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向你表达崇高的敬意,夙愿之阳如今的主人。你并未屈服于神器的意志,你的意志足以奴役神器本身。”猩红的刀笔发出话语,却仍直指着唐琅的胸膛,“因此我明确地告知于你,争斗的本质便是意念的对抗!任何的神兵都极难磨损,除非强大的意志足以让它们臣服!”
“因此我仍然要质问你,夙愿之阳如今的主人,我并未轻易屈服于失败,你的意志尚且无法将我挫败!你的确给我留下过伤痕,因为我曾陷入了迷茫,我来自于没有争斗与死亡的世界,那样的世界更令人悲伤。”
神笔的话语抑扬顿挫,缓缓叙述了旧世的真相,而在那叙述结束之后,猩红的刀笔质问唐琅:“所以你应该也能够理解,争斗与死亡各有必要,我本就是争斗的化身,争斗于我而言并无不妥。争斗最能体现心底的呐喊,曾经的我求解出了这样的答案。这个答案或许已经不适合当今,我也从不够了解你们这些身为造物的‘人’,可如果你想将这答案推翻,你必须给我一个确凿的答案!我的世界仍缤纷多彩,我不曾看到将它毁灭的必要。你要毁灭我的世界,便要先证明它失去了未来的可能!”
伴随着一阵短暂的沉思,唐琅皱着眉缓缓开口,神明的过往曾引发思考,却仍无法将他动摇,“我从未说过这个世界失去了未来的可能,正如我之前也向您提过,我无意为世人决定一切,每个人都有权利决定自己的愿望。我立志打败您,是因为我不满于过于激烈的匮乏与争斗,认为这限制了文明发展的可能。我为什么不能只是修改这些法则,我为什么要否定世界本身?”
“……你们的灵魂本就脆弱,因为我不愿给你们永生,我也曾经向你提过,我创世之时便是旧世灭亡之日。”神明缓缓摇了摇头,甚至轻轻叹息了一声,“创世与灭世从不是那么便捷的事,没人能轻易创造生命与死亡,如果万物都能轻松地修改,生命便也失去了原有的重量。”
唐琅不由打了个寒战,神明的话语隐约暗示着一个可怕的可能,而之后神明便将一切挑明,使唐琅陷入了深深的迷茫,“就让我说得更加明白一些吧,你‘杀死’我后会发生什么。这世界的一切都是我的造物,在我死后也会重归荒凉。你或许能够捕获些许的灵魂,如果他们逝去的时间仍未太长,你们的灵魂本就脆弱,冥海也无法长期保存。一切的准备结束之后,你便需要依你的想法重塑一切,重新将一个新世界创造。你或许会想要让那些死亡的人自由归还,可在我看来那也无异于永生。”
“……你是说我必须将一切毁灭?……那如果,如果我完全记住现有的一切,努力将一切原样复原呢?除去你设置的过多的争斗,一切都将没什么变化……”
“你或许可以创造一些虚假的替身,再在其中填入灵魂。且不提你是否有能力记下一切,我也想要问一问你:完全一样的个体究竟能算是崭新的生命,还是只是原先的替换?你想在崭新创造的躯体之上接上属于此世的灵魂,是否也就杀死了那躯体之中本该存在的灵魂本身?”
唐琅轻轻皱了皱眉,张了张嘴却没法回答。那是否也能称得上是令一种杀戮?分明他只是想要寻找一种没有牺牲的办法。
“……所以你欺骗了我们?”唐琅愤怒地对神明吼道,“你分明说过击败你的人可以创造一切,从没有说过具体的要求!”
