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生长在蓊蓊郁郁的青柏和葱葱茏茏的黄荆子丛中的桐树开始上油的时节,杨家湾终于又开始划分土地了。
这是自包产到户实施以来,杨家湾第二次划分土地。根据政策,杨家湾上将彻底核算土地和户口,那些在已经死亡和转户的人头上的土地将被统统收回,凡是现在在籍的杨家湾人都能够划分到土地。
得到这个消息之后,洪秀十分高兴,当晚几乎睡不着觉,整个人翻来覆去都处于兴奋和忧伤的交替之中,无数的往事涌上心头。
在杨家湾呆了快二十年了,洪秀一直是黑人(没有土地的人)一个,没有分到一块土地。这一直是她极大的一块心病。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没有土地,再勤劳,把庄稼侍弄得再好,都是白搭,都得挨饿哩。没钱花都不打紧,可不能没有粮吃呢。
常言道:嘴巴二寸五,要吃多少田和土。正是因为他们一家人那时候只有丈夫杨有钱一个人的土地,家里永远都吃紧得很。儿子杨林两三岁的时候饿得哇哇直哭哩。
也正是因为家中没有土地,生计艰难,孩子们吃不饱饭,当年她亲爱的丈夫杨有钱才十分着急,同她商议着要出去打工挣钱。
杨有钱刚开始去的是河津市。他是在某年油菜花开的初春时节出门,到河津市给人下力气活儿,一直到遍沟秋黄的丰收时节,他挣了三百多元。这个只上了一年小学,些许识得几个字的男人喜滋滋地给老婆洪秀写信说,要给她和一对儿女扯衣裳。
八月底,杨有钱辞工回家打谷子。从河津乘车到东沙,恰好又错过了回益杨的班车。时间已至下午,又没有碰到熟人,他狠了狠心,花一块钱去住了一回旅馆。
旅馆门口一直有人说看什么花瓶姑娘,说得神乎其神,邀杨有钱这个老乡一起去看。杨有钱又喜欢凑热闹,一打听,才知道来了一个马戏团,专门演花瓶姑娘。
这花瓶姑娘可神了!据说一直生活在花瓶里,美得像画儿一样。咋就有能生活在花瓶里的姑娘呢?实在是太神奇了!
杨有钱决定跟着去看看这个花瓶姑娘。只见旅馆的不远处已搭了一个简陋的台子,上边用五彩斑斓的布围了起来,不见里面真容。台下乌泱泱围了几十个人。另有两人敲着锣大声吆喝着,不断吹嘘花瓶姑娘如何如何长于花瓶,又如何如何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杨有钱也跟着人群激动地吼着叫着。
这时主持人上台,先继续介绍这个神奇的花瓶姑娘,说着说着,正前方的彩色围布哗的一声被掀开了,彩色灯火之中显出一个花瓶,花瓶瓶口处果然神奇地伸出了一只修长的玉手!
片刻之后玉手消失!底下观众嘘声四起,意犹未尽。一颗心随着主持人的说话也跟着七上八下的。
主持人问:“看到花瓶姑娘的手没?”
杨有钱等观众回答:“看到了!”
主持人说又问:“看没看够?”
回答说:“没看够!”
主持人又问:“还想不想看?”
回答说:“想看!”
这么神奇的花瓶姑娘自然人人都想看了,只是这种神仙姑娘不是人人都能看的,能免费看到纤纤玉手片刻,已经是莫大的福分了,还想再看就得给点钱了。
杨有钱为了看这个神奇的花瓶姑娘的手,花了三块钱。光看手当然是不够的,主持人继续问“想不想看她的脸”?杨有钱等观众都说想看!要看神仙的脸,需要十块钱。杨有钱本来不想看,但是大家都气势汹汹都要看,自己也只好花十块钱看了。
嘿哟!果然有神仙!果然是长在花瓶里的姑娘!在主持人故意吊胃口的声音中,在底下观众急吼吼地要求中,一个美女的漂亮脑袋果然从花瓶的瓶口处冒了出来!
