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这女人在干什么？”云棠生气地质问道。
那妇女无所谓地挥了挥手，“我什么也没做啊。”
“所以现在，可以告诉我们这条河的名字了吧。”轩宇拦下发怒的云棠，虽然他心里也同样生气，可是事情已经无法挽回了。
“只是为了一个问题而已，竟然愿意舍弃自己十年的寿命，你还真是舍得…..”女人莞尔一笑，侃侃而言，“这河呀，叫忘川，”女人的声音一下酥柔起来，“听说过吗？黄泉路，忘川河，奈何桥……人死后的去处。”
这么说的话，他们三个便知道自己离三界的交汇点不远了。
“那么这条河便是从冥界漂来的吧？不知奈何桥在何处？”
那妇人蹙眉，“奈何？你们要找奈何想必是出入三界吧，我猜猜看，你们是要去鲛人族呢……还是去人界呢？”那妇人又像先前的老太婆一样自顾自地走起来，“那地方呢，不是谁都能去的，天神为了维持三界秩序下过命令，只有每族的王才有经过的资格，同时为了顾及凡人太脆弱了，也是一部分原因。”
“我们知道，因为我们以前见过人界的男子。而且我们身边这位，是新封选的火莲族的王，是有资格经过的。”云棠打断那妇人的话，固执地回答。
那妇人瞥了轩阳一眼，“我知道，他的血已经告诉我了。你们说，见过人界的男子，这可是说笑？”
“当然不是，三年前，在浴火枫林中，我们确实遇到了，并且救了他的命。”
“哦，我倒是想起来了，三年前确实有人趁我不在的时候误过奈何桥，后来又被你族的人送回来，我还给了他一口汤，洗净了在这里的记忆。”
轩宇恍然大悟，“这样说的话，你就是孟婆了？”
“孟婆……被活人叫自己的名字可真高兴。”
“刚才听你那样说，好像您将当年的事忘了一样。”
那妇人叹了一声沉长的气，“时间是漫长的，在无限荒芜的岁月里，如果将曾经发生的事都存在脑海里的，该是多大的负担，而且，我已经听过数不清的故事了，在未来的时光里还有更多的故事在等着我。
我还要遇到更多的人----或者我该说是亡灵。故事我听得多了，在那些亡灵说完第一句话的时候，我就差不多猜到自己将要听到的故事是什么。并且几乎所有的灵魂跟我讲故事的时候，都是悲痛的，一双苍老的眼睛留下浑浊的泪水，说着离开尘世时看到的一切，然后他们再将话题转到他们出生时，讲他们大都相似的一生，因为亡灵也只有讲完了自己一生的事迹----大都无聊至极----才会真正死去。
没有人告诉亡灵去这么做，只是他们自发地，无一例外的执行了，这也许就是人的共性吧。所以我选择忘记，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等到跟我陈诉事实的亡灵决定走入轮回，我便给他一碗汤，目送他而去。
百年之后再次相遇，我有时能认出来某个灵魂，而那些灵魂，都认为与我只是初次相逢…….我该提醒他们吗？虽然我曾尝试这样做，只是…….很失望。”
“忘记也是可以选择的吗？”轩阳不懂这句话的意思。
“当然可以，只要你不再有所期待，”那妇人停下来凝视着轩阳，惆怅又有些喜悦，“这几千年来能让我记忆深刻的灵魂，只有一个，那就是你。”
大家的目光都望向轩阳，而轩阳自己亦是惊诧，但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为此而感到开心。
“为什么他…….”
