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中的程梦云思绪凌乱，茫无目标，就像随风飘荡的枯叶。
梦外的程梦云却是温顺安详，依偎在夫人怀里就像没有忧虑的初生儿。
唐三姐迷迷糊糊地醒来，目光飘忽到程梦云脸上，对夫人轻声道：“我们毕竟是把这么乖巧水灵的女孩子拖下泥潭了。”
夫人口气坚决：“她已不是女孩子，她已是货真价实的女人，她已流过女人一生中最宝贵的鲜血。”
唐三姐也不禁叹息：“但对她而言，还是未免太残酷。”
夫人忽地沉下脸，冷笑道：“我自有分寸，她会得到补偿的，任何付出都是值得的。”
唐三姐道：“我当然相信你，不过天要亮了，我须先走一步。”
夫人道：“等彻底天亮之后，事情就真的开始了。”
唐三姐正色道：“我只想你知道，这次与你合谋，我不是为了报复谁。”
夫人道：“我知道，我也不是为了报复谁。”
唐三姐道：“我不恨别人，不恨自己，更懒得证明什么。”
夫人嫣然：“我知道。”
唐三姐俏皮地笑了笑：“我做这一切，是要对得起故世的老爹。”
说到老爹，她又似变回了十几年前那个深受宠溺的任性孩子。
夫人点头：“我知道。”
唐三姐郑重地问：“你呢？”
夫人道：“我是要对得起自己，以及补偿某些人。”
唐三姐继续问：“那些人是你的亲人？骨血至亲？”
夫人温柔地替程梦云将一绺散落下来遮住眼睛的头发抹到鬓角，微笑：“你看么。”
唐三姐的心莫名地刺痛：“是的，其实我不必问，早该看出来了。”
她童年时虽深受宠溺，却从没体验过丝毫的母爱，从没像程梦云这样温顺安详地依偎在一个长辈女人的怀里静静地沉入梦乡。
父亲在世时虽对她百般依顺，却也未曾慈爱地拥抱她，让她在那一副宽阔厚实而暖和的怀里美满地睡上一觉。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以前最该提出的要求是能有个长辈把她抱起，用手抚慰她的头发，甚至是疼惜地捏捏她的脸蛋。
可她那时恃宠而骄，比猪还贪婪，还愚蠢。
她提出了各种各样荒谬可笑的要求，却偏不想到那个最该提出的要求。
她要求别人帮她长出可以翱翔蓝天的翅膀，因此而沦为今天双腿齐失的残废。
她的心还在刺痛，她艰辛地挪身上了旁边隐蔽在树丛后的轮椅。
那辆轮椅并不新，制作工艺也算不得好，却是她亲手一点一点做出来的。
当轮子旋转在凹凸的地面时，仿佛每一下细微的颠动都可能令整辆轮椅脱隼散架。
但她还是自己推动木轮穿村过镇翻山越岭地来到这里，不受任何外人的帮助。
那辆轮椅没有散架，她也没有散架。
而且一路上她保证了自己的行踪诡秘，绝不会被人暗中发现或跟随。
她实在比大多数健全人更出色。
童年的她，犯错都是源自娇气，别人的百依百顺使她变得非常脆弱，不堪一击。
现在的她，已决心要把自己磨练成世上最坚毅顽强的女人。
她再度推动木轮，手掌结满了硬茧，接触木轮发出的声音就像砂纸擦着刀剑的锈迹。
轮椅吱吱嘎嘎响着远去了。
夫人表情凝重地目送她远入灰蒙蒙的山野瘴雾深处。
夫人是个桀骜不驯的女人，是个冷酷倔强的女人，是个敏感善变的女人。
但夫人始终很敬重唐三姐。
因为她从唐三姐残废的身体上，看到了一种空前绝后的完美。
她曾经疯狂地追求过那种完美，当知道要获取那种完美就必须先残废时，自认强悍的她竟胆怯退缩了。
她每次与唐三姐会面，心底都会隐秘地感觉自惭形秽。
