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第一缕阳光照耀在了大地之上,业已死去的魔剑要塞却仍旧在争斗中哀嚎。唐琅与那创世的神明同时停止了针对彼此的攻击,驻足凝望着南侧升起的那颗猩红的巨树。
体表源自于嗜血因子的力量逐渐开始淡化消散,向唐琅暗示着南部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死叶向这世间吸收嗜血因子的举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燃烧嗜血因子不断战斗的唐琅的力量,可唐琅却也没有半分怪罪死叶的意思,谨慎是那血目强者一贯的作风,处理好现实的危机之后,他也才能更加心无旁骛地追逐自己最后的理想。
神剑的主人微微颔首,无声地倾诉了对于那位忍受了无尽痛苦的强者的敬重。世间的危机此刻已经彻底解除,只剩两位神器的主人在这孤城之中独自迎接各自的末路。
源自木邪石的帮助虽然一度遭到了唐琅的抵触,可此刻的唐琅也已与木邪石一样将弑神当作了实现自己理想的最后可能,在那最初的愤怒与痛苦燃尽之后,唤醒了自己些许理智的唐琅终究还是接受了木邪石的合作请求。
“我只求您两件事,夙愿之阳的主人。其一是复活一个名为石若冰的人,她是灵指武馆的主人,死叶曾经的师父;其二,便是将你所知的,我所做过的一切残酷往事,从这世界上彻底抹除。”早在死叶陨落之前,回到了魔剑的唐琅开始与神明争斗的最初,木邪石便已向他提出了自己的请求,“只要您答应,我便愿意帮您防御神明的进攻,哪怕此身陨落,哪怕无法亲自将崭新的世界构筑,我也在所不顾。”
曾经诉说了这份话语的木邪石心底是否还留存着利用唐琅的盘算?其真相至今已无人知晓。可当周遭嗜血因子的消散削弱了唐琅原本的力量,当那几乎燃尽了自己的热血少年再度跪地咳出鲜血,木邪石最后的棋局便也终究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漫长的岁月曾给他带来过无尽的悲痛,可那由一切的悲伤淬炼而出的冷酷作为弑神的筹码却也仍旧远远不够。
再也无法承受生活苦痛的阴谋家最后一次抬起了头,现实的残酷使他不得不彻底抛弃对于成神的妄想,为了追求成功弑神的最后可能,将自己本就厌恶的生命当作此生的最后赌注。
藏匿于厚重岩甲之中的人影仰头发出了一阵怒吼,坚硬的岩甲骤然嵌入了他那本就充满着皱纹的皮肤。神明脚底的大地忽然整块碎裂浮起,瞪圆了猩红双眼的沧桑男人体表长出了无数的石头。岩石的甲胄不断缩紧,不断吞噬着他的骨血与皮肉,曾经利用了无数人生命的阴谋家终于将自己也燃作了薪柴,怒吼着向神明举起了覆满了岩石的拳头。
骤然失去立足之地使那神明不由踉跄,可下一个瞬间他便已经浮在了空中,周遭的土石如箭矢一般不断砸向他的身躯,用尽了一切强化岩甲力量方法的男人怒吼着挥出带有尖刺的拳头。神明仅仅发出冷笑,俊美的身形如光一般飞速闪动,一块块巨石化作粉末,一道道划痕在那岩甲的表面不断延伸。
如若只凭一个凡人的性命便能轻易换得神明的窘迫,为何在这千百年间甚至无人得以窥见神明的真身?哪怕是神器持有者舍身的进攻,却也终究只能被归结于人类的范畴。
青绿的刀笔整个捅入了木邪石的胸膛,浓密的猩红顺着伤口逸散而出。堕落的阴谋家低头看了看青绿的神兵,忽然露出了一副诡异的笑容。坚硬的岩石如同牢笼一般忽然将他的全身封住,连带着神明的刀笔以及他那握着刀笔的右手。另一柄神器的主人本就警惕着这场对局,此刻便也抓住了时机,将那熊熊燃烧着的神剑骤然斩向了神明的头颅。
七彩的虹光形成了笼罩神明的无形屏障,幽蓝的鬼火自那屏障外侧熊熊燃烧。神明轻轻蹙起眉头,持续向那刀笔之上灌注着力量,可覆盖木邪石周身的岩石却也连上了坚硬的大地。背叛生父,背叛家国,背叛神明,背叛自我,极致的不羁使阴谋家体表的岩石闪烁起了耀眼的银光,坚硬的岩石逐渐封死了神明的退路。而在神明的身后,毕生执著于唯一夙愿的神使正催动着体内仅存的嗜血与狂妄,细微的裂痕逐渐爬满了彩虹的屏障。
“极致的夙愿,极致的坚毅,极致的不羁……”彩虹的屏障骤然碎裂,创世的神明嘴角露出了一抹微笑,“真是一个奇妙的时代,真是一群可敬的对手。”
汹涌的烈火瞬间笼罩了神明的头颅,神明的身躯化作虹光,瞬间消散地无影无踪。青绿的刀笔骤然冲破了岩石的禁锢,轻轻悬于半空之中。浑身被岩石笼罩的木邪石至此无力地跌向大地,眼睁睁看着另一个彩虹般的人影顺着那青绿刀笔的尽头显出形状。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样!所谓神明其实也与世人编造的圣徒一样,不过是一个操纵者罢了!万千的人类本就只是神明的造物,创世的神明为何又需具备人类的形貌?
