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伯虚照例去药铺抓了几味药,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中。
妻子蒋盈正坐在床头缝织着家里的灯芯草席,看了看日头时辰,继续忙碌着。
老捕快正在思索如何跟妻子讲述自己被罢职一事,但他现在只想痛痛快快泡个澡,然后倒在床上,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蒋盈低着头,熟练的送草、打压、锁边,一根细长的灯芯草便栓进了席面。
“今儿个回的这么早么?”妻子开口问道。
“嗯。”
纪伯虚将炭火送进风炉,又将药材倒入陶锅,不一会,浓厚的中药味就充斥屋内。
“夫君可有心事?”
妻子并未抬头,也未看丈夫一眼。纪伯虚心里明白,聪慧机敏的妻子光从脚步声就能听出自己的心事。纪伯虚看着妻子憔悴病态的面容,她额头的发梢凌乱枯白,每吸一口气,都会捂住胸口半晌。
爱妻虽然疾病缠身,仍然难掩其姿色姣好,二十年前她嫁给自己,不知引来多少人羡慕和嫉恨,可这二十年来,纪伯虚从未让妻子过上什么好日子。
“入冬了,我明儿个去山里打些鹿肉,给你补补身子。”纪伯虚关切道。
“平儿他今早就进山打猎了,天黑前合该回来,最近他越跑越远,甚至会去几十里外的山里打猎。”妻子看向窗外,有些许担忧。
“这日泉镇他肯定已经待烦了。”纪伯虚言道。
“这天底下老百姓住的地方,还能差到哪去,都一样。”妻子想到儿子不免嘴角含笑。
纪伯虚沉默片刻,肃然道:“今天王大哥跟我说,他在西苍城置办了一间宅院,想叫我们一起搬过去,以后同住一起,互相有个照应。”
“你的意思呢?”妻子放下手中的活,看着丈夫。
“我的意思是,你们先跟着迁过去,我还有差事要办,等立个什么功劳,也好有理由调配过去。”纪伯虚底气不足,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这些话又如何能搪塞得了妻子。
“那咱们还是一起走吧。”妻子两手一撑,光是站起身来就费了不少力气。
纪伯虚连忙倒了杯茶水,递了过去。
“最近镇上来了许多生人,不太平,趁着初冬天气还没那么冷,你们就先过去吧。”纪伯虚话里已经有了恳求之意。
“衙门里的事,你不提,我不问。可家里的事,我决定了,你也别劝。”妻子笑着看向丈夫,将温茶送入嘴中,语气温柔顺从,但却在发号施令。
纪伯虚可以反抗任何人,唯独不敢忤逆妻子,他柔和地抚摸着妻子的后背,只希望茶水进腹时,她能够好受一些。
“娘亲!我回来了。”爽朗的喊声从门外传来。
一个精壮少年推门而入,纪平看着父亲也在家中,有些诧异,连忙行礼道:“父亲,您回来了。”
一般这个时候,纪伯虚都还在镇上巡视或者办差。
纪伯虚很是懊悔,他觉得自己应该晚点回来,十几年来他殚精竭虑,尽职尽责,从不会在太阳落山前便归家,当然,除了几次得罪上司赋闲在家的时候。
他这个习惯,连隔壁邻居都一清二楚,现在回来,在妻子面前等于不打自招。
可他还能去哪?
确实如王传师所说,他心里的怒气越来越盛,人也变得越来越冷漠暴躁。
只有这间称之为家的茅屋和眼前的两名至亲家人,才能安抚他的内心。
纪伯虚已经厌烦了官府对这些江湖势力一再忍让迁就,更有甚者点头哈腰,阿谀谄媚,只为了分点好处。
纪平炫耀着手上的猎物,开朗的笑容如同曙光一般降临在这间清冷寒酸,充斥着药膳气味的茅屋。
“跟爹娘说个事儿,一同打猎的好友告诉我,林老板家的公子被人打成重伤,半条小命都没了。”纪平洗了把脸,拍了拍自己身上的尘土。
“哼哼。”纪伯虚低声哼了两句。
丈夫的反应,蒋盈看在眼里,刻意岔开话题道:“你爹说你在日泉镇已经待烦了,是也不是。”
纪平两眼放光,不住点头道:“是啊,我早就想出去闯闯了。爹,要不要考较一下孩儿的功夫,看看我有没有资格去闯荡江湖。”
纪伯虚脸色一沉,不发一言,他明白妻子为何这样问儿子。
妻子柔声道:“平儿,你每天不是游手好闲,就是进山打猎,哪有时间练功夫。”说罢,蒋盈给儿子使了个眼色。
纪平会意,装作不服气道:“哪有!我平日勤学苦练,未敢懈怠,只是娘身体不好,待在家里不知道罢了。爹,我们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了?”
