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士卒便是马宁威,如今学得技艺又有了地位,便想借此再上一层青云。智明听他简述完了,反而镇静下来,缓缓说道:“马大人身为朝廷命官,可不能含血喷人。”马宁威立即道:“五台山七位大师每人仅一串珠子,你今天早晨碎了一串,现在怎么还有一串?想必这串便是耶律延禧所赠之物喽。”众尼当中立即有人道:“原来智明是叛贼。”静平又道:“而且是卖国贼!”静韵道:“真是武林之耻!”倒在地上还活着的僧人当中,议论的也不少。秋风师太哈哈大笑,不置一词,这笑声已饱含讽意。
智明并不动怒,从容道:“贫僧天性喜好玉珠,藏一串戴一串,有何不可。就算贫僧私通辽邦,今日辽势衰微,迟早为金所灭,贫僧还留这玉珠做甚。难道自取其祸不成?”马宁威心道:“莫非早晨那串碎了的珠子才是耶律延禧的赠物?且先捡来一看。”于是道:“什么叫‘就算’!”去捡了地上玉珠,顿看良久,果见其中一颗珠子上依稀刻有“天祚”二字,想他真会强作镇静,于是高举道:“这珠子上刻有耶律延禧的帝号。智明私通辽邦,证据确凿。凡我汉人,人人得而诛之!”
智明眼眯一线,冷光逼射,说道:“是么,让贫僧看看。”僧字音落,已欺到马宁威身前,那一声“看看”的同时已经拽住了珠子。秋风师太就在旁边,剑锋一甩,将智明逼开,喝道:“大师怎的这番耍赖!”智明道:“贫僧确实不知这珠上有字。或许是有人自战场上拾得,流于民间,贫僧有所不慎,方才误买。”秋风师太道:“你真会花言巧语。”取过珠子,细看良久道:“马大人,珠上并没有字呀?”马宁威怔道:“怎会没有?刚才我明明看见”取回珠子“上面有字。”一颗一颗细寻了三遍,确不见有字,不由大为诧异,却听秋风师太道:“这叛贼刚才假意抢夺,却趁机以深厚的内功将珠上字迹抹了去。”
马宁威方才醒悟,智明呵呵笑道:“这么多颗珠子,为何有字的那颗偏偏就到了贫僧手里?师太真是异想天开,却只能唬那七岁孩童。”秋风师太道:“你莫要标榜自己的眼力。贫尼自当为马大人作证,是你毁灭证据。”智明两手一摊道:“口说无凭。”
马宁威气得七窍生烟,但气过之后便即冷静下来,向智明礼道:“马某一时眼花,多有得罪。这厢给大师陪个不是,告辞了。”将珠子扔还,唤汪正铭一起下山。那边鞠莺扶起卫大成,也正要走人。秋风师太高声道:“且慢!马大人,”拦住去路,“我舍了爱徒,你可不能中途就这么撒手不管了。”马宁威心想,这老尼不好对付,能不能走还是个问题,但不走留下来和智明过不去已全然没了意义,正自为难,却听智明道:“马大人与贫僧冰释前嫌,便是朋友。今天谁要和大人过不去,贫僧自不能袖手旁观。”马宁威当即竖起大拇指道:“大师,有你的!”