“我不喜欢诉说自己的过往,因此适当地进行了隐藏。”神笔的傀儡缓缓摇头,有些无奈地轻轻说道,“何况我也并没有刻意欺骗,毕竟当时的我仍然认为,毁灭与新生是在强烈不满于这个世界本身之后才会产生的渴求,而当那样的时刻到来,追求毁灭与新生的人自然也不会将旧世的那些糟粕保留。”
“事实上不也是如此吗?若你们并非如此厌倦着这个世界,你们甚至不足以让我现身,让我思考。只是你们竟没有对世界产生仇恨,这一点确实超出了我的预料。”
唐琅在空中剧烈喘息,愤怒的火焰熊熊燃烧,他很想说服自己,告诉自己神笔只是在对他说谎……“你说我若想拯救现有的一切,就必须毁灭新创造的躯体之中的灵魂,可你的傀儡又作何解释?它们不也可以随便创造?我又为何无法做到?”
“我的傀儡徒有其表。”傀儡轻轻摇了摇头,融入了淡淡彩虹色的光帘之中,唐琅这才惊讶地发现,消散的傀儡化作了细沙。金黄的细沙再度聚拢,缓慢地将新的傀儡建造,那傀儡里都是实心的沙砾,其中必然容不下灵魂……
唐琅仍旧不愿轻易相信,却也终究无法断定神笔话语的真假。难道他能够承受灭世的代价,赌博似地将面前那支神笔斩断?那样的事情,岂不同样违背了他的愿望?
接连的战斗磨损了神志,唐琅感到了些许的恍惚,他抬头遥望魔剑的断墙,仿佛能够望向北方。他仿佛看到了遥远的炊烟,感到自己如同在天空中翱翔。他仿佛看到了赤脚的孩子们在泥潭中打闹,不远处的神塔之中,农夫正为崭新的一年虔诚祈祷。
他仿佛看到军人对家中情形的担忧,仿佛看到市集上街坊偶遇的客套,他仿佛看到餐桌边久别重逢的欢乐,仿佛看到案桌上沉沉睡去的微笑。
细细想来,这世间的一切又真的有那么糟糕吗?糟糕到必须毁灭世界,必须让所有人离开家乡,甚至离开人世,永不折返?
伴随着一阵长久的沉默,唐琅发出了一声长叹,他甚至想要就此合眼,因为自己的确无法继续弑神。可他却想到了死叶的末路,想到了让他得以坚持到现在的友人,他们曾对他报以厚望,他的火焰仍需燃烧!
毕生追逐着理想的神使仍未停止他的求索,他生命中最后的火焰仍在体内顽强燃烧,唐琅奋力呼唤着神志,反而向那神明问道,“……只要没办法证明你说了假话,我便的确难以背负灭世的代价。可我却仍然想要问您,尊贵的神明——您之后是否仍会像以前那样,在大地之上到处挑起纷争?”
“不。”有些出乎唐琅意料的,创世的神笔坚定地答道,“多亏了这场与你们的争斗,我才明白了自己之前的迷茫。我曾是旧世的求解之人,此世却在迷失中放弃了求索,甚至化作了阻拦求解者的逆流。我不会沉溺于错误之中,我也想过是否需要与你们一道求索,可我终究不是此世之人。我的生命过于漫长,无法理解你们那些日常的痛楚与朝夕的渴求。”
“每个人有每个人的心愿,众人为心愿争斗,为心愿和解,为心愿而创造未来,这本就是我所期望看到的世界中应有的景象。”创世的神笔在高空中伫立,俯瞰着世间的亭台楼宇,“你们的世界从未停滞,世上的众人不懈求索,在我看来,这样很好。我不会再去阻拦这样的你们,也不会再挑起无益的争斗,毕竟说到底,之前对于争斗的渴求也仅仅只是我陷入迷茫之后的故步自封。”
“我无法作为这个世界的求解者,亦不愿只作与败者无异的守旧者,所以从今往后,我都只会作为这个世界的命题之人存在。我不会再插手人类的事务,只会远远地评估我创世的成果。我将目睹你们的求索,我将目睹世界的进步。”
“我不会因此否定死亡与争斗,毕竟就算在你们自己求索的过程之中,每个人也都相信着各自的道路。道路本身不常相容,斗争必然亘古长存,可人们却会从每一场斗争之中磨练他们的心灵与意志,不断创造崭新的未来。”
创世神笔的声音微微一笑,声音之中饱含骄傲,“我将默默将这一切注视,期待着任何的人向我给出此世终极的答案,期待着有人能够告诉我,告诉我争斗是彻底错的,或者世界是彻底错的。而如果未来的人已经过于软弱,软弱到自己已经没法给出求索的答案,那在这个世界陷入彻底的停滞之后,我也便会将其抹除,用我所见证的一切代替你们给出答案,重新创造一个崭新的命题。”
“这个世界或许仍旧并不完美,但那都将是你们需要面对的题目,如果就连世界的缺憾都无法改变,那也只能说明你们意志的不足。”创世的神笔直视唐琅,眼神之中充满敬重,“只要你们仍在求索,我便不会再贸然干涉,而如果有人认为自己已经给出了足够让我满意的答案,那人也必将拥有足以击败我,足以实现自己答案的,来源于意志本身的力量。我始终会聆听魔蚊山上祭坛中的人声,我也会让神器传达我所在的方向,我会让世人知道在哪里能够让我听到他们的解答,我也随时恭候着你,以及你的后人的回答。这样的做法,你满意吗?”
