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决定，因为我早已是风中残烛。”
微微颤抖的，是神使大人的肩头，还是我自己的双手？
一闭上眼，往昔便已跃入眼帘。听闻人死之前，记忆会如流水一般流过双眼，又听闻说，死人都会受到神的审判。
或许这是在说同一件事情。
但无论如何，得先说明我的选择。
“……早在我自作主张潜入魔剑，还竟不自量力地向死叶大人的手下发动攻击之时开始，我便已经受到了致命的伤害。死叶大人应当也已和您解释过吧？嗜血因子的富集虽然能够使人苟延残喘，但也仅仅只能拖延一个人原有的死期。”
世上从没有什么万能的灵药，绝大多数的人纵使在嗜血的冲动之中变得不甘就此丧命，却也并非因此完全克服了死亡。像暗之王厶一样，吸收了本属于万代君王的巨量嗜血因子，因而获得了几乎足以永生的生命力的个体，整个世间目前也只出现了这样的一例。
“不……不是这样！上次见面时你看起来还很健康的，不是吗？”神使大人神色慌张地连连摇头，直直凝望着我引导着他刺入我胸口的那一道伤口，或许是因为过于自责，寂静淹没了他所有的声响。不……求您别这样，神使大人！像我这样懦弱的逃避者，如何配得您的哀伤？
“神使大人！”一双骨节分明的手骤然按住了唐琅的肩膀，将他低垂着头的身体剧烈摇晃，“求您别这样！神使大人！若不是我刻意引导着您刺入了我的一处旧伤之处，光凭钝剑又如何可能留下足以致命的伤？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
……或许，看到我的那些旧伤之后，神使大人便也不会过于自责了吧？“死叶大人！求您给个光吧！”
“看吧！看吧！”漆黑的帘幕骤然开启，耀眼的阳光刺在了那长发青年的眼底，他也只得闭上双眼敞开胸膛。大大小小的窟窿交错分布在他的身上，映在了唐琅的眼帘之上，“如您所见，这些都是我冲入魔剑之时自讨苦吃受到的伤！之前见面之时我也只是在强撑而已！您觉得，这样严重的伤势，如果没有嗜血因子的力量是否能够活过半天以上？就算拥有了这份力量，我又如何能够撑到半年以上？”
对不起，神使大人……请您原谅我对您撒下的谎，因为您实在是太过善良。我怕若我说出真相，只会让您过度忧伤。闻谨忽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看了看自己刻意自残留下的一些新伤。这都是我应得的代价，假如一道伤痕能够作为对于自己一次杀戮的惩罚，这所有伤痕的总和恐怕也都无法弥补我身为泪试炼场中刽子手时染上的那些业障。
旧伤致命是一种谎言，可我已如同风中残烛一事，却也绝非只是我在说谎。长发及眼的青年略显骄傲地看了看唐琅，在心中说出了只有自己能够聆听的真相：当那滚烫的洪水从那未知的高山顶上急急滚落，当我知晓了您也曾经参与了那场战斗，我才终于为您帮上了一点小忙。既然当时的您无暇顾及这些琐事，身为您的侍从的我便有责任阻止一场您所不愿看到的惨剧，不让那些无辜之人命丧当场。
只可惜我还是太弱！当我俯下身去唤出那些能让险些被洪水冲走之人攀附的支点之时，久久匍匐在滚水之中的事实几乎煮沸了我的内脏。终究还是因为我不够强！没有死叶大人那样的，无论在怎样危险的环境之中都能驱使神力保护自己的，强大的力量。过度使用神力的事实进一步恶化了我的内伤，那才是我怎么都无法对您说出口的，令我生命垂危的真相。
……啊，我又在胡思乱想啦……自己本就一事无成，一次又一次地害得神使大人舍身相救，却也只顾逃避，自顾自地将这份善意利用。这样无耻的懦弱的我，即便有那么一次能够真正挺身而出不再逃避的经历，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地方？毕竟对于神使大人而言，这样的经历几乎可以算得上是他的日常。我干嘛要去幻想自己向神使大人倾诉这件可能伤害到他事情的可能？难道我还想要厚颜无耻地要求神使大人的夸奖？