沧桑的阴谋家费力地合上了坚硬的眼睑,僵硬的嘴角已然无法挤出冷笑。细细想来,这一切与他又还能有什么关系?他的一生此刻已然走到尽头。
如果有人告诉昔日意气风发的木哀他将迎来如此的末路,如果有人告诉今日饱经沧桑的木邪石他曾有过那样的过往,两人或许都只会对这样另类的人生表示由衷的蔑视与嘲笑。屠龙的少年化作了恶龙,残留着人心的恶龙却也仍旧保存着曾经的愿望,可他的愿望似乎永无达成之日,将他的人生化作了一种永恒的折磨。
石化的人影深深跌入了脚底的陷坑,碎作了一地银色的粉尘,如同那颗磐石一般的心灵最后留下的点点泪珠,又如同昔日的他碎裂一地的天真渴求。在他生命的最后,名为木哀的男人庆幸自己终得解脱,岩石的盔甲顺着他最后的视线附着到了唐琅身上,诉说着他自始至终不满于这残酷世界的愤慨以及对于追求变革的执拗。这便是一个堕落的变革者,一个可憎的阴谋家的最后末路。
唐琅茫然地看着岩甲逐渐将他的身躯环绕,岩石的皮肤刺痛着他本已变得焦黑了的血肉,另一个低沉的声音自他的脑海深处悠然传来,祝贺他被选作了名为根源会的组织的最后一任会长。
这个昔日里曾立志于福泽万民的组织曾在权欲的折磨之下不断迈向自我毁灭,又因为对于世间残酷的厌恶逐渐沉溺于灭世的疯狂,无数深深厌恶着世界的狂热者们接连奔赴了他们的末路,在雪山上,在城市中,成为了木邪石疯狂计划之下的一具具枯骨。名为木邪石的阴谋家本应便是根源会内最后一人,可他对于弑神的执拗却推动着他将唐琅送上了这个业已无人的组织的头目宝座,令他掌控了不羁之岩的力量,成为了世间罕有的,拥有着两种不同神器的凡人。
仇恨的对象终于死去,又还掌握了全新的力量,可不知为何,比起喜悦,唐琅却也感受到了深深的哀伤。最后的挑战者向着天上的神明举起了利刃,利刃所向之处并非那具虚伪的身躯,而是那支刚刚刻上了又一个青绿色浮雕的,古老的刀笔。
“我将永远记得你们,我的造物。你们是从古至今唯一见识过我真正面貌的人,也是唯一洞悉了我真身的人。”“魔蚊”的语调从那刀笔之上徐徐飘出,同时夹杂着兴奋与感伤。
“自我定下那份允许挑战者们夺取我权柄的规则开始,我本一直期望着如今这般,由衷让我感到兴奋与棘手的争斗,可直到感受到了你们所激发的那些力量,我才真正感触到了你们的愤恨究竟多深。所以我破天荒地想要问你,夙愿之阳的主人,足以与神抗衡的凡人:我所创造的这个世界,究竟哪里值得你们如此憎恨?”
“哪里值得如此憎恨?”唐琅略微瞪大了双眼,发出了阵阵同时夹杂着苦涩与嘲弄的笑容,“神明大人,您或许说反了吧?两个君王一善一恶,光暗两族争斗不休,嗜血因子鼓舞杀戮,神明亲自引发战争——无数的生灵因为你设置的该死规则而殒命!永无止境的战乱与纷争使我们根本无暇进行建造与耕种!我们本该享有更加富足的人生!而非在你的煽动之下不断丧命,只为满足你那对于争斗的该死渴求!”