唐琅静静地低下头去,不由露出了一个苦笑。他仍有些不满于过量的争斗,却也不得不同意神明所说的,世间总有缺憾之处的说法。人人安居乐业的夙愿是他此生唯一的渴求,所以他也并未就此放弃求索与反驳,他很想给出一个自己的答案,让世人的生活能够变得更好。
他想要寻求风调雨顺,却又想起了神明的质问。神明可以赐予他们无尽的钱粮,可那也不过会让世人陷入新的争斗与迷茫……
可如果维持现在的世界,他又还能为他们要求什么?物质的充裕只会带来暂时的满足,还会埋下争斗的火种。光暗两族已经有了各自的政权,改革之人仍在求索,他的说辞不足以让世人发自内心放下根深蒂固的仇恨,控制世人的思想更是亵渎……
他想起了圣光皇朝那满是苟且的朝堂,索求者们充满偏执,探索者们往往急躁,守成者们渐渐堕落,变革者们满是疯狂……
他到底该给他们带去什么?
他看向眼前神笔的傀儡,痛楚与疑虑化作了低语与喃喃:
“神明啊……您也觉得这个世界仍有不足之处吧?我的生命即将来到尽头,您觉得我又还能做些什么呢?”
傀儡那无比光滑的额头上出现了一丝细小的皱纹,如同水珠滴落汪洋,又缓缓散开。他看着唐琅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回答——
“我不知道。”
这,就是冷眼旁观数千载的造物主的答案。
那么,凭他这尚不到一年的记忆,又能知道什么?
唐琅闭上双眼。
无数次地,无数次地,他松开双手,陷入迷茫。
但他明白,他必须重新握紧利剑,找到方向。
因为正是这些挣扎与求索,终将带给他新的力量。
因为他从开始到最后,一刻都没有放弃过自己的理想。
现在,最后的抉择,就在他的眼前。
他是凭借嗜血的怨念苟延残喘的人,心中满怀对自己的怨恨。
他是依靠唯一的夙愿存活于世的人,脑中只留有空洞的信念。
他是渴求人人能实现安居乐业的人,行动必符合众人的意志。
他……
也不知道该给出怎样的答案……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是啊……就连注视人间千万年的神明都无法给出一个回答。
可是……
这不同样也意味着另一种答案吗?