可是大家回过头正想问那妇人原因，却发现女人已经消失不见，环顾四周也不能发现有人身影的存在。
“我们现在去哪里？”云棠有些疲倦地说。
“走，继续走。”轩阳沿着河而去，他有强烈的预感，也许可以再次找到孟婆，那样的话自己前世的记忆就有恢复的可能，轩阳就能知道自己到底是谁，就能想起那个人的名字，就会不再困惑！
这么一想，轩阳开心极了，有种想唱歌的冲动，但是他抑制住了这种想法，他还不能放声高歌，他不能……
轩宇在身后喊道，“云棠，你跟上哥哥，我跑回去牵马来。”
越走，河床越宽，河水越黑也越粘稠。
云棠在轩阳身后呼唤道，“轩阳，轩阳，你慢点，我们并不知道这是否是对的路。”
“父王说过，一直往南走就是了。而且刚才我们遇到的老太婆和妇女，她们也都是往这个方向走的，一定不会错的,一定不会。”轩阳用十分笃定的语气说着，“云棠，我现在很激动，因为我有一种预感，我知道在那里能找到我的曾经，现在谁也不能阻止我，你一定认为我失去理智了对不对？没有，没有，我很清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而且我们去往人界也是要找到孟婆，走过奈何桥的，这与我们要做的事情并不违背。”
云棠的眼里不满了阴晴不定的乌云，“可是，知道了往事…..又能怎样呢？”
“知道了，我就能去找那个人了，在那个人的面前说出她的名字。”轩阳的声音里洋溢着喜悦。
“可是到那时候，真的还能坦然相见吗？”
“云棠你在说什么呀，当然会的吧。”
轩阳那里还清醒呢？早已是被喜悦给蒙蔽了心神。他觉得在梦中看到了那个人是他的一切。
于是三人一直走，一直走，从不停歇，河床越来越宽，越来越广，直到望不到边际，在最后没有路的地方，一个亭子立在那里，亭子旁有一只小船，而他们三人正好能够坐在上面。
他们三个走到亭子前，只见那亭子的样子很简朴，看上去已经存在相当长的时间了，梁柱上的红漆看上去只要稍微一碰，就会大片大片地剥落。亭子的轩阁上写着一行行诗句，三人凑近看去。
“飒飒秋风生，愁人怨离别。含情两相向，欲语气先咽。心曲千万端，悲来却难说。别后唯所思，天涯共明月。”
“不得哭，潜别离。不得语，暗相思。两心之外无人知。深笼夜锁独栖鸟，利剑舂断连理枝。河水虽浊有清日，乌头虽黑有白时。唯有潜离与暗别，彼此甘心无后期。”
“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千年梦，弹指间，往事如水淡如烟。曲已终，人亦散，旧梦初醒已千年。”
……….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句句读来，皆是离情。
“这些都是写给那些在忘川河边徘徊不决的游魂的诗句。”三人的身后传来女人的声音，他们三个正看那诗句入迷，皆被吓了一跳，而后转过身来，仔细看向身后的女子--—或者应该说是少女。
那少女看上去和云棠的年纪相似，亦是出水芙蓉似的样貌，她的眉间有一点朱砂，头上只有一只金钗将头发给绾起来，身上只有飞扬的轻薄丝带，无多余的华丽装饰来陪衬，显得淡雅脱俗，丝罗衣襟在微风中飘舞，轻薄的裙纱随风旋转。这女子的手里拿着一把油纸伞，此时正将其收拢着而没有打开，她整个人的气息好似兰花的芳香—--又有一股悲伤而魅惑的味道。
云棠走上前去打招呼，“你好。”
女子朝云棠轻轻点头，“你们要过河吗？”她那深邃的眸子好似能看穿人心。
“我想…….是的，我们要去人界。”
“那么请上船吧。”女子站在岸边，用手中的伞敲了敲船身。
轩阳等人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坐到了船内,这样的话，船身中已经没有多余的地方了。
云棠问，“你呢？”
女子将手中的伞一转，伞骨将伞给撑开了，她足下轻轻一跺，然后腾空而起，好似一片鸿毛般轻轻落在了船头。女子背过身并用伞遮住自己的脸，足下又是轻轻一点，船慢慢地在河面上游荡起来。
“谢谢。”
女子对轩阳的致谢沉默不语。
云棠继续好奇地问那女子，“我们还没见过女船夫呢—--刚才在岸上的亭子里，我们看到很多诗句，那是你写上去的吗？”
