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学期的实验课，远比想象中的要多。
一周能搬上十来次标本，周末还得花一天时间上选修课。这耗脑力和耗体力的活都干了，几星期下来，李慎有些扛不住。
三月的天气还需要穿薄毛衣和厚外套，大量运动后出了一身汗，又不能立即洗澡。标本室要经常通风，风那么一吹，李慎的瘦小身子光荣地感冒了。
言青柏给她放了假，从课题组那边找来周昆暂时顶上。但她好强，感冒一缓解就蹦回教研室来了，正好碰上周昆替她搬标本，她随即加入队伍。
这身残志坚的大好青年模样，引得周昆直接呼她“老大”。李慎怀疑对方在讽刺她，她这一米六的矮个子，还老大呢，小弟都嫌娇小。
某日回寝后，纯纯劝李慎身体为重，“做不来的事还是别勉强吧，你看姐妹我多有先见之明。”
在她面前说啥事不忘捧自己一把，这可真是肖纯纯本纯。
“等熬过这个月，选修课就结束了。周末能歇上两天，自然就适应过来了。”
纯纯皮笑肉不笑，“友情提醒，这月才过完第一周。今天又不是四月第一天，你跟我开玩笑呢？”
佳越：“你感冒都还没好，不长记性？”
王可：“要不还是听纯纯的，算了吧，。”
在大家劝说之际，言青柏的转账到了。自从上学期揭露了他转账的实情，他就直接转进了她支付宝账号。
佳越看一眼金额，整整一千元，立马改口，“我觉得你还能再坚持一下。”
李慎：“……”
正是这一千大洋的激励，李慎冲个热水澡，早早躺上床，产生了心甘情愿为言老板、为病理教研室奉献一生的想法。美美睡一觉后，次日醒来，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
嗯……灿烂的只是心情，今日天气阴冷，有回寒的征兆。上午上课在教室直打哆嗦，中午回寝后立马把毛衣换一件厚的。寝室的三条单身狗抱团取暖，闺女在旁边极度无语。
正逢周五，下午没课，李慎去了教研室卖体力。幸好，今天是言青柏在上实验课，他会自己搬标本，让李慎在一边闲着。不然，这冷天气干出一身汗，别把感冒给加重了。
周昆也侯在教室外，小声地和她交谈，“老大，等五一给你搬个奖，劳动最光荣。”
他虽然长得憨，但说起话来很贫。他的贫不是纯纯那种贱兮兮的嘴欠，反而让人觉得他真的是在发出内心深处的无限感慨，比如现在。
“那我提前谢谢你哦。”
“客气了哦。”
两人聊了没几句，李慎觉得锋芒在背，偏头往教室一看，正巧对上言青柏压低了眼的暗淡目光。
估计是影响他上课了。
李慎干脆把周昆带去了小标本室，拿出了习题集解闷。
“开学才一个月你就复习啊？”
“不然呢？”
“我都是最后一个月才忙活期末考的事。”
算了，半吊子和学神不该讨论学习问题。李慎默默低回了头去奋笔疾书。
课间，言青柏进了房间，看见周昆仍在，问道，“实验室没事干？”
“做免疫荧光在用二抗封闭，有杜仲和白木盯着呢，他们今天下午没课。”
杜仲和白木？貌似上次万芳芳提到的也是他们，而且，也是用来做挡箭牌的。
“你也没课？”他转而问李慎，这回语气温柔了不止一星半点，把对面的周昆听得猛虎一震。李慎已然习惯了，并没觉得有多奇怪。
她停下笔，淡淡点头。
“既然没课，早点回去休息吧。天冷，你感冒又还没好。”
“英雄所见略同，我举双手双脚同意言老师的观点。”
课间结束，言青柏回了实验教室，周昆传承了言青柏的衣钵，婆婆妈妈地开启了劝说“罢工”行动。
