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轲的忧虑随着快马信件送至而来到了。
傅赭和红山残余部队皆不知所踪,六个当家中,夏若冕、隗赤烨、曲鹤烛、叶似阳都已败亡,而韩轲并未有如释重负之感,反之,今后光是应对红山帮残留势力就已让人焦头烂额。
而海西帮动作频频,曾有人看到不少海西人马曾在红山后山出现,随后也下落不明。
西苍城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等到红山总堂覆灭一事传到江湖,势必激起千层浪。
这莫非不是韩轲最想看到的结果?
是,却也不是。
乱世是舞台,混乱是阶梯。
可这也是一柄双刃剑,刺向旁人的同时,剑刃也同样对着自己。
刘诏玄和许骞云比他想象的更难对付,而裴璟对自己的倚重和信任还剩多少?
宁在一思进,莫在一思停。
他要马上行动起来。
碧青帮的人马也已赶到西苍了,这是助力还是阻力?
韩轲将信件烧毁,飘入空中的灰烬如同心头的烦恼,挥之不散。
他定了定神,继续翻阅典籍。
旁边一位老者察觉了韩轲的心思,问道:“韩长老可有什么挂怀之事?”
“非也,只是不明白这书中的武功,为何不见弟子们修炼。”
这名老者在藏书阁任职多年,论辈分更是与裴横江和楚靖山同辈。
“你可知裴老掌门为何外号叫‘铁索横江’?”
“不是因为他的武功,就是凭仗他的心计了。”
“这都没错,这套鞭法才是真正暗含铁索横江之意。”
“这是裴老掌门所创?”韩轲已经观阅这门秘籍多日,原以为是收录在此的一门奇门武功,没曾想竟然是裴横江的自创武学。
“老掌门年事高后,就很少与人动武了,这门鞭法是他晚年寂寥时,自乐之举。”老者口气中对裴横江还是十分敬重。
韩轲将秘籍合上,放回书柜。
他曾听父亲谈论过裴横江的武功,不过多是讲述其壮年的武道风采,而晚年裴横江的造诣到达何境界,世上恐怕没人知晓。
光是以滕冲的武功猜度,就已经让人望而生畏,听得老者一言,莫非裴横江将毕生心血融会贯通,最终创出了一套鞭法,还是说他的剑法拳掌之中实则早有鞭法的迹象?
与夏若冕一战,让韩轲内心深感乏力,自己的武功当然可以安身立命,但离开宗立派,承继朝夕门,还得勤学苦练,多费时日。
师叔邱忘怀也曾指点一二,可这半年来韩轲忙于谋划要事,在武学上花的心思并不算多。
朝炎和夕寒两门刀法如何合二为一,以他目前的境界,还未能参透。
这世间武藏丰沛,可都非一日可成,什么奇遇偶得,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
说书唱戏中常有主人公跌落山崖得秘籍,恰逢机缘悟神功的桥段,普通百姓听得精彩,练武之人闻言都只会付之一笑而已,虚无缥缈之事只存在传说和故事中。
想到这里,韩轲发现自己不知不觉走回长老别院,当即兴起,在院中空地使了几趟刀法,只觉气力充沛,游刃有余,看来与孙观共斗夏若冕一战后的伤势已好得七七八八。
自己跟孙观演练默契,刀剑配合之时,心中对他也是佩服得紧,孙观的剑法是从泥沼、血污之中拔擢而来,不像许多名家子弟家学渊源,自小根基深厚。
他的剑法则是自小摸爬滚打,死里逃生中不断演变而来,最终形成一种简易直效的剑招和剑意。
韩轲将其评价为“生存之剑”。
“我和你,不是同路人。”这句话并不单指二人的身世差别,也指武学认知的差异。
“希望小妹跟着他莫要有什么闪失才好。”
韩轲又练了一趟夕寒刀法,心中隐忧韩凝的安危。
“师兄。”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韩轲看着门口站立的白殊,原来他已经匆匆赶回雁栖门了。
韩轲平复呼吸,收刀而立,他看得出白殊此行必然是星夜兼程,追星赶月。
“何事如何匆忙赶回?”韩轲询问道。
“小掌门有事相求。”
“噢?”
