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照在蒋盈的脸上,她睁开惺忪的双眼,切实的感到丈夫纪伯虚还睡在自己身边。
蒋盈很是满足,她已经记不起上次自己比丈夫先醒来是什么时候。
纪伯虚总是天还未亮就已出门,直到深夜才回。
她闻到了丈夫身上的酒气,昨夜定然喝了不少,连衣袍都未脱下。
不过她并不在意,就算纪伯虚是个酒鬼,每天都喝得酩酊大醉不省人事,只要能在家里多待一刻,便是好的。
到了正午前,纪伯虚才从床上起来。
饭菜的香气传入卧房,纪伯虚拍了拍昏沉沉的头,这一觉是今年睡得最长的一次。
儿子早就出门干活了,虽然现在是农闲时节,但铁匠铺和石料坊正是缺人手的时候,镇上不少年轻人都能找份差事干。
吃着妻子做的一桌子菜,纪伯虚心中还想着昨夜里,原云踪同自己说的话。
他很久没有喝得这么醉了,可今天的他格外清醒,同样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往事。
他有一个多年未见的老朋友,邱忘怀。
两人曾经合作携手破过一件案子,互相引为知己。
“纪兄弟,迟早我要换个活法。”邱忘怀也说过和原云踪类似的话,之后他便辞去捕快一职,闯荡江湖,甚至后来还和他的师弟一起开宗立派,声势不小。
尽管后来朝夕门衰落瓦解,但邱忘怀的威名也传遍了整个西武林。
他确实换了个活法。
而自己呢,三十年来一事无成,或升或贬,原地踏步,妻儿却从没丝毫抱怨。
吃过饭后,纪伯虚帮妻子整理家务,修补房屋家具,去后厨洗衣烧水,又将院子里的柴劈了个遍,而后他便百无聊赖的坐在院子里,祈祷着时间能流失得快一点。
原来闲暇的时光如此难熬。
纪伯虚看着日头不情愿的落下,夜幕终至,可他心中仍旧茫然若失,褪下的捕快服晾在院子里随风摆动。
风像性急的女子般撕扯着原云踪的衣袍。
他不确定纪伯虚会不会如约而至。
这个搭档是唯一对他脾气的人,也是他在日泉镇唯一的朋友,虽然他比自己大了许多,够当爹了。
镇东近影庄庄主何百义明面上是一个倒卖古玩字画的生意人,暗地里勾当甚多,杀人越货无所不为。
何百义还有另一个身份,他背靠西苍马家的势力,可江湖上知道的人并不多,而原云踪能知道并不奇怪。
因为在他和纪伯虚面前,不说真话实话的贼人实在太少,他们大多会吐露一些情报还换取性命,甚至只是为了留个全尸,少些苦痛。
风停顿了片刻,纪伯虚终于还是到了。
“你出现了,那我能理解为你同意了么?”原云踪头也不回的问道。
“可以,但我也许随时会改变主意。”
“没问题,可话也要说清楚,我没强迫你。”
“没人可以强迫我。”
两人都换了一身暗色便服,面巾系在脖上,借着夜色转过几处街道。
远处灯火朦胧,莺歌燕舞的酒楼闯入眼帘,楼外吊着一块硕大的牌匾,上面赫然写着四个大字:青云酒楼。
这是近影庄何百义的营生之一,也是他最为自豪的产业,他自信青云酒楼的规格不输于西武林任何一家酒楼,这里谈定的生意数不胜数,酝酿的阴谋更是多如牛毛。往往一席话,一桌酒,就决定了许多人的生死,无辜人的生死。
原云踪带纪伯虚进了一间民房之中,这里早就无人居住,或者是原云踪早就把窝在里面的流浪汉和乞丐打发走了,纪伯虚如此猜想到。
破败的房间内,靠北侧的窗户,向外望去,正好可以看见青云酒楼的后门街巷。
“看来你不是突发奇想,你谋划多久了?”纪伯虚语气有些紧张,他又一次小看了这个年轻朋友,他实在小看了他,或者说,没有那么了解他。
“还记得我们半月前抓的那个马匪么?那个叫羊拐子的。”
纪伯虚闭上了嘴,他实在是想不起来,牢房里挤满了人,他脑子里没有多余的空间去记住那些穷凶极恶的匪徒,况且这种奇怪的名字,纪伯虚转头便忘。
原云踪接着说道:“羊拐子告诉我,何百义手下有个头目叫做匡不鸣,这人私底下吃里扒外,暗地里卖了不少情报给外人,换取金银。”
“所以,他们是在这里碰头交易?在自己主子开的酒楼里?”纪伯虚不免好笑,这种灯下黑的事情也不算少见。
“而这个外人,听说是雁栖门的人。”原云踪又说道。
“哼哼,雁栖门,海西帮,西苍马家都是一路货色。”纪伯虚轻蔑道。
“是了,所以你应当明白,这是完完全全的黑钱,等他们交易完成,我们跟着匡一鸣,然后......”原云踪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干这种事,他一定会带几个得力的手下,或者几个武功高强的佣兵。”纪伯虚提醒道。
“所以我叫上你了。”原云踪带有深意的看了一眼搭档,他虽然年轻,但极为自负,对纪伯虚的武功却佩服得很。刚上任时,他原以为自己是日泉镇捕快里的第一好手,直到见过纪伯虚出手。
“呵呵,你找了这么个地方,证明你并不知道交易的具体时辰。”纪伯虚看穿了原云踪的想法。
“今天,明天,后天,或者更久,都没关系,反正我们现在有的是时间。”原云踪看向屋内角落,说道:“草垛里有个包袱,里面有干粮和水袋。”
纪伯虚陷入了沉思,自己该如何跟妻子交代,他了解妻子的性格,只要自己不说,她就不会问,可这并不代表妻子不知道。
若是编个瞎话呢?这个念头很快就打消掉了。面对聪慧的妻子,自己的谎言薄得就像眼前这层窗户纸一般,一捅就破,甚至还不如。
“你可以自己选择,留下或者离开。”原云踪见他面露难色,真心劝道。
“你先去睡吧,天亮前我会叫醒你。”纪伯虚伸展了一下筋骨,专注的看向窗外。这是两人的老规矩了,交替蹲守换班。
原云踪躺在茅草堆上,看着纪伯虚的背影,这是他唯一信任的人。这一刻,原云踪有些懊悔,不知道自己把纪伯虚拉进此事,究竟是对还是错。
“我爱上了个女子。”原云踪忽然说道。
“噢?是谁?”纪伯虚实在没能想到,这个平日里冷漠的少年,终于也有情窦初开的时候。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
“那你总是知道她的长相,住在哪,又是干什么的。”纪伯虚开始明白,为什么原云踪会谋划这件事。
“她家在码头,她爹该是个普通渔夫,或者是个造船匠。”原云踪翻了个身子,看着斑驳残破的石墙。
“你想娶她?”
