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虾道:“反正他吃不动我。”
说完他瞥了一眼自己的身子。
他的身子除了骨头,就是皮。
谁也不明白,他身上为啥就偏偏没有那层包在骨头上、卷在皮下的脂肪。
布衫在他身上晃里晃荡。
下面是历历可数的肋骨。
一根根的,像蚯蚓,又像一条条小蛇。
要是谁用手敲敲,就会知道龙虾的骨头的确吃不动。
它太硬。
硬得像石头,像铁板。
黄蟹闷闷不乐道:“那四条眉毛难道要吃大余?……”
大余这次居然没瞪眼,只是道:“那酒鬼实在很鬼,鬼极了,一见我的神情,就在床上说:你要一开口,我的菜就会不是六个,而是七个了。……”
龙虾道:“怎么会多一道菜,我明明只送了六样菜。”
大余道:“我当时也这么说的,你猜他怎么说?”
龙虾和黄蟹都问道:“怎么说?”
大余道:“他说:‘我想,人舌吃起来味道很好,尤其是那能说出很多话的舌头。’……”
龙虾想了一下,道:“你一听,就出来了?”
大余点点头。
龙虾道:“你相信他真会割你的舌头?”
大余眼又一瞪,道:“你不信?不信你就去试试。”
龙虾细长的脖子不由一缩,道:“八抬大轿送我也不去。”
大余道:“那你还废话?他那副鬼样子,说话时笑咪咪的,你能弄清他是在开玩笑,还是他怒极而笑?”
龙虾摇摇头,道:“不好说……”
大余道:“废话!不好说就是说不准,说不准的事你还敢去试?你长了几个舌头,不怕别人给你割走一个?不好说,你就不要再说废话了……”
这时一个声音道:“让我看看你的脸。”
三人一惊。
回头一看,屋子里桌上坐着一个人。
一个小女孩。
跟那酒鬼一起住店的小女孩。
仙儿。
她不知什么时候钻进了屋子。
她坐在桌上,两条小腿在空中不停地荡来荡去,像在坐秋千。
大余三人进了屋子。
店堂里没有另外的客人。
只有石老板坐在柜台后面,哑巴一般表情漠然。大余、龙虾和黄蟹围站在仙儿面前。
仙儿笑咪咪地望着三人。
大余道:“你说谁的脸皮厚?是他,他,”他指了指龙虾、黄蟹,又指着自己,“还是我大余?”
仙儿道:“是大余。”
大余道:“为啥是我,而不是他,他?”
他又指了指自己身边的那两个伙计。
仙儿认真道:“你自己说了那么多废话,还偏偏说别人是废话,我真没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大余道:“啥人?”
仙儿看看他的脸,道:“你的脸皮一点也不厚,薄得白里透红,怎么会那么厚脸皮?”
大余道:“你没见过?”
仙儿道:“嗯.”
大余乐了,道:“现在你见到了……
仙儿感到很奇怪。
这人不仅罗嗦,别人说他厚脸皮,不但不生气,反而很开心。
大余道:“你奇怪?”
仙儿点点头。
大余向龙虾、黄蟹眨眨眼,又对仙儿道:“还有一件事,你这小姑娘会感到更奇怪。”
仙儿眼中露出好奇的神情,道:“还有更奇怪的?”
大余道:“你想听?”
仙儿点点头。
大余凑上前去,在仙儿耳边轻轻说了几句话。
仙儿的小脸顿时变色。
房间里昏暗起来。
该掌灯了。
陆小凤突然从床上跳起来。
心里叫苦不迭地飞出门外。
他想起了一个人。
仙儿。
她不吃他点的菜,说是别人不知道她想吃什么,要自己去向伙计点菜。
她去了还没回来。
本来该回到房间来了。
小孩贪玩,说不定一到外面就想不起自己该做的事了。
伙计却该来,如果仙儿没回来的话。
房间里的灯该点上了。
伙计没来。
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仙儿该回来了没回来。
伙计该来也没来。
两件事凑在一起,就一定生了毛病。
陆小凤扑进店堂。
松了一口气。
心上的石头却没放下。
松气是因为人都还在。
客店的人。
石老板。大余。龙虾。黄蟹。
四人全都在。
他们坐在冷冷清清的店堂中,一副无事可干的无聊神态。
陆小凤看了看店堂里那盏亮着昏黄光的油灯,道:“我没弄错。”
店堂里的人都回头惊奇地望着他,好像陆小凤的话把他们从梦中惊醒似的。
一个人立刻跑了过来。
当然不是别人。
是大余。
大余一到陆小凤身边,便一连迭地点头,道:“客官有何吩咐,本店……”
陆小凤道:“我没弄错,真的没弄错。”
边说边笑咪咪地望着大余的脸。
大余一怔,道:“客官没弄错什么?”
陆小凤道:“你们四个人眼睛都好好的,不是瞎子。”
大余茫然四顾。
陆小凤道:“既然你们不是瞎子,就该知道。”
大余道:“知道啥?”
陆小凤道:“晚上。”
大余更是一脸疑云,小心翼翼道:“晚上?现在正是晚上,今天的白天已经过去,明天的白天还没来……”
陆小凤道:“所以你更应该知道,晚上就该做的一件事。”
大余道:“客官有何吩咐?”
陆小凤道:“不吩咐你们也该知道去做。”
大余想了半天,终于恍然大悟,道:“你是说点灯?”
陆小凤道:“客房的灯。”
大余忙道:“实在对不住,实在对不住,客官不知,本店晚上客房从来不掌灯,客人们都是赶路累极了才在本店歇脚,天一黑就都上床睡觉了,所以……”
陆小凤道:“是吗?”
大余连连点头,道:“是的,是的,实在是的。”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看来只有我自己来点灯了。”
大余急忙分辩。
是想分辩。
最后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他白净的脸涨得通红。
是憋的。
说不出话的憋闷。
不过不是他不敢说。
是不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