“他希望你去日泉镇。”
韩轲听到这个地名,眉头一皱,已然知晓了裴璟的用意,不得不说,数月来跟裴璟合作,两人的默契早已一点就通。
“那是刘诏玄的地盘。”白殊接着说道。
“也许很快就不是了,西苍马家和海西帮估计会有行动。”韩轲将刀收入鞘中,不忍疲乏的白殊再站着说话,便引着他进入大厅坐着说话。
冬天的寒意紧紧抱住雁栖山,院内陈雪堆积,下人将屋内火炉升起,附着在房顶的积雪很快融化,沿着琉璃瓦片的缝隙流淌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严礼已经带人先行一步了,师兄何时出发,可需我同行?”白殊饮了一杯茶水,端杯的手还因虚弱而微微颤抖。
“不用,你留在他身边就好。”韩轲心里已开始盘算起来。
白殊随后将裴璟和刘诏玄合力诱杀隗赤烨一事细致讲出,韩轲虽然不住点头,可对裴璟如此心计并不惊讶。
“我们还去见过他的母亲,谷家谷月萝。”白殊将双手靠近炭火,感慨道:“不知他娘亲如何抚养教导,裴璟年纪轻轻就有如此城府。”
“哈哈,师弟对他颇为赞赏嘛。”
白殊看着四溅摇曳的火星,摇摇头,深沉道:“不是赞赏,是害怕。”
“还不到时候,他的真正本事和模样,我们都还没机会见到。”韩轲话中似有深意。
白殊叹了口气道:“希望那时,他对付的人还不是我们。”
两人又寒暄几句后,便各自回房歇息去了。
那夜,韩轲做了个很长的梦,他骑在一匹年老体弱的黑马背上,空气还很潮湿,应当是雨后不久。
四周是一片山林,老马儿不停地向前走着。
这时,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悬在一颗死树的树杈底下,渡鸦和蛆虫正在啃食他的脸,腰腹以下只剩破布,半截躯体的骨头埋在土里。
而这只不过是第一具尸体。
随着韩轲越骑越深,树林中挂满了穿着不同服饰的尸首,有的眼窝空洞,显然被食腐鸟啄去了眼珠。有的只剩皑皑白骨,勉强依附在绳圈之上。有的还算完整,看上去像是刚挂上不久。
世界是湿冷的,韩轲却怕得浑身冒汗,他只管低着头向前行进,不敢去仔细辨认这些残尸腐肉中是否有自己熟悉的面容,他们半截身子在韩轲眼前晃晃悠悠,灰色的袍子、红色的袍子、蓝色的袍子,各式各样,狠狠钻入他的视线内,躲闪不开。
他一想闭眼,刺痛感立刻袭来,又让他不得不面对眼前这一切。胯下老马识途,带着韩轲徐徐向前走去,不管他如何鞭打,如何夹紧双腿,老马仍旧是不快不慢的走着。
好不容易穿出树林,眼前是一座荒秃的悬崖,韩轲清楚的看见崖边上坐着一人,而那人熟悉的背影则让他心底一凉。
是父亲,韩常思。
他猛地翻身下马,颤颤悠悠的跑了过去,又因为太急切而摔倒在地。
这一声扑腾,引得身后树林里密密麻麻的鸦群飞禽尖叫飞起,呱吱乱叫的声音刺得韩轲后背发凉,整个身子有一半似乎都已不属于自己。
他挣扎着爬到父亲身边,想要呼喊,却发不出声音,想要触碰,却抬不起手臂。
父亲的相貌面容跟他弥留之日一模一样,他似乎没有感觉到韩轲在自己身旁,呆呆的望着天边,双脚垂落在空中,浑然不觉底下是万丈深渊。
韩常思嘴唇轻轻动了几下。
一个陌生又令人憎恨的名字从父亲口中传出:“芷兮~芷兮~。”
随即,寰宇现神光,山崖震颤,一道深深的裂痕将悬崖割裂。
韩轲只觉得身子一轻,伴随着碎石尘土,跌落深渊之中......
韩轲从床榻惊醒,梦中的景象依旧十分清晰,耳边甚至还环绕着父亲的呢喃之声。
韩常思去世当晚,兄妹两人也听过这个名字,后来,两人十分默契的没有提及此事。
从当时父亲的表情和语气中可以感受到,这个女人一定跟父亲有着特殊关系。
他们两人都不愿意父亲在自己心中的形象受损,可意识中又总是挥之不去。
他们的母亲是个十分内敛含蓄的人。
跟世上所有的女人一样,疼爱着自己的孩子。
也比世上大多数女人聪明,懂得一个最简单的道理:言多必失。记忆中,父母从未有过争吵,互相爱慕亲密,伴随韩轲最难以忘怀的童年岁月。
因此,母亲的话很少,不管是对韩轲,韩凝,还是对韩常思,记忆中,她总是坐在桌旁,静静的,温柔的,看着家人。
而父亲,伟岸高大,一身正气。
这样的他,会背叛母亲么?
这个念头每每生出,韩轲都赶忙将它抹去,可又一次,它冷不防的出现在了梦境之中。
他有一种预感,这个女人跟朝夕门的败亡有莫大关系,可自始至终,兄妹两人都不知晓其中缘由,以及这个女人到底是谁?
韩轲暗下决心,前尘往事并不会随风而逝,相反,他要彻查到底,弄清前因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