这回该轮到秋风师太七窍生烟了。她干望四人离去,本想阻止,但想与其两面受敌不如单对付智明一人,回身见智明足尖一挑,一条齐眉棍在手,目光旁骛,但看身边静平伤重不能战,仅五名弟子可以列阵,知已不是他的对手,倒剑礼道:“贫尼打扰多时,这厢告辞了。”未及转身,就听对方道:“师太打死打伤我寺僧众不计其数,还想走么?”顿时一凛,说道:“这些都不是贫尼所为,全是马大人一伙干的。”声音已然微颤。
智明道:“将我大雄宝殿付之一炬,又当怎讲?”秋风师太道:“这是破鞋干的,也与贫尼无关。”一个说到“破鞋”,一个听到“破鞋”,俱是一怔,想破鞋现在不知身在何处。智明心道:“破鞋那厮诡计多端,此刻必是藏匿在某处,好等我和老尼拼个死活,方才出来渔利。”却听秋风师太蓄意饱含的问道:“智明大师,可知道破鞋现在何处?”智明道:“师太逗留五台山多日,难道还不思归?”言罢,两人一齐仰天大笑。一个笑得满含无奈,一个笑得如释重负。
笑罢,秋风师太率众尼出寺而去。智明站望良久,忧容满面,想今日一战,表面上看起来自己大显威风,然则五台山的底细就此全都暴露给了对方,他日再来犯寺,仅凭自己一人,断难抵挡。现在他最大的希望便是破鞋的那双铜鞋早一点发挥作用,好先除去一个劲敌,其次是尽快将杨家枪法和桂英刀法全部传授给杨再兴和杨蕾心。另外,他还发现周岱鹏是个武学奇才,希望能留住他,传以高深的内功。
智明本以为留住周岱鹏不是难事,没想到周岱鹏去意坚决,好说歹说也留不住。他昨天要留秋风师太亦是不难,只需恃武强留就是,但今天为的是要教对方武艺,若是这样,虽能留住,却没了丝毫意义。
杨再兴和杨蕾心见周岱鹏非走不可,施展了全身能耐,花了大半天猎得一头小野猪,当晚烤了与他分享。周岱鹏求智明收养婴儿,并要赠予弹指寸劲绝技。智明心想,留下一个婴儿岂非多添累赘,于这婴儿也没好处,就算因此得了一门绝技,一年半载也不可能练到他现在大智慧功的境界,便向对方说明五台山的难处。周岱鹏见五台山不安全,也就不再要求他收留婴儿,想自己好歹也算是这婴儿的“哥哥”,若是将三婴尽托于别人收养,岂不是有些窝囊。
次日起程西行,杨氏兄妹一直送他到了山下。临别之际,周岱鹏道:“记得来华山看我。”杨再兴道:“会的……华山有野猪么?”周岱鹏道:“我想一定有的。”杨蕾心道:“你捉得住吗?”周岱鹏道:“那时候我本事大了,一定捉得住。”杨再兴望道:“你捉不住,我们帮你捉。”此句喊毕,周岱鹏已行出老远,再想听他说什么,却是听不清了。
周岱鹏不识路,虽然多问,但华山尚远,怎能一下子就问清。人多口杂,各有各的说法,他听多了反觉糊涂,七拐八拐,走的冤枉路不计其数,已经十月分了,却只到得东京开封。他到过杭州,杭州繁华而且景色秀丽,若单论繁华,自要逊色于开封。对于“繁华”这两个字,他今天算是开了眼界,尽管他还不会写这两个字。
开封太繁华了,繁华得连个卖大饼的都找不到。他是吃大饼长大的,现在纵然身上银两不少,却还是专吃大饼,只不过吃得比以前多一点。那婴儿现在还只能吃糊吃汤,比他吃得精细些,量却远不及他。似这等吃法,身上银两就是吃到他成家立业,吃到那婴儿长大,也绰绰有余。
周岱鹏跟着人群走,背后婴儿两只眼睛大张,两颗眼珠子滴溜直转,时不时的咧嘴欢笑。没有大饼吃怎么办呢?他东张西望,看中了一家酒楼,叫“雨韵酒楼”,便跑了进去,问那掌柜:“你们这里吃什么最便宜?”在这样豪华的酒楼里问出这样的话,所有人的目光都交织在他身上,一见是个乞丐,纷纷要求掌柜把他轰出去。掌柜嫌他脏,叫几个店伙计赶他,推搡间落下几块大银元宝。顿时,掌柜愣得两眼发直,店堂上下鸦雀无声。
静了一会,忽听有人道:“这家伙是小偷!”立刻有人应道:“不错,是个小贼!”“明摆了就是!”“那个婴儿多半也是他偷来拐来的!”“一定是!”……
“他偷那婴儿定是要去卖钱!”“贼加人贩子,抓了报官!”“对,抓去报官!”