所以唐三姐尽早走了也好。
她低下头，在程梦云的额角亲吻着。
她感觉骨血相连的温暖就像闪电般穿透她的全身。
她禁不住全身颤栗，终于明白，原来世上的任何一种感情都会伤人。
XXX
梦碎无痕，梦醒如新生。
程梦云软绵绵又沉甸甸地醒来，发现自己已不是身处野外，而是到了一个漂亮干净的房间。
她不久前也是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在一个房间里，后来才知原来那个房间是别人临时搭建的。
她不禁浮想：这个房间会不会同样是别人临时搭建的？
她下床，急步走向房门，但没等她走到，门外已响起小心翼翼的人声：“客官醒了么？若醒了请开门，我是店伙计，特地端来了干净的温水与毛巾供客官洗漱。”
这里显然不再是野外，店伙计的声音就像导火索，一下子引燃了外面不少的声音。
其他店伙计搬动桌椅卸除门板扫地清洁准备新一天开门迎客的声音，其他住宿客人打着哈欠伸着懒腰出门的声音，掌柜拨弄算盘珠子噼里啪啦还在计较着昨日进账的声音，虚掩的窗户外枝头鸟儿叽叽喳喳的啼叫，街头早起远来的菜农果农及各种小吃摊贩搁担摆摊的响声。
这些声音争先恐后地灌入耳朵，听着越来越热闹嘈杂，竟让她比之前在那个野外临时搭起的木屋里醒来更觉如梦似幻更显惶恐不安。
店伙计又小心翼翼地问：“客官醒了么？”
程梦云如梦似幻地叹口气，惶恐不安地拉开门，又惊奇地怔住了。
她的面前金光闪闪，格外的灿烂耀眼。
店伙计端着的居然是一个金盆，盆里的水热气缭绕，水面不仅撒满了花瓣，还撒了些碎金箔，搭配的毛巾有七八张，都很小巧，触之极柔，就像裁自天边的云彩。
店伙计见她失神发愣，半晌不动，也突地惶恐起来：“客官莫非不满意？小店已是倾尽全力，好不容易才购得足够的黄金连夜找城里最出色的工匠打造了这个金盆，这些毛巾也是连夜找城西著名的纺织神手谢先生赶制出的。”
程梦云讷讷道：“我……我怎么会在这里？是我叫你们一定要拿金盆及这些毛巾来伺候我？”
店伙计似有所悟，面上的惶恐之色稍减，微笑着恭声道：“不是姑娘吩咐的，是那位夫人，她带你到小店的时候，你还睡着，她让我们用最好的房间来安顿你，再吩咐几句不作多留就走了。”
程梦云当然立刻就明白那位夫人是哪位夫人，心中一片温暖，紧绷的每根神经终于都松弛下来，也展现笑靥，却又迷惘道：“这样的伺候，我怎么消受得起。”
店伙计以为她是在担心价钱，赶紧解释道：“有那位夫人做保证，这一切对姑娘都是免费的。”
程梦云道：“想来夫人细心，待我极好，肯定会提前付账，夫人的这份恩情，我何时才可重逢而谢。”
店伙计摇头：“夫人拿了令牌出来，我们知道了她不仅是山庄的人，而且地位特殊，我们的小店本就一直隶属于山庄，山庄的人来小店，其实不必夫人吩咐，小店也要以最高的规格来伺候姑娘。”
程梦云再次云山雾罩：“什么山庄？我不是你们山庄的人。”
店伙计为难了，这时楼下响起掌柜的咳声，以多数上司对下属惯常的严厉声调叫道：“李三，咋回事，客官没醒就别傻愣着，楼下还有不少活缺人手呢。”
程梦云叹口气，柔声道：“好吧，我也不该为难你，给我吧，你快下楼，免得掌柜骂你。”
她伸手接过金盆和毛巾，目送店伙计下楼，转身正要进屋，又惊奇地怔住。
屋里不知何时居然多了个小女孩。
小女孩扎着乖巧的辫子，穿着鲜艳的花衣，约莫不过十一二岁，看见程梦云转身就笑嘻嘻地迎上去：“夫人吩咐过，务必伺候好姑娘洗漱梳头。”