果然是美女!果然就像画里的人一样!还对人频频微笑!这十块钱花得值!
杨有钱大感满足,回到旅馆以后,突然发现衣服上心口处的内兜被划破了一条口子,里面的三百块钱已经不翼而飞!
杨有钱戚戚然,惶惶然,一直在旅馆里坐了一整夜,脑袋嗡嗡直响。满眼血丝的回到家中,少不得被洪秀好好骂了一顿。
男人为了看什么花瓶姑娘,出门大半年,就拿了几十块零钱回来,实在让洪秀很有点不忿。她深知杨有钱是个防头不妨尾的,便不再让他出门,就在近团转找些工作打点零工。
但杨有钱一心还想挣大钱,他那饿死在五十年代伙食团时期的老汉儿给他取名有钱,就是想他挣大钱哩。
杨有钱想到他的秧田边有一个生产队废弃的破砖窑,于是跟洪秀商议,打算烧瓦卖钱。
杨有钱是个砖瓦匠,以前是给生产队负责烧窑做泥瓦桶的。吃大锅饭的时代结束以后,土地承包到一家一户,大家都种地去了,那个集体自产自销的小砖窑便废弃了。
当年划分土地的时候,这个小砖窑旁边的秧田被分给了杨有钱。杨有钱很不满意,找到大队队长和书记诉说不满,只因出窑人来人往踩踏的缘故,这片秧田大半的地方被踩成了硬板地,想要重新耕种,得花大力气。
这杨有钱虽然心头没啥成算,抓住一点道理却也有搅来搅去的劲头。大队书记被他烦得不行,瞪着眼道:“土地是集体的,也是集体分的,不是你说变就能变的,你也就是费点功夫打整一下,还能把你累死?大不了旁边那个砖窑给了你,你就地取材还能烧瓦!”
这个集体的小窑就这样随着土地划给了杨有钱。之前杨有钱为了耕种产粮,自然不会去烧瓦。只是随着生计艰难,杨有钱便打起了这个小窑的主意。
杨有钱把想要烧窑卖瓦的主意给洪秀一说,洪秀便不同意。家里一贫如洗,想着要做这个生意,摊子拉不起来不说,而且还要联系销路,各方面都是问题。
更有一层,在洪秀心里已对自家丈夫的能力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以前不过是给大队做泥瓦桶的,偶尔帮着往窑口里塞一两个谷草,他会烧窑吗?别到时候烧一窑子红瓦出来,全砸在了手里!
杨有钱为了打消妻子的顾虑,就一一给她分析。第一,做泥瓦桶和烧窑的技术,他干了好几年,熟练度毋庸置疑;第二,没钱不要紧,到基金会去贷就对了;第三,为了摊低成本,他准备把三哥杨有财,幺弟杨有利拉着一起,几人还可分工合作,跑手续的跑手续,联系销路的联系销路,烧窑的烧窑。
洪秀终于还是被丈夫说服了。杨有钱说干就干,便去联系杨有财和杨有利。弟兄三个一合计,觉得可以干,于是便分工合作开始干了。
杨有财略微识文断字,便由他去农村合作基金会跑贷款的手续,管理窑上进出的账目;杨有利便骑自行车负责联系买家;而杨有钱则负责做泥瓦桶烧窑。
无论是做泥瓦桶还是烧窑都是个技术活,也是个辛苦活。
一切筹备停当。秋收以后,杨有钱和洪秀便就此取材,将秧田里泥巴挖了起来,开始挑水和瓦泥、踩瓦泥。
瓦泥得踩细踩匀,得赶着牛,来来回回踩好几回才能成。等到泥巴细了黏了,直到像糯米汤圆那个程度才算好。
然后杨有钱把瓦泥归整得四四方方的,这时便用瓦推子(做泥瓦桶的工具)小心推出厚薄适中的一片瓦泥,捧起来围在木瓦桶(做泥瓦桶的模具)表面,一边转动木瓦桶,一边用泥瓦刀蘸水把接头处封严实,把泥面打抹光滑。