周岱鹏立时成了众矢之的,被四面围住。
能在这等豪华酒楼里坐着的自然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虽然将周岱鹏团团围住,却也不会亲自动手抓他,还是要那些酒保代劳。酒保对于客人大都有求必应,于这等事情自也不能例外。
周岱鹏无路可退,听背后婴儿吓得大哭起来,喊道:“我不是贼,也不是什么人贩子。你们再不放开,我就不客气了!”他嘴上说不客气,但手脚被拽住,一身功夫没了使处,方才后悔没在这帮人近身之前动手。
“住手!”
住手。
随着这一声喝,自楼上下来四人,黑、紫、黄、白,各着一件华丽的锦袍。黑袍人挎着个药囊;紫袍人胡须也是紫的,腰间一条马鞭;黄袍人托着个金印;白袍人腰挂一笔,一把折扇挡在胸前。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见到这四个人,竟是低头哈腰,强伴笑脸。什么“安大人好”、“皇甫大人安康”的,恭敬之词此起彼伏。然这四人却正眼不向他们一瞧,只围到周岱鹏身前。
周岱鹏顿时眼睛一亮,向那黑袍人道:“你不就是那个给我师父看病的大夫吗?”黑袍人骈指捋须道:“你记性不错。”那黄袍人短臂一伸,将周岱鹏提到身前,兀自不放,嘿嘿笑道:“我给了你一大块金子,你记得他却不记得我。”周岱鹏忙道:“记得记得,你在那个骗钱大夫的额头上印了两个字。”黄袍人怫然道:“我给你大块金子,你当是先记得我才对。怎先记起他,后记起我?”周岱鹏道:“他救我师父,你给我金子。师父当然比金子重要了,所以我先记起他,后记起你。”白袍人在一旁悠然附和道:“说得好,说得好!”黄袍人显然不服气,说道:“金子我终是给他了的,安兄却并没救得那姓周的老命。”
“神医”安道全面色微暗,听完周岱鹏道:“多亏先生的药方子,我师父伤好啦。”惊喜道:“什么!好了?你们……你们莫非有天龙蜈蚣?”周岱鹏道:“当时没有,后来有了。”却因此想到了风波和难平,怔怔落泪。黄袍人见他哭了,连忙将他放下。安道全奇问:“你师父既已伤愈,你为何反而难过?还有,你怎么到了这里?”周岱鹏一边啜泣一边将事情简述了一遍。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道:“可怜。”“太可怜了。”……却没一个敢回座。
黄袍人道:“我姓金的就是喜欢送人家金子,特别是送给你,不要你记得。”说着便将金印递过去。周岱鹏慌忙摇手:“不不不,我还有不少银子!”紫袍人道:“金老弟,你嫌钱多花不完,就送与我买马好了。”
“玉臂匠”金大坚道:“皇甫兄买一匹马,至少要花掉我这样的金印五六个,要一个顶屁用。”见“紫伯髯”皇甫端伸手来拿,慌忙将金印收回,挽周岱鹏道:“你不要金印,那就让我请你吃饭。”有头有脸的人物纷纷让道,有的趁势道:“我请。”金大坚听了,一声“他奶奶的”打头,说道:“谁要你们抢老子的生意!”挽着周岱鹏到一张空桌边上坐下,然后问他要吃什么。周岱鹏答道:“我正好肚子饿了,想吃大饼。”众人想笑,却不敢笑。
金大坚转身问掌柜:“可有大饼?”对方一脸无奈,涩然道:“只怕没……没有的。”皇甫端悄悄向周岱鹏道:“这儿不是吃大饼的地方。”周岱鹏问:“为什么?”安道全道:“这哪还有为什么,反正就是不好吃大饼。”周岱鹏道:“那我们上外面去吃吧。”有头有脸的人物再也忍俊不住,“噗嗤”声连连。周岱鹏又向这些人道:“你们知道哪里有卖大饼吗?”有些人顿时放声大笑。