程梦云道：“你也是这店里的？”
小女孩从她手里接过金盆毛巾放到梳妆台上，俏皮地眨眼笑道：“这破店不配我给它干活，我只是夫人特别安排来专门照顾你一个人的。”
程梦云道：“夫人呢？”
小女孩拉着她坐在梳妆台前：“夫人有夫人去的地方，姑娘不用多问，反正姑娘要记住，夫人这样对你好，以后当然会很快再与你相见的。”
程梦云惘然若失，又似乎对以后倍加期待：“你叫什么名字？”
小女孩已在盆里浸湿了一张毛巾，正拿起准备拧干：“我呀，就叫小女孩，我一辈子都长不大，都是这样子，都是小女孩。”
程梦云不习惯连洗脸也被人代劳，不自在地伸手想从小女孩手里取过毛巾：“那我该怎么叫你，只叫你小女孩？怪别扭的。”
小女孩轻轻地推开她的手，柔柔地开始用毛巾给她擦脸。
毛巾拧得恰到好处，不太饱也不太瘪的水分带着花香擦在脸上，就像鱼儿游在宁谧的湖水里。
“不别扭呀，小女孩，多简单直接。”
程梦云叹道：“万一有别的小女孩在，我叫你的时候，不是太麻烦？”
程梦云不知自己何故要说这句话，仿佛自己今后必会与小女孩朝夕相伴了。
仿佛小女孩本就是她自己，是她自己的童身重现，也是她自己再难摆脱的影子。
小女孩笑道：“有别的小女孩在，我绝对就不在了，不用怕什么万一。”
程梦云苦笑，突觉自己前所未有地傻。
影子随时都可以在，只要有光亮映照，却终究是卑弱虚假。
至于童身的自己，那段岁月毕竟已远逝，留存的记忆也渐模糊不清，怎会真的重现？
几片碎金箔贴在鼻端痒痒的，险些忍不住打出喷嚏，程梦云急忙伸手要去撕掉。
小女孩拦阻道：“这不是一般的金箔，这是山庄精制的，具有驻颜美容的独特功效，等一会儿它们会自动地溶解消失，而你也会发现自己比以往美了好多倍。”
程梦云想说自己并不在乎美不美，却又思念起云亦萧坚实强壮的身躯，心怦怦乱跳，觉得美不美的问题早就对自己越来越重要。
她激动地羞涩着，羞涩地激动着，仿佛一株久经雨露滋润的花骨朵已迫不及待地要盛开。
可她还没有受过多少雨露滋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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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用木梳梳理程梦云的一头秀发时动作比用毛巾浸水为程梦云洗脸时更轻柔徐缓，就像山间潺潺的溪流不断地刷动柔软摇曳的水草。
程梦云幽邃的眼眸非常平和地注视着铜镜。
她并不太关心自己的容颜是否已在小女孩的巧手梳妆下变得娇秀起来。
她始终只是在细察小女孩楚楚可爱的表情。
她不禁又想，夫人到底是何许人物，怎地有苗家堡特制的铃铛，而且还精通那种摇动铃铛以致发出极强蛊惑力的音韵秘密。
要知道那种秘密不仅从不外传，甚至在整个苗家堡中也无几人习得。
昨夜在暗林深处，夫人曾温言劝她别急，不必等多久夫人自然会让她顺理成章地明白一切。
所以她很快也就顺理成章地按捺住了这份突如其来的急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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梳妆完毕，小女孩轻轻地拈去她肩头失落的一根发丝。