整弄归一以后,用手一提木瓦桶上的把子,把裹着一层泥瓦桶的木瓦桶提到晾晒的地方,然后把木瓦桶接头处向内一卷,往上一提,取出木瓦桶,新鲜的像水桶一样上小下大的泥瓦桶便做好了晾好了。
接下来就是等泥瓦桶自然风干。这时候天上最好不能有太烈的太阳,若是阳光太烈,泥瓦桶表面容易开裂,这样就前功尽弃了。每逢遇到烈阳,洪秀都会在泥瓦桶上洒上一点水,并用塑料薄膜把泥瓦桶盖住。
泥瓦桶完全风干以后,用手一拍,泥瓦桶轻轻巧巧便裂开成四片瓦坯,然后装窑烧制,便可得到青灰色瓦片——这就是常说的小青瓦了。
烧窑是相当累人的技术活儿!如果火候不够,瓦片颜色不能烧青,成为红瓦,就失败了;相反,火候太过,则容易把瓦片“烧流”,粘在一起,成为“牛脑壳”,也是失败的。
烧制一窑瓦大约需要三天三夜,中途不能停歇,一直要往窑口里塞柴火。
而那时候缺柴火,自家的柴山地早已被自家砍得光秃秃的,别人家的柴山地也被别人砍得光秃秃的。柴火不够,就只有去买柴。油菜杆,谷草,木柴一拖拉机一拖拉机地往砖窑边拉。
为了便于码柴火和照顾砖窑,杨有钱专门在秧田里搭了一间草棚,烧窑的那几天全家都住进这个大草棚里。
他和洪秀取了铺盖睡在柴草上,杨枝杨林姐弟两个就睡在从家里取来的大斗腔(一种直径大约两米左右,用篾条编织的大簸箕)里。
小小的杨枝偶尔晚上醒来,都会看到父亲母亲把一个又一个谷草塞进红彤彤的窑口里。通红通红的火光从窑口里窜出来,把父母热汗滚滚的脸也照得通红通红的。直到东方破晓,远天露白,杨枝再一次醒来的时候,父亲或母亲仍然守在窑口处。
也许杨有钱的烧窑技术并不像他说的那样精湛,又也许是其他的原因,总之杨有钱一连烧了两窑红瓦!都砸在了手里!洪秀气得直流泪。
终于烧了几窑好瓦出来,卖得也不错。杨有钱和洪秀一算账,居然并不怎么赚钱!洪秀便不许杨有钱烧窑了!杨有钱只好跟有财有利两弟兄一商议,决定停掉砖窑。
账目清算以后,基金会还有两千多块钱的贷款。这个贷款不知怎么就落到了杨有钱一个人的名下!
忙活了好几个月,一分钱没有挣到不说,还摊上了一大笔贷款。洪秀欲哭无泪。杨有钱也唉声叹气。
某一天晚上,思前想后的杨有钱红着眼睛对洪秀说:“秀妹子,我还是要出去,走远凼去。”
洪秀问他去哪里。
杨有钱说:“立人姐夫的妹妹王幺妹嫁到了西疆,听说干得很不错,我去给姐夫说,去西疆!我有力气,总能挣钱的,饿不到你们。等我干好了,把你跟两个娃儿都接过去。”
家里已经没有办法了,洪秀只能同意杨有钱这个决定。
农谚有云:立夏小满正栽秧,芒种栽秧衔衔短,夏至栽秧有个卵。这是说立夏小满正是栽秧的好时节;芒种的时候栽秧,秧苗就长得不好;若是等到夏至才栽秧,就会颗粒无收。
杨有钱正是在第二年小满节前后,整完秧田,给家里栽完秧子之后,只身登上前往西疆的火车。洪秀记得很清楚那一年是一九九二年。
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回想着当年的往事,洪秀忍不住流下泪来。
如今她也有了土地,她的儿女也有了土地,她再也不怕吃不饱饭了!她甚至冒出一个奇怪的,又有恃无恐的念头:哪怕李聋子跟她离婚了,哪怕她现在只有一个人带着娃儿们,她也绝对饿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