金大坚喝道:“笑什么笑!”回过身来,已然听不到笑声,向周岱鹏道:“除了大饼,什么都行。”周岱鹏想了想道:“如果吃粥的话,就怕吃不饱。”金大坚想他除了大饼总算还知道可以吃粥,便问掌柜:“可有粥?”掌柜忙道:“有有有,皮蛋葱花粥、鸡骨酱汁粥、冰糖白粥……”一口气报了十个花样。金大坚不容他报出第十一个,打断道:“行行行,拣最贵的端一碗上来。”
“好嘞,最贵的,樱桃鱼翅粥一小碗!”掌柜终于报出这第十一个
周岱鹏不解道:“一小碗怎么吃得饱?”金大坚道:“还有很多好吃的,你吃饱了怎还吃得其余。”周岱鹏道:“还有很多好吃的?……我不要吃很多,只要一样,能吃饱就行。”皇甫端道:“请人吃饭哪有只吃一样的道理。”周岱鹏道:“那要几样?”皇甫端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一句,一时也没反应。安道全随口道:“最少十样。”周岱鹏道:“十样?”金大坚点头道:“十样。你现在刚要了一样,还剩九样。”周岱鹏搔搔头皮,很为难的道:“我报不出那么多。要不……要不你替我报吧。”金大坚想了想道:“好,我替你报。”周岱鹏忙道:“就报九样好了,要最便宜的。”金大坚转身向掌柜道:“再来九样小菜,”眨了眨眼,“最便宜的。”
最便宜的就是最贵的,掌柜当然明白,却怕手下伙计不知道,于是高声报单:“碧雪鸡翅、十鲜王汤、珍珠虾仁……”果然是九个最贵的。只因报得快,伙计不及计全,过来问了两句。掌柜便厉声训斥,但见白袍人一纸递到,正是那九个菜的菜单,一个不少,于是哈腰赞道:“萧大人神笔。”
“圣手书生”萧让道:“我是见你训斥他才写的,凭的是记忆。”掌柜连声道是,樱桃鱼翅粥已端了上来。周岱鹏闻到粥香,胃口大开,三口两口,一碗粥下肚,哪里得饱,但觉口中余香满满,香自鼻孔溢出,回味无穷。这碗粥,足令他终生难忘。
周岱鹏望着满桌的小菜,未及沾唇,单是看着颜色便能想象出它们的美味。只是他至今吃过的最好吃的便是刚才那碗粥,因此所想的味道大都与那碗粥的味道相仿。等到将十个小菜都吃遍了,才知道世间的美味有如天上的繁星那么多。于是,这顿“最便宜”的大餐令他下辈子也忘不掉了。
便在这时,进来一英俊少年,约莫十五六岁的样子,穿一件素衣,干净而简朴,顶戴纶巾,满含书卷之气,见了四人,恭敬作礼:“子泊来迟了,教三位师父好等。”金大坚连忙道:“不迟不迟。要不就”面向另外三人“上楼吧。”摸了一把碎银,数也不数就往桌上重重一放,同时向那掌柜一声“喏”。掌柜一边笑着称谢,一边收起银子。
周岱鹏想,明明是四人,怎么喊作“三位师父”,却见皇甫端凑到自己耳边,大拇指向外指道:“这小白脸只爱写写刻刻,还有把脉调药什么的,却不和我学‘驯马术’。”周岱鹏问道:“什么叫驯马术?”皇甫端解释了一遍,见他似懂非懂,正好外面有一人骑马经过,便朝那马吹了一声响哨。那马受了惊,前蹄离地,直立起来。
马上是个面孔白净的青年,才二十岁出头的样子,花枪倒撑,紧勒缰绳,方将坐骑稳住,然后向皇甫端道:“大人吃饭还不忘逗马寻乐子,这一顿可长不了肉了。”皇甫端忙道:“原来是高公子,将欲何往?”那人抚着枪杆道:“这不去和朱教头学枪么。”皇甫端道:“可有兴趣和在下学驯马?”那人道:“一心不可二用,改日吧。”顺便向安道全等人抱拳一礼,见周岱鹏坐着,也冲他点了一下头,驾马离去。