“是的，”女子的声音很好听，似空灵的笛音，“那些诗句是刻意写给执迷的生灵看的，不过大多都是我听说的，也有很多自称是诗人的人写在上面。我印象中有个叫李白的，诗写的很好，还有叫白居易，杜甫，苏轼，陶渊明……这些伟大的生命，我都见过，他们与别的游魂要有所不同，跟我说话的时候不是哭哭啼啼的，反而很豁达—--这很少见的，因为死后的众生对红尘总是颇为留恋，明明受了那么多的苦，可能他们也是留恋的吧，可是当我问他们想要什么的时候，他们回答的是‘想喝酒’。”
“能再多说一些你遇见过那些人吗？”
“这就太多了，那些很早以前就想着长生不老的人间君王，那些感动人间千年的爱情故事，那些真真假假的神话传说。是四面楚歌的无助，还是烽火戏诸侯的任性，是仓颉造字的伊始而鬼神哭泣；亦或是精卫填海的永恒…….我都了解真相，亲耳听到当事人对我说出自己心里的秘密，然后我会与他们达成诺言，一定守口如瓶。我目送他们与真相一起遗失，留下背后满城流言蜚语或相争相颂。”
船头抵开黑色的河水，推开成V字型的水流而慢慢荡漾起来。
“不知此次前去，是走的谁的路，又是属于谁的归途。”
轩阳望着站在船头那女子的背影，心里豁然开朗，“我想，前辈应该是孟婆吧。”
女子微微侧过身，只是油纸伞依然遮挡住面容，“这天地是‘孤独’为所有的生灵共同巨构的室家，要各自走过冗长的通道，从此岸，到彼岸。那么势必要用到宽容的天地法则才能丈量生命的轨迹。我说过，你是我这千年来印象最深刻的一个灵魂。”
听到女子这样说，云棠与轩宇一时错愕，眼前这般美的女子竟然是之前那个中年女人，可是轩阳接下来说的话更让他们吃惊。
“不知这是否是你刻意安排的？一开始以一个老太婆的形象遇见我们？”
轩宇震惊，“什么？！哥哥，你说她是之前的老太婆？”
立在船头的女子回应道，“变成什么样子，都绝非是我的意愿……知道吗？我虽任此职，却也无权掌握生命的流动，生或者死对我来说皆是奢侈。我是一个被诅咒的人，没有人会懂的。所以我说我选择遗忘，拥有鱼的记忆，无忧亦无惧，承载着别人的梦土，腐烂在荒芜的时间长崖中。”
“哗啦啦……”三人举目向前方眺望，看到前面竟然是一处湍急的瀑布，流水声惊鸣。
云棠惊呼，“快调转船头！我们会掉下去的。”
女子不语，她只是一脸平静地回头撇了轩阳一眼，那双眼睛令轩阳汗颜，因为他看不懂，他看不懂那双眼睛，那眼睛里有一种有着足以将灵魂粉身碎骨的沧桑与厚重。
在船快要冲下瀑布的时候，站在船头打着油纸伞的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那声音真挚清亮，是发自灵魂的音色，令轩阳三人面对眼前的危机也心之动容。
孟婆看着轩阳的眼睛倾诉，“你要相信，那个出现在你梦中的女子，是因为你曾带去的感动才迫使自己开拓了另一处无人到过的梦土，如果她在你心里依然美丽，就应是因为那一身永不妥协的探索与用于迎战的清白。
那个女人的一生亦足够漫长，可她不曾侍奉任何神，不受任何世俗礼法的束缚，但她赞美着你，就等同赞美了自己所有的信仰。而你，她曾负你，你也曾伤她—--她住在那寒碜冰窟中，日日梦回，负轭。但你也真是该死。
你要体会，不只是为了她，为了不可指认、未能厮守的曾经—--如果你的选择依然是那样……再伤她一次？这次我会袖手旁观，让你眼睁睁看她怎样为了你而粉碎，成为满地的冰屑，正如她眼睁睁与你相望的千年。”
孟婆的最后一句话淹没在急湍的瀑流中，轩阳望着旋转的天空，视野里浮现出玄冰凤族女王冷眼的双眸……片刻之后，轩阳闭上了泪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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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上黄泉路，走奈何桥，喝孟婆汤......不知你心里的孟婆长什么样子？希望可以在评论区看到大家对孟婆的想法和见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