……不，我这样的人，又怎么可能配得上？
……又在胡思乱想了。神使大人还在眼前茫然无措，而在心脏遭到刺中之后，我也已经时日无多。必须抓紧时间了！必须尽快向神使大人诉说我的选择！
“……所以，神使大人，您完全不需要责怪自己。我早已经与死无异，在死之前为您最后付出一次，是我身为您的侍从应当担负的责任，是我发自内心做出的选择。”
“可是死叶明明说过！”
“是我让死叶大人欺骗了您！”
……天哪，我竟然用吼声打断了神使大人？我到底在干些什么？
“……对不起，神使大人。但是请您不要责怪死叶大人！是我拜托他去欺骗了您，这一切也都只是我个人的提案。必须要有杀戮的事实，才足够获取嗜血的力量。死叶大人说，这里没有魔剑城中的那种树，不能用幻觉让您将一些残肢断臂视为真人，想要让您积累嗜血因子，只能在真正的杀戮之中积攒您对于嗜血的渴望。”
“虽然即便是这样，也只能让您暂时重获您的力量，无法让您恢复健康。嗜血因子只能让人苟延残喘……啊……非常抱歉……这些事情，我好像已经说过一遍了吧？”
“正因如此！正因如此！”神使大人忽然变得激动起来，牢牢按住了我的肩膀，真是荣幸啊……能够帮助神使大人实现他那伟大的理想……
“……正因如此，我要是知道必须牺牲朋友才能苟延残喘，我绝对！”
“所以我才要欺骗您啊！”啊……又一次打断了神使大人的话。今天的我到底是怎么了？只不过偶尔得以不再逃避，竟就如此地沾沾自喜？“……抱歉，神使大人。可就算让您亲手杀死负罪之鸽的其他那些与死无异的重伤士兵，您也一样办不到吧？我反正也已经与死无异了，就请让我稍微任性一下……”
“绝不！”神使大人总是如此坚定，如此闪耀。要是我的话，听到有人愿意为我挺身而出，一定就会默默接受，默默逃避，继续苟延残喘下去吧？“绝不！闻谨！听着！人人安居乐业，这才是我自始至终追求的愿望！你也包含在我的愿望之中，在我追求的愿景里面，没人应当落得这种下场……”
唐琅忽然低下头去，轻轻松开了扶住闻谨肩头的双手。他忽然再度想起了他已失去的那位甚至没来得及表达心意的爱人，忽然再度想起了自己未能阻止的那场战争。或许……他早就已经辜负了自己的理想？就连象征着神力来源的胸口处的五弦琴，此刻也已碎裂一地。
“神使大人！”奋力的呼喊骤然唤回了唐琅的神志，一双泪眼透过了那长长的刘海，直直凝视着他的脸庞，“神使大人，我，还有我相信世间很多很多的人也是一样！我们都深深地信赖着您，也正是因为您的帮助，才得以继续活在这个世上！”
“您已救了我太多次了！帮我躲过那些操控泪试炼场的人的追杀，在我懵懂苏醒于敌阵中央之时拯救我这微不足道的侍从，哪怕我坦言了自己刽子手的身份，哪怕对于我这样的，恩将仇报地背叛了带我脱离泪的试炼场的恩人，杀害了他与他挚爱的孩子的人，您也愿意继续接纳！”
泪水沾满了懦弱侍从的脸颊，长发的青年在此之前从未发出过如此高声的嘶吼，“算我求求您了！求您让我报答您一下吧！每个人的生命总会迎来终结的一刻，可我至少希望能够选择自己的死法！我已懦弱了一生了啊！每次我都下定决心，向自己发誓说下次遇到任何危险之时，自己一定要率先挺身而出，绝对不要懦弱地逃跑，绝对不要理所应当地祈求并等待其他高尚之人无私的付出！可每一次！每一次！我都还是懦弱了！逃避了！这种生不如死的愧疚与自责，您一定不可能想象到吧？”
“如果我告诉您这便是我的愿望，如果让自己不再逃避就是我这一生之中唯一的向往，您却还要阻止我吗？哪怕我是那么感激并期待着您所描绘的那个未来，您却宁可在此放弃，都不愿意接受一个懦弱之人唯一的一次帮助吗？就连让我最后帮您一次，就连决定我生命最后的意义，难道我都做不到吗？”懦弱的青年双腿颤抖着跪倒在地，抬头仰望营帐外侧苍白的天空。炽热的泪珠滚滚落下，一个自责而懦弱的人毕生只愿偿还自己的无尽逃避所带来的代价。
