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前的挚友闭上了双眼，脸庞之上仍旧残留着一抹微笑。而在唐琅那双朦胧的泪眼之中，身前的人影不知何时却已变为了自己的模样。
哀嚎，悲鸣，咆哮。唐琅抽出了刺在对侧人影胸口的那柄钝剑，一次又一次地将那剑锋挥下。钝剑太钝，力量太大，怒吼着的人影与其说是在刺，不如说是在狠狠地砸。
品味了失败过后那刻骨铭心懊恼的神使如痴如狂地将手臂挥下，他那逐渐变得猩红的眼里逐渐只留下了曾经的自己那张洋洋得意的脸庞。他懊恼自己何不早日成长，懊恼自己仍未拥有足够强大的力量；他懊恼自己从未清晰考虑过失败的代价，在盲目狂奔之际从不曾想过事先护住自己真正在意的珍宝；他懊恼自己昔日的狂妄，懊恼自己轻易沉浸在愤怒之中的彷徨。
飞溅而出的鲜血逐渐染红了唐琅那张早已变得焦黑了的脸庞，狂躁的声音如同一根愈发紧绷的细弦一般，逐渐尖锐，直到断裂，不声不响。唐琅无力地坐倒在了地上，染血的钝剑映着透入营帐的惨淡阳光。血肉模糊的凌乱尸体无力地滚落在他的脚边，一颗仍残留着淡淡微笑的头颅缓缓地，缓缓地，滚到了他的身旁。
可他已经看不清一切。在那已然变得猩红的眼中，他的眼前仿佛存在着数万个“唐琅”，他的眼中满是杀死过去那个狂妄自己的，充满了懊恼悔恨的渴望。陷入了嗜血诅咒的神使空与自己的影子相对，炽热的泪水如刀一般不断撕扯着他那焦黑的脸庞。
“混蛋！妈的！操！”他拾起了手边那柄染血的剑锋，疯了似的劈砍着自己脚下的倒影，仿佛正在奋力劈砍着往日那个无力而懊恼的自己一样。一个黑影沉默地走向了他的背后，向他举起了粗壮的右手。
淡淡的绿光忽然亮起，唐琅逐渐停止了他那盲目的攻击。充满了他双眼的猩红逐渐变得平静下来，变得不似最初那般刺眼明亮。
“无论你再怎么恨木邪石，过去的事也都已经无法改变。”死叶的声音冰冷地响起，全然不是安慰的语调，“往前看吧，夙愿之阳的主人，希望你还记得你向我做出过的承诺。”
“……无法改变倒不见得，不过谢谢你，死叶先生，现在的确也已不是消沉的时候。”唐琅的声音此刻已然细若游丝，疲惫之中仍旧夹杂着几分暴怒过后的沙哑与颓唐，“与您的约定我仍时刻铭记在心，我也已经没有权利滥用这条被友人重新赋予了的性命。不过，我仍希望您能暂时稍等片刻，至少，我仍必须安葬这位自始至终帮助着我的兄弟。”
“……我在外面等你。”死叶沉默地转过身去，却又听到了身后唐琅的喃喃自语：
“我曾询问过一位长辈，向他询问自己的过往。”唐琅苦笑着凝视着眼前那具骇人的尸骨，对自己的厌恶与仇恨不知不觉间又已加重了几分，“长辈曾告诉我，那些我都没有必要知道。因为那些经历不值一提，不过是些失败与放荡，是我追求崭新人生的屏障。”
死叶微微侧身，没有说话。
“但该犯的过错，我却还是犯了，该走的弯路，我也还是走了，这短暂的新生，不过更加地不堪与迷茫！我有时竟然会想，要不要忘记这几天来充满了失败悔恨的过往，但仔细想想，忘记教训终究也只会让自己重蹈覆辙罢了！况且，遗忘本身又何尝不是对于故人的亵渎？”
死叶沉默地走出营帐，留唐琅一人用钝剑缓缓挖掘着土壤，“冀小姐，闻谨，你们的事，我的失败，无论如何，我也绝对不要再度遗忘！我将铭记这一切，一边继续行走下去，一边铭记这份悲伤……”
冷风吹过了漆黑的营帐，墨绿色的人影放眼眺望，魔剑要塞的影子再度出现在了地平线的彼方。出征之时，那里曾是他所建立的国家的桥头堡，此时此刻，却又变回了一个需要再度攻下的目标……
身侧的微风忽然变得有些紊乱，墨绿的人影轻轻侧过了猩红的双瞳。一个焦黑的人影沉默地站到了他的身旁，和他一样举目眺望。