纪伯虚沉着脸,无奈点了点头。
纪平喜出望外,连忙道:“好啊,是去哪儿?西苍城?还是西港,宁州?往北走去塞外也不错。”
“哎,可你爹偏偏不与我们同去,还想待在这里,这世上哪有这般抛妻弃子的负心汉。”妻子故作悲伤道。
纪平也配合起来,哭丧着脸道:“父亲,你莫不是在外面......”
“你这臭小子,胡说八道些什么!”纪伯虚粗声喝斥道。
纪平吐了吐舌头,朝着母亲做了个鬼脸。
纪伯虚看了眼这对母子,心下又好气又好笑,在妻子面前自己如同世上最蠢的莽汉,三言两语间就把自己架住了。
他既无法否认,也不忍拂了儿子的期待,只能默许。
“等过完冬,就跟你王叔叔一家都迁去西苍。”纪伯虚无奈道。
纪平难掩兴奋,回答道:“好好!终于能出去看看了。爹,娘,你们俩好好说会话,我去院里练功。”
说罢便风一样的跑了出去。
蒋盈爱怜地挽住纪伯虚的胳膊,轻声道:“我知道你不想受人恩惠,那王大哥也不是外人,况且我们也有些积蓄,大不了真金白银补给他就是了。还有这个官差,不当也罢,免得风里来雨里去的,今后,我们再想别的法子谋个营生。”
纪伯虚握住妻子的手,温和道:“家里的积蓄哪里足够,去了西苍一切开销比不得这里,到时候日子恐怕更苦。”
“苦便苦,也好过在这儿提心吊胆。而且平儿他这个脾气,没准什么时候就跟那些江湖人闹出些麻烦事来,哎,西苍城好歹是个安宁地界。”妻子叹了口气,抽出手来,又缓缓走到床头坐下。
纪伯虚隔着窗户,看着后院里练功的纪平,他从未教过儿子什么真功夫,纪平悟性和资质皆是平庸,如果能安分守己做个普通猎户,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他叹了口气,心里忍不住思索起来......
深夜,日泉镇长街的一处不夜酒坊,寮棚内生着炭火,不少酒客还在这里谈天说地,欢声笑语。他们收入不多,只能在这楼外搭个屋棚,喝酒聊天。
原云踪坐在角落,厌烦的看着那群吃酒的汉子,感叹着这群市井草莽,还不知日泉镇将有大事发生,可自己又何尝不是跟他们一样无能为力,穷困潦倒。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原云踪面前坐下,正是纪伯虚。
原云踪给他倒上一杯热酒,眼带几分讥笑之意。
“无官一身轻啊。”原云踪笑着说,跟纪伯虚一样,他同样也被停职,收令牌差服。
“不对,这只是对你而言,而我还有家室。”纪伯虚一口饮下酒水,满脸惆怅。
“原来成家这么花钱啊。”原云踪感叹道。
纪伯虚看着眼前这个年纪比自己儿子大不了多少的搭档,他身上既有超乎同辈的老成,也有晚生后辈的青涩单纯,只是取决于哪方面而已。
“所以你怕成家了?”纪伯虚问道。
“我怕的是这几个月我都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原云踪摇摇头,脸上的愁苦也不比纪伯虚少。
“欸,最近镇上不太平,你说我去林府讨个护院的差事怎么样?”原云踪故意说道。
纪伯虚看着他那副讨人厌的嘴脸,不屑道:“不错,正好林老爷的公子卧病在床,你去看护最为合适。”
两人不由得都笑了起来。
一群江湖汉子从长街走过,为首一人认出纪伯虚两人,靠了过来。
“原来是两位差爷,明日莫非无事可做,这么晚了还在这里喝酒?”那人说道。
纪伯虚抬眼看去,这人是海西帮挂日堂下属的一个头目,诨名叫作烂指头。
这人明摆着是故意说话戏弄二人,他们自然知道纪伯虚和原云踪两人都已停职。
原云踪眉头一皱,手掌一抖,杯中酒水如一道水柱,飞射在烂指头的脸上。
原云踪手上用了暗劲,烧刀子白酒刚好溅入他的眼中,一时间烂指头只觉得又疼又辣,连忙捂住双眼惨叫起来。
海西帮其他几名弟子纷纷亮出兵器,虎视眈眈的看向两人。
“来来来,这便动手试试。我有十成把握,你们不敢。”原云踪满脸期待,邪笑道。
烂指头缓了半晌,拦住手下,忍着痛,红着眼,冷声道:“老子不跟你们两人计较,穷捕快,在这儿吹风吧,走,我们进去喝酒。”
烂指头还不敢在闹市长街跟官差衙役动手,哪怕现在他们已被停职,况且,他也知道这两人不好对付。
几名海西帮弟子轻蔑的看了两人一眼,大步朝着酒坊内走去。
被他这么一扰,两人默不作声的又喝了几杯酒。
原云踪摇着空空荡荡的酒壶,开口道:“纪大哥,你想不想换一种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