李慎充耳不闻。他干巴巴说了十来分钟，见她软硬不吃，也就此作罢了。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插上耳机打游戏去了。
明明是同一张椅子，言青柏坐着让人看起来如沐春风，他坐起来让人有点想给他一巴掌，完全是大人们口里训斥的“坐没坐相，站没站相”。
好一会儿后，下课铃声响起，李慎起身准备去转运标本，周昆也摘了耳机跟进去。
学生们还在三三两两地问问题，李慎在一旁听着，不禁回想起去年上言青柏实验课的时光，想起他特意为自己留出的位置。
这个班里也有身材娇小的姑娘，不知道他会不会也选中其中一位为之留好位置。
李慎自然希望答案是否定的，至少这样能证明，她在言青柏心里是比其他学生更特殊的，哪怕就这么一点点呢。
人群逐渐散去，李慎来到讲台前，她意图把言青柏跟前的肺癌标本转移到小推车上，再将之安置到教室后排的标本架上。言青柏意欲伸手阻拦，话还没出口，系统自带的手机铃声大作。
“没事，我可以的，你先接电话吧。”
言青柏拿着手机的手指始终没按下接听键，揪着眉头盯着她。
哪里可以了？说话都还透着很重的鼻音，比课间见面的时候更重。这孩子，大概是只顾着给标本室通风，全然忘了自己的身子骨不行。
正僵持着，周昆手疾眼快地跟过来，嬉皮笑脸说要跟他老大合搬。言青柏迟疑，周昆努嘴指向屏幕上“曹主任”几个字。
主任的电话确实不好一直拖着不接。末了，他松口，默认了周昆的加入。
标本的难搬之处，福尔 马林液和病变器官不轻是其次，玻璃缸四四方方地，不好下手才是最头疼的地方。
周昆个子高，步幅大，李慎则与之相反，两人抬标本的线位根本不在一个水平上，缸里泡着的肺脏被他们荡得左摇右晃的。李慎嫌弃地剜了他一眼，这魔鬼的步伐，还不如她自己一个人慢慢搬呢。
言青柏虽然在通电话，但视线焦点并没有离开他们。见李慎与他合搬吃力不讨好，糟心地微眯着眼睛，跨步上前试图阻止。
就在这时，周昆迈了个大步子，李慎一时没跟上，玻璃缸受力不均，砸在了地上。前面的推车受力往外移，使得后面的推车也遭殃，好几个标本依次砸向地面。
周昆个子高，往右多迈一步就逃开了，李慎则不然。
福尔 马林液溅到了她的脸上，甚至眼睛里。
“老大！没事吧？”
言青柏已经全然顾不上电话那头的曹主任说了什么，随手把手机插进实验服的大口袋里，飞快来到李慎身侧。
“我靠，别吓我，没事吧李慎？”周坤本想伸手上前，被某老师冷眼瞪回。
只一秒，言青柏轻声把李慎抱起，就近寻找洗眼器。
“啊这……言、言老师——”
“去办公室找老师抢救标本！”言青柏回身交代周昆处理残局，把人支开。
只是，声音里有着平时难见的不良情绪。
最近的洗眼器就在出门不远处的走廊尽头。言青柏腿长，步子又快，三步并两步，数秒钟后便来到了目标地。
可惜，设备却不争气。那洗眼器许久没被用，费劲打开开关后，洞孔里蹦出的液体居然是浑浊发黄的。
言青柏气急败坏地狠狠踢了水管一脚，火急火燎地抱着人去了直饮水处。
“感觉怎么样，眼睛疼不疼？”他把人放下，从她身后拥着她，上半身歪向她左侧，边用流动水为她冲洗眼睛，边询问情况。
李慎意图说话，水渍流进鼻口，又从鼻后孔呛进鼻咽，连着打了几个喷嚏，愣是一个字没说出口。那水冰凉冰凉的，从脸上往下流进脖子里，冷得直击灵魂。
言青柏声音明显在发抖，交代她适时眨眼，询问她的感受。耐心地冲洗了半个钟头后，她用厚重的声音艰难地回答“好多了”，他这才敢停下。
他转过身，双手捧起她的脸颊，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眼睛。