“接下来你有什么打算？”墨绿色的人影率先问道。
“我还是会继续尝试弑神神明，因为这个世界实在已经过于残忍，无法达成我的理想。”唐琅的声音轻细沙哑，其中充满了疲倦与悲伤，“不过与此同时，我也的确应当考虑好失败的代价。我会先与您一起阻止那些血目狂徒的扩张与杀戮，不让厶王的暴走影响更多无辜的民众。”
说罢，唐琅忽然高举右手，他胸口处的那些琴弦此刻又已剧烈颤抖。淡青色的火光从那断裂的琴弦之上缓缓逸出，如同形成了另外一把青蓝色的五弦琴一样。幽青色的烈焰划过了天穹，那被遗落于魔蚊山上的神剑再度飞回了唐琅的手上。
死叶轻轻扫了一眼唐琅手上燃烧着的剑锋，见他没有再度暴走，便也轻轻点了点头。此时此刻在唐琅心底熊熊燃烧着的，恐怕仍是那份源自于愤怒的幽蓝鬼火吧？只是当他自己成为了自己最为愤恨的对象，当那嗜血的渴望代替他自己成为了燃料，他的自责与自省便已拼死护住了他仅存的理智，使那愤怒不再不计后果地熊熊燃烧。
而在他的身旁，死叶也正匆匆叙述着将来的计划，“……魔蚊山一战中，我们没有余裕详细统计厶麾下军队的人数，之后的战局又过于混乱，因此，目前的我仍不知晓魔剑城中到底还有多少遭到嗜血因子污染的民众。”
死叶并未提及那场导致死伤难以统计的汹涌洪水，冰冷而又简洁地持续说道，“由于没有先例，我们也无从知晓厶究竟能够将他的嗜血因子操控到怎样的程度，是否能够随心所欲地释放污染，将周围的民众尽数转化为只知杀戮的士兵。我们甚至不知道魔剑附近污染的范围，因此，魔剑要塞的南北两侧目前也都存在风险。”
“现在的我应当还有能力创造之前阻隔魔剑北方的那种隔断，”唐琅轻轻闭上了眼，静静感受自己的力量，“……虽然心口的灼烧感觉仍旧很强，但阻隔魔剑南北两侧……”
“不需要。你能帮我顾及到北方就好，南方的事情，负罪之鸽自己有能力解决。”死叶冷冷打断了唐琅的话语，说话的声音略显匆忙，“魔剑城中的战斗我也可以独自解决，你可以去独自弑神，把厶留给我处理就好。”
唐琅有些疑惑地望向了死叶，如此莽撞的决策实在不像是他的风格。透过白日里明亮的天空，唐琅这才发现死叶脸上那些墨绿色的经脉此刻已经几乎尽数染上了猩红。粗壮的经脉在那血目强者的全身上下躁动不休，他的脸上也已浮现了一阵阵若隐若现的抽搐。
而那血目强者接下来说出的语句，便已充分体现了他的动摇——
“不……我为什么会那样想？……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明明需要顾全大局，我却竟然想要救厶……”
“救？”唐琅微微瞪大了猩红的眼瞳，他分明记得，那位君王已然堕入了疯狂之中。
“被那么多的嗜血因子裹挟，恐怕在被击败之后，哪怕是被碎尸万段，厶也无法安详地死去，只能在无尽的痛苦之中生不如死吧？”死叶遥遥凝望着远方的要塞，被藤的神力压抑住的那些嗜血的力量此刻仍在他的体内躁动不休，“我能吸收嗜血因子，我也已经时日无多。如果能在杀死他的同时吸收他体内全部的嗜血因子，至少我便能够给他一场安宁的永眠……”
唐琅诧异地注视着死叶，死叶也已捂住了脸，痛苦抽搐着蹲倒在了地上，“……抱歉，或许是因为重伤了的缘故，藤的力量逐渐已经压抑不住嗜血因子的力量。或许正因如此，我才会说出这样不理智的话，把那忘了吧，稍微等我一下……”
唐琅不由沉默了一阵，直直凝视着死叶那具不断颤抖着的身躯。细细想来，这位血目的强者虽然总是那样冷酷，却也总在危机即将到来之际坚定地挡在所有人的前方，牢牢保护着自己的下属与同胞。想要守护身边之人的愿望又有什么值得唾弃的地方？何必因为名为不够理智的借口，轻易将其舍弃，遗忘？唐琅缓缓俯下身去，郑重其事地开口问道，“死叶先生，您不止将暗之王厶当作恶王和傀儡，不止想要利用他，是吗？”