清冷的微风拂过伤痕累累的大地,劳累的士卒清理着血迹斑斑的战场。
衣衫褴褛的难民踌躇着走回城镇,忐忑不安的农夫习惯性地走向田埂。
死叶在决战中签发的命令多半都假借了布衣的口吻,血目的强者也在多年以来不断地安插心腹并将权力集中。不知不觉成为了保卫国土的最大“英雄”的布衣压抑着悲伤接受了权力,决定继续追寻死叶与暗探们心系的平等。
光族的朝堂仍未洞悉木邪石的阴谋,可世人却都亲眼看见了身为暗族的死叶给予世界的帮助。南方产生的灾难并不仅仅是暗族的入侵,如今坐上了宰相之位的陆春也仍旧没对变革死心。
虽然身在高位之人往往更易受到蒙蔽,虽然权力的毒酒时常让人误入歧途,可光暗两族都已失去了疯狂好战的领袖,剩余的领导者都期望着和平与进步。在这灾难与浩劫过后,两族本也不再具备继续维持战争的人力与资源,在这对立愈发变得不够明显的时代之中,人们将不甘地,困惑地,安心地,在短暂的和平中摸索着生存。
虽然历经了无数起混乱,人类的未来却也并未陷入绝望,所以神明才愿意不再插手,世人的道路只能由世人自己去走。
“……您说您要做一位命题者而非求索者,尊敬的神明,可在我看来,这同样也是一种求索。”唐琅忽然轻轻一笑,眼前的景致充满临终的朦胧,“没有人有权替世人决定一切,没有人有权在不了解世间百态之前傲慢地将这世界重塑。可既然并不了解,既然无法回答,那么一个求索者便也可以在等待之中继续求索。”
“可我仍有一个与您不同的地方,”金色的光幕忽然将唐琅笼罩,破碎的护心镜上重新亮起了闪亮的金光,金光使琴弦渐渐复原,五根琴弦都染上了明艳的金黄,“那便是我始终尊重着世上的众人!每个人对于世界的解答都是独特的!我的无知源自于我无法了解世人的愿望,而我的解答也必将源自世人本身!”
“我绝不会放弃求索!即使如今的我的确不知道此世的解答,我也绝不会就此止步!当太阳飞上天空,当日光洒落苍穹,我将静静等候在沙漠深处,静静聆听每一个人最为真诚的心声!
不必强求正义,不必自诩善良,只因善恶黑白,因人而异。
我只希望听到,看到,那些不经意间的满足,那些漫长的求索,那些发自内心的渴望。
于是创世的神明在人前消失,名为唐琅的神使升上高空。他的身体散发出一阵阵金色的闪光,逐渐耀眼得堪比盛夏的太阳。金色的太阳引人注目,每个人的耳畔传来一阵同样的声响——
“世人啊,我是圣徒夙愿之阳。我的神使充分获得了我的认可,因此我接纳了他想要进一步帮助世人的愿望,于此处向你们发问:圣徒们不愿过度干预世间是我们想要尊重世人独自处理世间纷乱的努力,可我的神使却也同时希望找到一个能让世上一切的人幸福生活的方法。可他现在却还给不出任何答案,因为他从不够了解世人,不够了解你们的愿望。”
“我敬重他的这份努力,因此我也决定帮他。于是我展露了新的神迹,同时向世人提出了以下的请求:当你们找到了毕生的追求,或是当你们陷入了茫然之中,希望你们在忙碌之余向着太阳,告诉我你们内心的渴望。我将一直聆听,我将一直思考,太阳会因你们的言语变得更加温暖,那便是我聆听到了你们话语的印证。”
“你们的话语我的神使将始终替我铭记于心,将来若世界重新陷入了浩劫,如果必须对这世界给出一个解答,你们的夙愿便会告诉我真正能够帮助你们的方法,届时我也将使用我所了解到的一切尽量帮助世人,尽到一个守护者应当尽到的责任。”
“至于如何实现你们自己的愿望,唯有不懈的努力才能实现真诚的渴求,而自己的路,你们也当自己去走。”
随后金光骤然消失,金色的人影躲入了无人知晓的地方。金色的火焰唤醒了神兵最初的渴望,古老的神兵迸发出了强大的力量。他将在这力量的支持之下维系意志,他将用这份力量聆听世上所有人的愿望,直到世界停滞之前,哪怕肉身陨灭之后,他也将那里一直等待,一直倾听,一直思想。
你问他人生当如何?世事又当如何?
遗憾而骄傲地,他还找不到答案。
但他也将在知晓世事无解的同时求索毕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