她的一双杏眼，眉毛湿漉漉的，睫毛被完全打湿，一簇簇地粘着，瞳孔和虹膜粼粼地泛着波光，白色的巩膜上红彤彤的一片，布有不少血丝。
林密处理完标本室的事宜后，也赶了过来，及时地递上一瓶人工眼泪。言情柏接过给她滴上，便滴边温柔地给她吹眼睛。
“李慎，能看清我吗？”
他的声音，是抖的，一如十年前守在母亲病床侧的那个自己。
李慎的眼前原本隔着一层细密的水雾，逐渐淡去后，视野恢复清晰。她看见了他迷人的眼睛近在咫尺，像湾潭水清澈，又像个黑洞深邃，多看一眼彷佛会陷进去。
“李慎，说话。”他担忧地看着她，右手拇指亲抚她的脸颊，“能看清吗？”
她咽了一下流入口咽的水渍，喉间觉察到痒意，咳嗽了几声，声音微弱地答道，“能……”
言青柏肉眼可见地松了一口气，拧好眼药水，丢进实验服口袋，继续给她清洗脸部。
她的一张小脸，他轻易地包了个大概。细腻白净的脸颊像个小面团一样贴在他手心，引得他的手指也有微微的颤抖。
“还有哪里也沾上福尔马林了吗？”言青柏低头去检查她暴露于空气中的皮肤，不放心地问她，“脖子，手，还有哪里？”
不待她回答，他兀自把这些地方拍了一遍又一遍的水。
“现在感觉怎么样，哪里不舒服？”
李慎咳嗽了几声，“言老师，我头痛……”
她本来感冒就没好，今天天气又冷，刚刚只顾着给她清洗眼睛，冰冷的直饮水顺着颈脖流进了衣领深处。她已然打了好几个寒颤。
“你先带她去４０６冲个热水澡，我去医务室买感冒药。”林密和他交换了个眼神，决定各自分开行动。
言青柏抱着人下楼，开车冲到了教职工小区。正巧电梯刚上去，李慎揽着他的腰，脑袋搁在他怀里，隐约听见了他咒骂的声音。来不及等下一趟，他把人往上颠了颠，确定抱紧后，转身快步走去了楼梯口。
进了门，把人放在浴室，调好水温，备好毛巾，出了门。
她站起身子都勉强，言青柏不敢走开，耐心候在浴室门口，寸步不离。
直到淅淅沥沥的水花声停下，李慎示意已经洗好澡。他才去冯青音的房间拿来了睡衣，从门缝里递过去。
李慎穿好衣服费了好一些时间，身体一晃一晃地，眼皮厚重到抬不起来，双手没了力气，连浴室门都拉不开，言青柏在门外听见动静后，小心地把门推开，生怕撞上了她。她看见了人，直接栽进了他怀里。
言青柏把人带进了冯青音的卧室，李慎迷迷糊糊地看见一片粉红色，皱着眉毛、嘟着嘴。他正在开空调，看见她一张小脸难受得很，担忧地询问她的情况。
“怎么了？”
她皱着眉不说话，把脸往他怀里埋。
“到底怎么了，嗯？”
“我不想要这个房间……”她嗫嚅着，像个小孩子在耍脾气。
言青柏无条件地宠着她，“好，我们换一个”
他把人抱进了自己的卧室，放在床上，开了空调。随后试图挣脱她的拥抱，但她抱得紧，偏不依他。
“爸……”
言青柏听言怔愣住。
她父亲不在了，就像他母亲那般。她在难受时思念她父亲，他自己又何尝不在心力交瘁的某刻无比怀念母亲呢。
人与人的情感其实是共同的，何况是至亲。
“听话，我只是想把实验服脱下，脱完后还让你抱。”他揉揉她的头，声音温柔，“好不好？”
“……不骗人？”
“决不食言。”
李慎半信半疑松了手，结果，拥抱一松，他就头也不回地出了房门。
今日小剧场：
冯青音：“……你也太不给我面子了吧？生病了都还不忘嫌弃我房间丑？”
李慎：“但它确实长得丑。”
冯青音：“……老言，你评评理！”
言青柏：“丑。”
李慎：“嗯，你再加个副词噻。”
言青柏：“相当丑。”
冯青音：“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