小女孩故意藏在背后的木梳上纠缠的发丝多达数十根。
人一旦忧愁焦虑颓废衰弱就会疯狂地掉发。
程梦云最近也实在活得如梦似幻，恍兮惚兮。
短短的一两天里，她深层的精神千变万化，乌烟瘴气，各种各样史无前例的感受纷至沓来，在她的脑海及内心困扰不清。
她平静地端详着铜镜里映照出的自己。
焕然一新的自己在铜镜黄金般灿烂的光辉里俨如一尊高贵优雅的菩萨。
这个女子果真就是她？
这个女子不仅显得高贵优雅，而且温顺安详，充满了善意与智慧的神采。
这个女子简直比小女孩更有朝气。
这个女子活泼大方，又端庄沉稳，似乎汇集了全天下每一种佳丽的优点。
小女孩得意地笑道：“怎么样？傻了吧，我很会打扮人的。”
程梦云像白云出岫般柔柔弱弱地喟叹一声：“我已完全认不出自己。”
小女孩笑得更是娇俏可爱：“你恐怕从未想到过自己竟也倾国绝艳吧。”
程梦云苦笑，觉得美丽对自己而言比长舌妇的嘲讽更刻毒。
小女孩皱眉道：“我原本还忍不住要疑惑，夫人怎肯突然让贴身伺候了她几十年的我跑来伺候别人，世上不可能有夫人之外的第二个女人配获得我来伺候的殊荣。”
她眼眸闪动着微光就像晶莹的玉石，也不禁喟叹一声：“现在我明白了，你的姿色与气度都像极了年轻时的夫人。”
程梦云再次彻彻底底地怔住。
小女孩能轻易看透她的惊异，笑道：“你不会真以为我才最多不过十一二岁吧？你不知道世上有种人是永远长不大的，永远是一副孩童的身材及样貌？实话告诉你，我的年纪比夫人更大，所以夫人年轻时是什么样的姿色气度，现在我仍记忆犹新。”
程梦云知道世上有种人叫侏儒。
她不仅知道，而且见过，老的少的男的女的侏儒都见过。
侏儒的身材虽一辈子矮小如童，可绝难一辈子保持童颜。
按照小女孩所言的年纪，她现在应该是皱纹满脸了，满是黯淡的老人斑了。
但她乖巧的小圆脸上根本看不见半丝皱纹半片老人斑，相反却是白嫩光泽，甚至有俩深深的小酒窝。
难道她已用高超的化妆技术预先将自己脸上的一切衰老痕迹天衣无缝地加以修饰？
程梦云深觉这又是件如梦似幻的奇事。
最近的两三天里，奇事层出不穷，猝不及防地纷纷侵袭着她，使她本就憔悴不堪的心神几欲崩溃。
如梦似幻不是每个人都能受得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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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欣赏着程梦云那张粉脸，又忍不住惊叹：“确实是像极了，你不会是夫人的亲生女儿吧。”
虽然夫人给予了程梦云很多前所未有的母爱体验，程梦云发自肺腑地感激她，甚至觉得自己下辈子可能要对她产生强烈的依赖之情。
那份依赖之情有逐渐胜过程梦云对云亦萧产生的爱慕之情的趋势。
但此刻乍一听见小女孩的这句话，程梦云还是吓得失魂落魄了，颤声道：“我……我和夫人没任何关系……我的生母……”
她哀伤地再也说不下去，喉间似已哽咽。
小女孩摆手笑道：“别紧张，我只是随口胡说，我这人很喜欢胡说的，若不是这个毛病，夫人才懒得收我在麾下，我以为你既然样貌气质那么像夫人，应该也能认同我的这个毛病。”
程梦云窘迫地羞红了脸，最近的两三天她确实改变太多太大太深，原本的她也和这小女孩一样鬼灵精，一样聪敏活泼。
而现在她却变得越来越像个苦受礼教束缚的柔弱淑女。
