楼的时候,张迪拧拧夏彤彤的嘴说:“你这张嘴天上的鸟儿都能让你说下来,小心他拜倒在你石榴裙下!”

“我第一次遇到这么痴情的男人,”夏彤彤说,“但他被自己的痴情害惨了。”

“小心你的慈悲害了你。”

出了电梯,我们照例朝医院大门走去。我们一路上说说笑笑,过了行政楼就是门诊大楼,过了门诊大楼就是医院大门。大门外车水马龙,人来人往,有卖水果的,有卖小吃的,有拉皮条的,有掏腰包的,你无事闲逛的。远远望去,大街上流动的脸庞在冬日初阳的照耀下麻木而安详,就像一些没有表情的面具。

“慢着!”卫东 突然一声惊呼。

“你干嘛一惊一乍的?”夏彤彤说。

“你们忘了,我们不能走出医院!”

我们都懊丧地停下脚步,不知如何是好。

“我们又没犯罪,凭什么不能出去?”夏彤彤说。

“可是本市公安局长已经对我们作出了不能离开医院的判决。”卫东说。

“也许他只是随便说说,吓唬我们的。”夏彤彤说。

“口头判决也是判决,”张迪说,“更何况他还把这个决定写在一张纸上。”

“他们并没有按合法的程序讯问我们,”我说,“即使这个决定是本市公安局局长宣布的,它同样不合法。将这个决定写在一张纸上也不能证明它的合法性。我们都看清楚了,那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张纸,而不是一份文件。那张纸上连一个公章都没有,说不定他只是为了方便记住我们的名字,为了说那番话的时候利索一点,才将我们的名字和那些话写在纸上的。他们让我们住进有保安看管的特殊病房也就罢了,凭什么还要限定我们走出医院的自由?”

“昨晚陈保安不是说过吗,”夏彤彤说,“按规定我们是不能走出医院大门的,但实在要出去也没人拦你。他说他们对这种违规行为一向是睁只眼闭只眼,那我们还顾忌什么呢?”

“你不要忘了,他还说过查出来罪加一等的话。”卫东说。

“这是吓唬小孩子的话。”杨天翔不屑地说,“没有人会真查。”

“你当然不用怕,”卫东冷冷地说,看样子他对杨天翔没好感。“你只是我们这个组织的普通成员,又是不请自来的,他们当然会对你睁只眼闭只眼。我们几个可是上了黑名单的。”

听卫东的意思,到现在他似乎还在以组织领导者的身份自居。但说实话,除了上医院保卫科的黑名单,除了成为重点监管对象,我们已经没有任何理由证明自己属于这一组织的领导者及核心成员。这个连名称和宗旨都没有的组织,除了让我们陷入今天连医院大门都不敢出的困境,它还有什么屁用。

“我确实只是你们这个组织的一名普通成员,”杨天翔说,“不配上黑名单,不配享受你们的这种待遇。如果不是因为该死的失眠,你他妈打死我我也不会住这样的病房,连上个厕所都需要报告,出个大门都需要讨论!”

“不必再争了!”我说,“出不出去,自己决定,都是成年人,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行。以后也不要再提什么组织,这个组织已经不存在了。如果各位仍然坚信有这么一个组织,仍然愿意为它奔走效劳,悉听尊便。我郑重声明,我从今天起退出组织,我的一言一行只对自己负责。”

“我也退出。”张迪说。

“这个也退出,那个也退出,想退出就退出,你们说得好轻巧!”卫东 突然在甬道上来回走动,先朝我摊摊两手,又朝张迪摊摊两手,一副义正辞严的样子。

“你,胡坚!”他走到我跟前,用他右手那修长白皙的食指指着我说,“不但退出这个组织,甚至还怀疑它的存在。如果你连自己参与缔造的东西都不相信,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值得你相信的?”