“……我对不起那孩子。”死叶脸上的青筋缩起，他的眼角抽搐不已，似乎在忍受着莫大的痛苦，“每个人的命运本不该由出身决定，我们这些不甘被人奴役的暗族比谁都更懂得这句话语的重量！因此，虽然从关于光暗两族君王言行的情报之中推断出了厶身为恶王的事实，我却也在一直尝试，尝试引导他过上一个并不暴虐，并无杀戮的人生！”
死叶大口呼吸着冷风，断断续续的声音之中逐渐夹杂了些许的感情，“可细细想来，或许因为对于恶王的提防早已在我心底根深蒂固，或许是在抵抗君王权柄引起的尊敬之时过犹不及，从找到他的那时开始，我就像是把他当作贼一样防……逼迫，恐吓，从不夸奖，直到回忆起那些尘封的过往，回忆起木邪石告诉过我的，刑力对于刑善的逼迫以及刑善因此产生的叛逆心理，我便总是忍不住去想，究竟是不是因为我的逼迫，厶才成长成了现在这副模样？因为需求从未得到过满足，所以逐渐变得贪婪；因为心中满怀怨恨，所以逐渐变得残忍……”
“……不，还是请别与我说这些了，思考这些过去完全没有任何意义，无论如何，现在的厶都是必须铲除的对象。”死叶深深地吸了一口呼啸的寒风，轻轻垂下猩红的眼瞳，墨绿色的光芒再度覆盖了他的身躯，血目的强者拼尽全力想要将自己的理智唤醒。
“……死叶先生，有时我会去想，理想与现实，这两件事情又真的那么水火不容吗？”唐琅忽然感叹了一声，眺望着远方开口说道，“我原以为坚持理想便是意味着无论经历如何残忍的现实，脚步都不会被现实所动摇，可当经历了失败之后我才发现，不顾脚下踏着的土地，一味地看着遥远的天空，却也可能导致痛心疾首的失败与悲伤。”
“人们总该首先处理好周遭的现实，才能最为心无旁骛地前去追寻自己的理想。失败后了的我在对自己的痛恨之中总算明白了这个道理，所以我刚刚也同时在想，对于现实而言，事情是否也是一样？”
死叶不断进行着沉重的呼吸，粗壮的经脉之中不断闪烁着墨绿和鲜红。墨绿色的人影一面压抑着自己的感情，一面轻轻抬起头来，想要聆听身前那位值得敬重之人发出的感悟。
“……当我真正开始顾及现实之后，我也同时开始疑惑，所谓理智是否真正代表着冷酷。”唐琅轻轻蹲坐下来，笑着看了看死叶那张正在不断抽搐的脸庞，“因为您瞧，就算是采取最优的方案实现自己的目标，一个人却也总有很多种目标可以选择，不是吗？就像往日的您既可以选择无所顾虑的疯狂复仇，也可以选择自己挑起引导历史的那根大梁，可最终，您却因为信任的缘故将责任交到了当时的木邪石的身上，您这十余年来持续的奋斗，实则也是出自于您心底的，对于恩师的认同以及对于一个理想社会的渴望。”
死叶轻轻垂下了头，无言沉默，眉头轻蹙。
“……或许由我这样只知盲目追逐理想的人来说，多少显得有些狂妄。可现在的我却总觉得，所谓理智终究只是用以实现自己目标的手段抉择。理智本身并不意味着变得冷酷，富有人性温情的目标同样需要温柔与共情，而您心底的真正迷茫或许也并非是由于您已变得不够理智，只是您忽然感受到了另一个同样合理，同样真诚的目标，却因世事两难全，不得不从过往与目前的理想之中，进行割舍与选择罢了。”
死叶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直直凝视着唐琅的眼瞳，两个拥有着猩红双眼的人在惨淡冬日的阳光之下长久地凝望。由于背负了太多过往，由于接纳了残忍与疯狂，名为死叶的个体在那漫长的岁月之中逐渐封闭了自己的内心，用冷酷的心灵与这残忍的世界不断对抗。直到此时，他才真正懂得了自己艰难跋涉开始之前，师父曾经对他说出的那句话语——