安道全等人上了楼,皇甫端兀自还坐在周岱鹏身边,忽然问道:“那天在灵隐寺,可是有匹大宛马?”周岱鹏奇道:“你怎么知道?”随即想到另三人来过,忙道:“自然是他们告诉你的。”皇甫端道:“哪里,他们也识宝马?那天我也来了,只是看那宝马看得出神,没进来罢了。”周岱鹏这才想起风波和难平那日为到底来了三人还是四人争执的事,此刻得知真相,却也没感到什么,由此想起两位大师,倒是满怀感伤,听他又问大宛马在何处,再想起师父,脸上又添一分忧色,却也只能说不知道。皇甫端问不到大宛马的消息,很是失望,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我走了,你慢慢吃。”自顾上楼去了。
周岱鹏面对满桌菜肴,已无心再用,听身后婴儿啼哭,知是饿了,才以筷子寻些细软易咽的食物捣烂调了汤汁喂她。哭声扰人,有些有头有脸的人物方才进来,见一小丐竟然在这等地方喂婴儿,成何体统,便要赶他,却被先前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劝下,了解情况后自不敢上去找他麻烦。
周岱鹏喂饱了婴儿,出了酒店继续赶路,没走多远,听到婴儿在背后“啊啊”的叫唤,想刚刚喂饱怎的又喊起饿来,感到她的小手不时拍打自己的后脑勺。回头看时,婴儿的一只手正好拍在他脸上。透过指缝望去,只见一个妙龄少女正执一杆花枪对着自己,枪尖上下左右晃荡不止,原来是在引婴儿去抓枪上的红缨,正逗她玩。
那少女见他转过身来,收枪道:“这孩子好可爱,你怎的这副样子?”周岱鹏只觉得她说话声如清泉流水,娓娓动听,心头不由一醉,顿得片刻方道:“我本来就是这个样子的。”却等于没回答一样。那少女见婴儿抱着他的脖子,“啊啊”的冲她叫唤,拍拍手道:“让姐姐抱抱。”周岱鹏忙道:“不能给你抱。”那少女道:“为什么不能?”周岱鹏一怔,竟是找不出理由。那少女放下枪,走到他身后。婴儿目光随移,见她伸手来抱,“啊呵”一声笑,已然被抱了过去。周岱鹏只感到一阵清香扑鼻,对她的这一举动竟丝毫没有抗拒。
那少女抱着婴儿来回晃,婴儿伸手去摸她那张细腻秀白的瓜子脸蛋,摸到了她红润的细唇,摸到了她小巧的鼻子,摸到了她长长的眼帘,摸到了她卷曲的睫毛,摸到了她细长的凤眉,要去摸她的耳朵,却只能摸到如缎的长发,最后去拉她那片几乎将右半张脸挡住的刘海。少女连忙将她的手轻轻挡开,摇摇她道:“我好看吗?”婴儿笑的同时,周岱鹏不由在心里回答:“好看。”
周岱鹏怔望良久,方问:“你可以把孩子还给我了吗?”那少女理了理垂至背心的乌发,说道:“你怎么那么小气,再让我玩一会儿。”用指尖按了按婴儿的鼻子,“噗嗤”一笑,笑容迷人。周岱鹏又是一醉,再也没向她讨过孩子。
那少女把玩够了,才将婴儿送还到他手中,微笑间两颗白莹莹的门牙半露。周岱鹏耳根微红,却见她转身去拾地上的花枪,但是地上的花枪已经不翼而飞。那少女手叉柳腰,向四面喊了一阵,不见有应,两臂一垂,上唇微翘,两颗门牙咬住下唇,口若含物,显是生气了,见到周岱鹏笑盈盈的样子,便道:“你笑什么!难道是你把枪藏了!”周岱鹏慌忙否认。少女到他身旁,朱唇一扁:“肯定是他!”