小女孩收拾着梳妆台，程梦云才恍然想起，自己醒来环顾室内时并未曾发现这个梳妆台。
原来这个梳妆台是小女孩带进室内的。
这个梳妆台布满了精巧的机关，可以收缩成普通妆奁的大小，随随便便地夹在臂弯，很是轻松。
小女孩用臂弯夹着收缩后的梳妆台跃上窗框，娇笑着向程梦云道别：“时候不早，我须回去事竣复命了，你也该就此出门启程，咱们很快会再见面。”
程梦云未及反应，她的身影已在窗外一闪而逝。
她为程梦云细心妆扮的时候，窗外楼下的所有喧嚣都遥远模糊得恍如隔世。
现在她走了，恍如隔世的所有喧嚣又恢复了近在咫尺般的真实。
程梦云竭尽所能地逼迫自己一定要振奋起来，不可以再有气无力地迷惘失神了。
她昂然出门，就像满怀斗志的士兵正自奔赴战场。
她一定要恢复常态，就像那些声音一样恢复真实。
各方面都绝对陌生而梦幻的感觉对她实在是一种可怕的折磨。
她刚走到门外，有个店伙计从隔壁客房提着茶壶匆匆过来，擦肩和她结实地撞了一下，还好她身为学武之人，下盘沉稳，不至于猝不及防地狼狈跌跤。
她刻意地为了表现自己已真的恢复常态而厉声叱道：“赶去投胎么，慌里慌张的，把姑娘我撞痛了，小心我一怒之下拧掉你的头。”
店伙计年纪还小，老实巴交的，被她这么呵斥，又见她容颜娇美，顿时惶急地垂头连声道歉。
其实他非但没撞痛程梦云，反而撞碎了自己手里提着的茶壶。
程梦云感觉自己的常态恢复得十分成功，喜悦得意之情几乎就要溢于言表，可她强忍住，因为她还须将常态继续下去，便没好气地冷哼一声，大步走向楼梯口。
在楼梯口往下迈出第一步，眼角却见那店伙计守着楼板上散乱的茶壶碎片，脸上的惶急神色愈加沉重，泪珠子在眶中滚来滚去，甚为委屈，几乎就要立刻泪如泉涌，大哭失声。
程梦云当然想不到，小小一个普通样式的茶壶，那店伙计倾家荡产也赔不起。
这家隶属于那神秘山庄的客店本就非常奢侈，对待损坏客店财物的店伙计，索赔一般都是原物价值的几十几百倍。
程梦云心如寒井沉石，过意不去，又不想让自己的常态恢复得半途而废，于是最终只暗中叹口气，表情冷漠地兀自下楼去了。
她忽然似乎意识到，原来那个熟悉的自己竟是那么残酷可恶，那个陌生的自己虽稍显颓靡柔弱，却至少像个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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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下的大堂里并未顾客满座，却也声音喧杂，程梦云默默走过，本来想吃点东西再离开，却突然很厌恶这种俗世的吵闹。
掌柜看着她走过，只是笑脸目送，也不多说什么，想必夫人之前的吩咐不包括为她筹备早餐。
走到客栈门外，大街上每个人都行色匆匆，而且大部分是扛刀佩剑，一望可知是地道的武林中人，他们好像正急切地要涌至某处分羹夺利。
这座市镇本不怎么繁荣，所以即使一些初来乍到的异乡人也毫无流连之意。
程梦云想起在那间野外临时搭建的木屋里曾听过自称牛头马面的两人说唐门已广发英雄帖，难道这成群结队的武林中人就是接到了英雄帖赶去唐门的？
而她现在唯一可能找到云亦萧的地方绝对也就是唐门了。
她本来是非去唐门不可的，她已经在阿铃精密的计划中。