“闻谨，我……”唐琅匆匆跪下身去，伸手扶住跪倒哭泣的友人的肩膀，却既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也不忍心付出任何残酷的代价。
“求求您了，激起您的杀欲吧！”闻谨猛地攥住了唐琅的双手，将那双手死死按在了那柄插入了他胸膛的钝剑之上，双眼之中满是泪光，“反正我早就没救了！实在不行，就请您把我当做是您所仇恨的一切，狠狠地将我千刀万剐吧！”
“不要……”
“给我一个机会吧！拜托您！给我一个机会吧！无论如何，我都已经注定要去死了！我听死叶大人说，您不是还寄希望于弑神吗？您难道甘愿放弃拯救一切的机会吗？求您最后给我一个证明自己不是只知逃避的人的机会吧！”
沉默。
“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沉默。
“我早就已经与死无异了，求您让我最后发挥一丝作用吧！”
沉默。
“我知道您厌恶这样的现实，我也感到非常的抱歉！但只有重新获得了力量，您才能追求自己的理想啊！这也是为了我们这些始终相信着您的人吧？”
沉默。
“我也不想以死相逼，只是死期将至，无可奈何啊！”
沉默。
“奇迹都不是无偿的，这已经是最小的代价了！”
沉默。
“我已经多少次地，拖延自己的死期了？”对侧的声音逐渐低沉下去，攥紧的双手也渐渐松开。
唐琅茫然瞪大了双眼，眼睁睁地看着身前那个熟悉的身影渐渐向着后方倾倒，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双手。逝者将逝，往昔不复，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能够选择的时机。他想要满足友人的遗愿，虽然双手仍在不停颤抖。他仍牢记着友人的期待，他仍铭记着死叶的嘱咐，他仍清晰地记得，想要获得嗜血因子的力量，自己必须全身心地投身于一场杀戮之中。
他浑身颤抖，他苦思冥想。他试图说服自己，试图将眼前的人影当作那个可憎的木邪石，可无论怎样去想，眼前所看到的要么只是闻谨，要么……便是另一个“唐琅”。
啊……他终于理解了懦弱与悔恨，终于理解了自己真正愤恨的对象。无论怎么一往无前，无论怎么不被现实磨平棱角，往日的他终究不明白失败与懊恼。而现在，他的行动失败了，一切的苦果便都只是他失败的代价。
如果事先知晓了这样的代价，他是否便会如孤魂所言选择逃避？若是如此，他是否至少便拥有了护住身边之人的余裕？……恐怕也不会吧……心中的夙愿终究是他唯一的信标，就连此刻也是一样，只要仍旧觉得世人本应值得更好的人生，他就仍会坚定遵循自己当初许下的愿望。当初与现在唯一的区别，只是那位一往无前的神使此刻终于清晰知晓，无论付出怎样的努力，总有一些失败和懊恼，世人怎么也无法逃掉。
送终的感觉是如此窒息，辜负的感觉是如此疼痛！若是昔日的自己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作为失败者的自己一定想要将那个不曾考虑过失败代价的家伙千刀万剐！因为正是他的无力导致了这一切的牺牲，正是他的盲目导致了木邪石阴谋的得逞，正是他的疯狂导致了不得不杀死自己友人的残忍！他本有能力阻止这一切，他本有能力做得更好，可现在的他却竟不得不将友人杀死，作为自己失败的代价！
……啊，他好像，终于理解了何为杀戮的渴望……
自己的心脏扑通作响，挚友的身躯几乎也已完全倒下。唐琅忽然伸出手臂，扶住了那具倾倒的身躯，双眼之中满是泪花。
“你从未逃跑过，兄弟，”唐琅猛然抬起头来，泪拨乱了他发出的声响，“我能看到你一直以来的赎罪尝试，能看到你想要克服懦弱帮助他人的无尽挣扎。你从未逃跑过，只是无尽的挫折使你逐渐陷入了迷茫罢了！而现在，你的赎罪完成了——是你拯救了现在的我，非常感谢你能为我挺身而出！”
“……真的？”
“真的。”
“……太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