没有人能阻止你对世界报以微笑，内心的坚强，从不意味着冷漠或逞强。
是啊……如果阅览了众多沧桑，却也仍然能够露出真诚的笑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真正的坚强？
墨绿色的光芒逐渐变得温和下来，死叶浑身上下的粗壮经脉此刻也已不再躁动，血目的强者缓缓松弛了那张已被纵横经脉割裂了的脸庞，在那无数暴起的经脉之间，一抹微笑正在静静地绽放，“……是啊，世上从没有脱离理想的现实，也从没有脱离现实的理想。”
“……你说得对，夙愿之阳的主人。我不该为了不够冷酷而陷入迷茫，不该质疑自己想要弥补过错的这一理想。”死叶缓缓地站起身来，轻轻褪去了身上紧裹着的那件墨绿色的紧身衣，开始抬头仰望冬末的暖阳，“嗜血因子只能推延人的死亡，这些日子我也的确受了太重的伤。我也与你的朋友一样，时日无多了，或许我也的确能够腾出余裕，在死亡之际尝试追求一个小小的理想。”
“……那么在那之后，南部会怎么样？您所培养的那些血目狂徒，他们又会变成怎样？”
“南部也只能交给布衣了，即便我不正面与厶战斗，我的时间想必也已不够长久。布衣……虽然她还年轻，虽然她的冷酷不过只是在向我模仿，可她的天赋与努力已经使她具备了管理这一切的能力。我会安排一些能够让她获得更大威望的契机的，虽然掌握权力忍受孤独，或许并不符合她的渴望……”
死叶轻轻地叹了一声，他内心的坚冰一层一层地融化碎裂，他的声音也因此变得有些慈祥，“暗探以及其他的能够帮助治理的官吏，我也都会写信叮嘱，在我离去之前，我也一定尽力铲除那所有的可能危害南方平等国的隐患。至于其他的负罪之鸽……虽然我也十分遗憾，但他们也都与我一样，是早已走上了不归之路的将死之人。恐怕……我能为他们做到的，也只剩下给予他们解脱了吧？”
唐琅沉默地垂下头去，却也无法给出任何其他可信的办法。他再度缓缓握紧了双拳，因为他知道，唯有弑神才能改变这一切的不甘与残酷。
“你又在想弑神的事了？”死叶轻轻扫了一眼唐琅的模样，轻易看透了他心中所想，“之前没有和你提到，不过目前而言，厶与神明两人应当还在魔剑城附近彼此搏斗，从魔蚊山顶逃脱了的木邪石或许也在近处围观甚至参与那场战斗。”
“木邪石……”唐琅深深地吸了一口冷风，抬头仰望魔剑要塞的方向，“……放心吧，虽然我仍旧无法轻易原谅那个疯子，不过我也已经不会不计后果地追求复仇。逝者已逝，前路叵测，为了大局考虑，即便他再怎么冷嘲热讽，我也终究必须优先考虑阻止灾害与弑杀神明这两个目标。”
“……那么出发吧，如果战况过于焦灼，魔剑的南侧或许同样需要你的帮助，而如果战况顺利，你便可以只管魔剑北侧的嗜血因子污染。顺便，如果可以的话，尽量把厶引到我这边来吧。”死叶重新整理了未来的计划，脚步忽然踉跄了一下，随即再度迈开步伐，“等你的这段时间，我的军队也应该早就休整好了。”
死叶蹒跚着走向远方，他们所在的地方离着暗族军队的营帐似乎仍有一段距离，或许这也是由于死叶仍旧担心唐琅可能的暴走伤及己方。
唐琅轻轻点了点头，跟随死叶踏出了脚步，一阵又一阵的剧痛不断撕扯着他的身体，他的眼前所见的光景此刻也已染上了一层淡淡的猩红。
两位神器的拥有着就这样走向了最终的战场，他们的身体早已变得片体鳞伤。死亡终将追上他们，不过在此之前，他们仍有权力，也仍有动力，在各自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前去追逐各自心中的太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