或许阿铃这次之所以找她一起来，不止为了监视云亦萧在那几段洞穴里到底会发现什么秘密，还为了让她做替死鬼。
如果计划稍有疏忽而失败，阿铃完全能顺理成章地推她出来顶罪，她毕竟也是苗家堡的人。
虽已深知这一点，她还是决定非去唐门不可。
因为她更深知一点，即夫人也必会去唐门，她坚信夫人绝不是阿铃的另外一个同伙。
她走在街沿上，和别人同一方向前行，而同在街沿上走的人却始终只有她。
她仿佛孤寂地走在酷热无风的沙漠里，别人却融汇成了喧闹不已生机勃勃的大海。
她走得昂首挺胸，迈出的也是大喇喇的阔步，这就是她原本的风格，突听咕地一声，又咕地一声。
她半晌才似乎懂了是自己的肚子在叫唤。
她原本的风格不仅凛然无惧，刁钻任性，而且贪吃，一天三顿的饭量都大如牛。
当初深居苗家堡，日日夜夜地与各类毒虫为伴，逐渐熟悉了毒虫的各种脾性，尤其是贪吃竟还传染到她身上。
苗家堡的人对她别的事都很严苛残忍，却能尽量满足她的贪吃。
她十几年来吃的东西那么多，没有长胖实在是天大的奇迹。
现在怎么办呢？
难道再扭头返回那家客栈，可她突然特别容易害臊。
尚未真的扭头，她就已羞得脸红。
“程姑娘，我们恭候多时。”
程梦云怔住，左看看右看看，发现每个人都在自己做自己的，自己走自己的，根本没有谁朝她说话的迹象。
她一时间也没有分辨出声音来自何方，这在以前是绝不可能发生的蠢事。
“夫人嘱咐过，程姑娘身体娇贵，受不得外面的日晒风吹及灰尘飞扬，所以特意叫我们驾着马车恭候在此。”
程梦云扭头，她终于分辨出声音来自身后。
她立刻看见了两个人。
一个瘦高个，面容尖削而惨白，眼眶深凹，眼睛里布满血丝，红得就像要随时滴出血来，但印堂隐隐发黑，眼圈也是发黑且浮肿，就像几辈子没睡过安稳觉了。
一个矮胖面黑，漠无表情，眼睛眯成细缝，目光阴鸷像锐利的尖针般不停地射出来，却不连贯，始终是断断续续的，两颗很大的虎牙露在唇外，闪着寒芒，幽绿的寒芒，因为他像是几辈子没刷过牙，牙齿都长满苔藓了。
她立刻认出了他们：谢必安，范无救。
他们就算不说明是夫人嘱咐过，她也会心甘情愿地信任他们。
她现在最信任的人正是夫人。
她进了他们驾驭的那辆马车，心里十分爽快得意，仿佛受着夫人的周密照顾，比受着老天爷的专门眷顾更幸运。
那辆马车虽不算大，外部看来也没什么奢华漂亮之处，想不到里面却别有情致。
里面是一张床，笼着纱罩，垂着流苏，还挂着各式各样的铃铛，却不再是苗家堡特制的那种，而是更加小巧精美，摇动出的声音也更加柔细悦耳。
三面厢壁及那面车帘都用金丝银线绣满了图画，鸟兽花木，山色湖景，楼阁上痴痴凭栏或画舫里拨弦曼舞的佳丽们，就像在争先恐后地临摹着她此时千变万化的心境。
床上不仅有奢华的绣枕锦毯，还铺着漂亮的厚厚一层花瓣，花的品类繁多，都很新鲜芬芳，甚至有的露珠莹莹，颤巍巍如她的情思。
她躺在床上顿时忘乎所以地快乐舒服，想痛快淋漓地大笑，又满心恬宁，觉得只是如梦似幻地那么躺着已非常完美。
这里没有珠光宝气，这里没有低俗的华丽。
这里令她感到无比地平静而圣洁。
这里令她平生第一次可以真的随心所欲，抛下烦恼，融入美好，回归单纯。
她什么都不再想，整个人空荡荡，轻飘飘，却也异常地充实。
她在床上无论用何种姿势躺着都很舒适惬意。
车窗外的大街仍是人声鼎沸，在她听来又已逐渐遥远，恍如隔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