“我的确曾经引发过不少战争,也的确发自内心地渴求着能够让我心潮澎湃的争斗。”神明的声音并未表现出丝毫的愧疚,虚假的身躯高高扬起了傲慢的脸庞,“可你并非只是想要审判曾经引发纷争的我,却是厌恶着我所创造的世界本身。你,死叶,甚至那个自称木邪石的木哀,你们难道竟都以为,只要没有我煽风点火,你们就能够舍弃争斗?”
“你在人们体内偷偷埋下的嗜血因子,你为挑动纷争接连设置的仇视链条,这些东西,我们当然也会一并斩断!”伴随着一声高昂的咆哮,熊熊燃烧着的人影再度冲向了高悬的神明,幽蓝的烈火直直劈向了青绿的刀笔,僵硬的刀笔却也并无丝毫动摇。
“世人总有太多理由彼此争斗,因为万事万物自一开始就各有不同。”青绿的刀笔猛然弹开了唐琅的神剑,幽蓝的烈火无法让那青绿损伤分毫,“你们厌恶争斗,你们厌恶死亡,可只有毫无思想的行尸走肉才会真正停止争斗,无法死亡的永恒生命也只可能带来麻木。”
“即便没有嗜血因子,你们仍会争斗不休,思考本就带来争论,争斗正是争论的延伸,正是这永恒的争斗带来了如今灿烂的文明,给了这个世界活力与渴求!还是说,你竟想要因为对于死亡的恐惧,否定智慧与思考本身?否定你们人类的构造,宁愿自己身为虫豸?”
“当然不是!”唐琅再度挥动火焰,向着神明发动冲锋,“如今的我并不奢求能为世人解决一切,毕竟选择理想与生活的权利本应属于每一个人,而非属于神明或英雄。可即便正视了人类的迷茫,即便承认了将来的我们争斗的可能,我也不会对你犯下的错误视之不顾!只要能有更好的选择,只要不煽动仇恨的烈火,人们总能获得更好的生活!而非像如今一样,只是想要诚心追寻善良与理想,都不得不在残酷与妥协之中沉沦!”
幽蓝的鬼火一次次将天空点亮,青绿的刀笔不断砍在岩甲之上。岩甲的力量给予了唐琅正面防御神明进攻的可能,湛蓝的火焰却也同时无法对那刀笔伤害分毫。陷入了僵局的争斗不断燃烧着唐琅仅存的力量,神笔的傀儡仍旧瞪直了冷漠的眼瞳。
“即便你能将我击败,这个世界也不会因此变动分毫;即便拥有更好的生活,你们的困境也仍会一样。如果你想试试的话,我也愿意在这世上降下无尽的钱粮。可在衣食无忧之后,你们又是否便会更加无所顾忌地投身争斗?而当有朝一日你们坐吃山空,你们又是否会因我今日的馈赠,忘却耕作,只知祈祷?广袤的大地本就足够使人温饱,是你们自己做出了选择,选择在争斗之中不断前行,选择将死亡化作自己前行的力量。”
“……神明啊,你的说辞终究无法使我止步!你所质问的,否定的。我也已经在无数挣扎求索者的口中,先后听过了太多,太多!”唐琅猛然抬起了头颅,猩红的眼中闪烁起了淡淡的金光,“我愿意承认我的无知,每个人都需要时间慢慢探索救世的可能。可无论如何,比起你这蔑视生命的傲慢看客,比起你这只知争斗的战争狂人,比起你这从不悲悯世人性命,从不思考人类未来的冷漠神明,我都有信心做到更好!我的探索将无止境,人类也始终需要一个真正在意自己未来的神明!”
夹杂着阵阵金光的幽蓝色鬼火直直挥向了青绿的刀笔,刀笔之上竟然留下了淡淡的裂痕,创世的神明惊讶地感受着自己的伤痕,感受着从南吹来的狂风之中隐约夹杂的薄薄沙尘。他从未从对手身上感受到任何明确的渴求,否定着斗争本身的对手只有模糊的斗争欲望,从未向他给出过关于世界的明确解答。可为什么,为什么就凭这样的对手,都竟能够让他负伤?
创世的神明向南凝望起漫天的黄沙,试图从他漫长的回忆之中找到一个能够解决他困惑的解答。漫天的沙砾飘飘扬扬,将时间吹向了遥远的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