“不止如此,我想带她离开这里。”
“可你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纪伯虚努力的回想,他们巡逻倒是会经常路过渔家码头,没曾想,原云踪在自己眼皮底下竟然看上了一个渔夫的女儿,自己却毫无察觉。
“你从未跟我说过。”纪伯虚生出了一丝愧意。
“跟你说又抵什么用,你能给我多发点俸禄么?”
“至少可以给你出出主意。”
原云踪轻声笑了起来,不知是在笑他自己,还是在笑纪伯虚的话。
老搭档眼皮一垂,没好气的看向他,老捕快感到这个臭小子的笑声中多少有些嘲讽的意思。
“她会跟你走么,哪怕干完这笔后你摇身一变,成了个有钱的公子哥。”
“我有五成把握。”
“五成?对于一个是或不是的问题,五成没有任何意义,你这个回答等于废话。”纪伯虚被气的一愣,摇头道。
原云踪仔细一想,颔首道:“是啊,你说的对,可我只能这么回答。如果世上有什么事情一定是绝对的,那么多半是场骗局。”
“不对,家人的爱,是绝对的。”纪伯虚肯定的说。
“也许吧。”原云踪半信半疑。
说到这里,纪伯虚突然道:“其实,我们认识的时间也不短了。”头一次,他的话语这么柔和。
原云踪开起玩笑,故作害怕道:“怎,怎么,你想收我当个义子?我可不想要一个穷得叮当响的爹。”
“你从未给我提过你的家人,你的来历。”纪伯虚没有在意他的挖苦。
原云踪脸色转为黯淡,冷冷地道:“老家伙,你有没有想过,我不提就是不想让人知道。”
“我明白,但你要知道,你的父母会很担心你,记挂你,何况你不是已有成家的打算了么?家人是这个世上最值得依赖和信任的人,不管有多少嫌隙和矛盾,都会有化解的一天。”
“你猜到我是背景离家?”原云踪反应过来。
“猜?你忘了我们是干什么的?”纪伯虚只觉好笑,分析道:“你的刀,你的武功,不会是个寻常家庭出生的人可以拥有的。而拥有这些东西的人,在你这个年纪,又怎会跑到日泉镇来当一个小捕快?”
“我不会回去。”原云踪语气坚决,“在我心中,我父亲已经死了。”
纪伯虚有些动容,甚至有些生气,不知不觉间这个忘年小友已经可以影响他的情绪,但纪伯虚知道自己不该再追问下去。
“他是个成名的大侠,至少别人都这么说。”原云踪叹了口气,他当然清楚纪伯虚是在关心自己,他已许久没有过体会过这种被人关切的感受,封闭的心也终于掀开一处缝隙,“他教给我一切,武功,为人,善恶,以及判断力,我无时无刻不想成为像他那样的一个人人敬仰的大侠。可有一天,我发现,他竟然跟一个欺男霸女的庄主私下勾结,计划截杀一队出城的商贩,我终于意识到,我这个受人尊敬的父亲不过是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他说话的声音越来越急切,呼吸也更加沉重,直到屋内回归沉默,他已不想接着说下去。
“每一个父亲都有苦衷,只是你还不知道。”纪伯虚并不是在安慰,更像是在说自己。
“也许吧,但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原云踪吐出胸中积郁的一口气,转而换了另一种语气。“怎么样?这跟你推测的是不是差很远,你肯定以为我只是个被赶出家门的不肖子。”
“对,我还真是这般想的。”纪伯虚笑了一笑,让人分不清真假。
“希望这次早点结束,我已经过够了这种日子。”原云踪的眼皮变沉。
“放心吧,下次再看到那位姑娘的时候,我会出面帮你做媒,老夫在日泉镇当了三十年差,虽然没能混个一官半职,但这名声却好的很。”纪伯虚一本正经的说道。“她父母定会卖我面子,将女儿嫁给你。”
可原云踪已经睡着,或者假装睡着,没有了回应。
屋子瞬间静了下来,哪怕隔着一条街道,纪伯虚也能依稀听见青云酒楼里的笙歌曼舞,推杯换盏。
一个火热的念头从内心燃起,第一次,他觉得生活有了盼头。
“也许我们都该换个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