“简单地肯定和否定一样东西都没有多大的意义。”我后退一步。卫东离我太近,我不习惯;他还有点咄咄逼人,也让我心生厌恶。“关键是看这东西产生了多少有意义的影响。我不否认自己参与缔造了这个组织,并且曾经是它的一名核心成员,也曾经对这个组织寄予厚望,希望它能改善自己的处境,但这些都不能证实它存在的意义。除了让我们处境越来越艰难,它对我们没有产生过任何积极的影响。它对我来说,就像做了一场梦,除了梦醒后的空洞茫然,这个梦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留下。”

“注意你的逻辑,胡坚。”我后退一步,卫东上前一步。但他可能看出了我对他的咄咄逼人有所不满,他放下了那根漂亮的手指。“你先断言这个组织不存在,然后宣布退出这个组织。一个不存在的组织你怎么退出?我告诉你,一个不存在的组织你永远没法真正退出。”

“你说得对,一个不存在的组织是没法退出的。”我说,“但也没必要退出,不需要退出,因为没有人能加入一个不存在的组织。我不需要退出一个我从未加入过的组织。”

那天在饭桌上我们只是商量说要团结一批人一起向医院反映电灯的事,好像没有提到要建立一个组织。后来我们却动辄言组织,组织这样组织那样。我们甚至不知道这个连名称和宗旨都没有的组织是怎么冒出来的,它却突然成了我们交流中的一个高频词汇。做动员工作的时候,我们提得最多的就是“我们的组织”。很多人之所以糊里糊涂地加入进来,就是为了找一个组织投靠。至于这个组织是干什么的,他们根本不在乎。我们靠一个自己都说不清的组织,招了一些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的成员,结果就是上演一场荒唐的闹剧,让自己陷入一个莫名其妙的困境。

“不要诡辩!”卫东说,他已经平静了很多。“你赖不掉的。彤彤不是说人看一眼蓝天都会和它产生关系吗,何况你还是这个组织的缔造者之一,你既然已经置身其中了,就别妄想抽身而退。你刚才说它像你做的一场梦,你想说它不真实,我的观点刚好相反,梦比很多现实的东西真实。你小时候戴过的帽子你还记得吗?恐怕已经忘了吧,但小时候做过的一些梦还历历在目,帽子和梦,你说哪个更真实?”

“我并不否认梦的真实性,我也不否认这个名称都没有的组织的真实性。它对我们也产生了一些影响,比如公安部门和医院就以我们成立非法组织为借口,让我们住进了特殊病房,还限制了我们走出医院大门的自由。我想退出这个组织,一方面是因为它像梦一样虚无缥缈,我既看不清它的真面目,更没法主动掌控它;另一方面是因为它对我造成了一些不利的影响,如果我继续留在组织里,我担心会有更多我无法控制的力量扰乱我的生活,使我陷入更深的困境。”

“你一会说这个组织不存在,”杨天翔满脸困惑地说,“一会又说要摆脱这个组织的影响,绕来绕去,把我头都绕晕了。”

“你们不要争了!”夏彤彤说,“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争得面红耳赤,有必要吗?对于我来说,胡坚加入还是退出这个组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是朋友,我们住在一起,同病相怜。你们说说,我们今天一起出门吃早餐,是因为我们是朋友,还是因为我们是一个组织的?”

“当然因为我们是朋友。”张迪说,“我赞同彤彤的观点,我也喜欢以朋友的关系和人相处,而非革 命同志的关系。”

“我饿了!”夏彤彤嚷道,“你是不是这个组织的,一样得吃早餐。现在是继续争论组织问题,还是去吃早餐?”

“吃早餐!”大家都说。

马上问题又来了。夏彤彤、杨天翔和我都想出去吃,卫东和张迪却赞成在医院食堂吃,他们认为还是小心点为妙。

“我不想我们再出什么岔子。”张迪拉住我的手说,“现在还不是时候,你再忍忍。”

最后是我依了张迪,夏彤彤依了卫东,杨天翔依了我们大家,我们闷闷不乐地去了医院食堂。食堂还算干净,但和医院的其他地方一样,到处都是浓重的福尔 马林味。还好我们已经习惯了,虽然每一种饭菜的味道飘进鼻子里都掺杂着福尔 马林味,但我们都不在乎。

这种味道一开始接触很刺鼻,刚进医院那几天,我一嗅到福尔 马林味就会打喷嚏。时间长了就习惯了。由不得你不习惯,因为医院里到处是这种味道。门诊室,手术室,病房,厕所,水房,医生办公室,走廊,过道,楼梯间……全是福尔 马林味。住进医院的前期我喜欢出去游逛,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为了躲避这种呛得人没法呼吸的味道。

每次打扫病房,我都看见清洁工将一些无色半透明的液体洒在地板上。那就是福尔 马林,用来消毒杀菌的。如果只是味道刺鼻难闻也就罢了,后来我还知道这种东西就是甲醛溶液,本身也有毒。知道福尔 马林是甲醛溶液的那一刻,我着实被吓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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