此刻周岱鹏正好站在她的右边,因那片刘海,全然看不到她的表情,问道:“他是谁?”少女道:“要你多管!对了,”侧过头问,“你刚才为什么笑?是幸灾乐祸吗!”周岱鹏两眼眨巴:“什么叫‘心在乐活’?”少女道:“别装蒜,快说!不说就抢了你的孩子。”周岱鹏寻思,她若真来抢,自己是否应该和她打架呢,想还是不打为好,于是先不管“心在乐活”是什么意思,说道:“我刚才笑是因为……你……你……”竟是说不下去。少女道:“我什么?你倒是说呀!”周岱鹏终于道:“因为你像老鼠。”少女顿时不悦,叱道:“我哪里像老鼠了!”在他膀子上捶了一下,立即后悔道:“噫,脏!”掏出手帕将五根雪白如葱的手指擦了又擦,擦完了就扔在地上。
周岱鹏见手帕几乎如新,心里好可惜,便将之拾起要交还给她。少女连忙后退一步道:“你要就拿去好了,别给我!”周岱鹏倒也不客气,将手帕塞进包袱。少女方才上得一步,问道:“你说,我哪里像老鼠?”周岱鹏指着她的嘴道:“你笑的时候牙齿露出来,就像老鼠一样。”少女对自己的习惯自然清楚,听他道出了原因,想原来是这样,倒并不生气,再问道:“那我现在像不像老鼠?”眉头舒展,饱含笑意。周岱鹏道:“像。”原来她无论笑还是生气,都会露牙,只是笑的时候只露出一点点。
少女连忙收起笑容,尽量没有表情,问道:“现在像不像?”周岱鹏细瞧了一阵,说道:“还是有点像。”原来她就算在面无表情很自然的时侯,两道红唇之间依然隐隐约约现出一道洁白的短线。
少女眉头微蹩,紧抿嘴唇,要想再问却发现这样没法说话,于是先道:“你且看好,这样还像不像?”话尽唇扁。周岱鹏看得片刻道:“现在不像了,可是没有刚才好看了呀。”少女轻呸了一口:“走。”周岱鹏诧异道:“走?和你一起么?”少女道:“当然了,我还没给这小家伙买过礼物呢!”周岱鹏正要推辞,见她蹩眉道:“你走不走!”不敢违拗,便与之同行,略微落后。
熙熙攘攘的人群,琳琅满目的商品。少女游目四顾,忽行忽停,忽急忽缓。周岱鹏很努力了,却还是总比她慢半拍。半个下午过去,婴儿的脖子上多了一串项链,手上多了一个摇鼓,“咚咚”响个不停。
只听那少女问道:“喂,你几岁了?”周岱鹏道:“好像十三岁,也好像十四岁。”少女道:“那你比我小,明天我就十五了。……对了,你有名字吗?”周岱鹏道:“以前没有,后来就有了。”少女心想:“明摆着是问他姓名,他却真回答起有没有来。‘以前没有,后来就有了’,真是块木头。”再问:“你叫什么?”周岱鹏方道:“我叫周岱鹏。周到的‘周’,大鹏的‘鹏’。”至于什么“岱”,却是说不上来,只好跳过。
少女喃喃重复:“周到的周,大鹏的鹏。”点一下头道:“呆子的呆。”周岱鹏连忙道:“不是呆子的呆,是……是……”少女抢道:“说不上来,就算是呆子的‘呆’了。”周岱鹏欲急还哑,默然一阵道:“那你叫什么?”少女道:“你也没说全,我就不告诉你。”周岱鹏道:“我告诉了你两个字,你也得告诉我两个字。”少女道:“我姓名一共才两个字,告诉你两个字,岂不是全告诉你了。”周岱鹏道:“那你就告诉我一个字好了。”少女想了想道:“我的名字里有个‘月’字。”周岱鹏问:“是月亮的‘月’吗?”少女道:“是明月的‘月’。”周岱鹏道:“那都一样。你比我大,我就叫你‘月亮姐姐’好了。”
虽然是白天,少女却仿佛看到了静寂的夜空高悬着一轮明月,心中畅想:“多好听的名字,怎么以前没有人这样叫我?子泊怎么没想到?”于是向他道:“那我就叫你‘呆子弟弟’。”周岱鹏连忙道:“不行不行,我不是呆子。”少女道:“我就是要这样叫,你管得着么。”见婴儿在使劲摇鼓,向她笑道:“你也同意,是不是?”却听周岱鹏道:“那我就叫你‘老鼠姐姐’。”顿时一怔,心下怫然:“这小乞丐竟也懂得‘报复’。”伸手欲打,却是嫌脏,半途收手去捋鬓发,见那婴儿用摇鼓敲他的头,拍手连道:“打得好!打得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