朦胧,如雾中睁开泪眼,薄霜爬满黄昏,雪,火,交融,迸发。
唐琅低声哼了一声,听不见任何的声响。渴!好渴!他试图伸出手,却无法伸展开,他试图张开口,却如坠深海。深海?火海。
总是朦胧,如同身处密不透风的深井之中,窄窄的天空铺着深深的云。
冲击!冷!水!
痛楚!他皱起眉,感到了自己的双手,感到了自己的双脚,灼热难耐。
他绷起眼皮。
发生了什么?
……
冀小姐……
他直起身,胸口却竟愈发扭紧,张开嘴,没有声音,只有忽然窜起的烈火,以及紧随其后的,一阵缓缓升腾的水雾。
又一次地,朦胧……
“看来他又什么都没听见,”死叶微微拉起蛇鞭,将唐琅从一口深井之中提起。血目的强者此刻已将暗族远征军的营地转移到了远离魔蚊山的阴凉之处,等待短暂的驻扎与战备之后,他将再度率军出征,前去清理那些洪水之后可能幸存下来,可能危害南方平民的血目狂徒,“暴怒之火已经焚尽了他的心,此刻的他或许已经与死无异。”
“神使大人……”死叶在空闲之余再度尝试了唤醒唐琅,懦弱的闻谨此刻却竟站在了死叶的身旁。洪水爆发之际的举动使闻谨获得了暗族人的信任,出于唤醒唐琅理智的考虑,让那些与他亲近之人尝试呼唤他也可能产生事半功倍的效果。
纵使唐琅陷入了暴走,如若可以成功唤回这个强大的存在,对于死叶而言倒也未尝没有意义。那些受到厶王影响的“鬼”虽然已被洪水冲散,可那也只是厶在魔剑要塞之中吸收铩中所有嗜血因子时,被那逸散而出的嗜血力量影响的部分人民罢了。
魔剑城内或许仍然留有血目的士兵,只要厶王愿意,体内拥有神明向那将来万千暗王所准备的嗜血因子的他或许也能将身侧之人尽数污染,重新创造一群能够操纵利用的血目妖魔。厶的存在永远将会意味着危险,木邪石赶赴魔剑要塞的事实更加加重了死叶的不安,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心系南部万千民众的死叶将来也将赶赴魔剑,随时准备应对一个更加复杂危险的战局。
按照唐琅原本的性格,阻挡行尸走肉,拯救平民百姓的目的多半也能获得他的帮助与支持,也正因如此,认为唐琅的力量或许能为将来的战局提供助力的死叶才会愿意将他唤醒。
又或许,这一切的尝试也都只是源自于死叶对于唐琅留有的些许敬意。可在数次尝试之后,心灵近乎被愤怒焚尽的唐琅却仍没有半分恢复的痕迹。结束了徒劳呼唤的闻谨疲惫地跌靠在了井壁边上,压低了声音胆怯地向那身旁的血目之人问道,“就没有办法将神使大人和他的神剑剥离吗?那样的话,神使大人就不会继续被灼伤了吧?”
“五大圣器都是残忍的寄生虫,他的心已经和阳死死相连了。”死叶缓缓摇了摇头,轻轻扶住了水井的井壁,缓缓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尝试又失败了。时间有限,现在我要先去清理那些残存的‘鬼’了。”
“死叶大人!”闻谨忽然向着身侧的血目强者高声喊道,之后的声音却又如同梦境之中的轻轻鼻息,充满了胆怯,充满了犹豫,“我还有最后一个请求……
日落,日出。
炽热,冰冷,炽热。朦胧,清醒,朦胧。
痛楚,以及耳畔的低语,呼喊着自己的名字。
是谁的声音?
闻谨……对了,被嗜血因子影响的暗之王厶好像来到了魔蚊山上,再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他在说什么?
是……求助吗?
双眼睁开,一片黑暗。挣扎,四肢只觉炽热。
“冲动只会……冷静……失控……”啧,什么都想不起来,是说要冷静,别冲动?
深呼吸……
都发生了什么?
死叶……魔蚊山……木邪石!
木邪石!木邪石!虽不知道怎么回事,但他好恨这个名字!
热!渴!不对!木邪石不在这!
这是哪里!……
冷静……冷静……
还有一个人的声音。
死叶?
他在阻拦我杀木邪石?
不对。
他张了张嘴,渴!他剧烈地干咳起来。
他被缓缓支起,灌下凉水。
“我在……哪……?”
“力量……不受控制……制住……”耳边传来低语。
“什么……力量……?”
他屏住呼吸,用心倾听那些“低语”,而那一切都是闻谨在他耳边的高呼。
他睁开眼,他细细听,今夜月光很亮,星星很多……
再一看,却是远远近近的火光,火光之中,混着血光。
是啊……是我的力量……不受控制了啊……
“神使大人!神使大人……”
“是你吗?……闻谨?”
沉默。
“真奇怪……总感觉……忘了什么……”
沉默。
唐琅的双眼忽然瞪大,幽蓝色的烈焰再度腾起。紧接着,死叶匆匆挥动手臂,唐琅便又栽倒在地。火光逐渐暗淡下去,死叶轻轻咳嗽了几声,身侧几个侍从正在为他包扎伤口。坚定冷酷的强者终于被伤痕拖住了脚步,不再能够永无休止地将在意的一切挡在他自己的身后。
短暂的歇息再度结束,死叶再度站起身来,提起了身侧鲜血淋漓的魔藤。距离唐琅的暴走已经过了三日有余,剩余的远征军们正在有序清理那些血目的妖魔,幸则洪水已经将那些危险的存在彼此冲散,搜寻并消灭零星的敌人并未产生过大的危险。
可纵使如此,死叶却也不想继续在此浪费时间。魔剑的现状令人担忧,而在经过了缜密的探查之后,他也已经确认了魔蚊山的周围并未存在其他的隐患,排除了自己的后顾之忧。部队的休整也已足够,等到今日的清缴结束之后,除了留下些许军队警惕后方,死叶便已决定重新赶赴魔蚊附近,应对那里可能产生的其他危机。
“至少他已经能够听到东西,说出话了,或许他的确还有获救的希望。”死叶轻轻扫了一眼昏迷的唐琅,这几日的休息时间里,他曾一次次地尝试唤醒这位潜在的盟友。可他也知道,急躁没有任何必要。血目的强者扬长而去,继续身体力行地处理着厶王的一意孤行所留下的遍地危机。
马车颠簸着驶向魔剑,唐琅轻轻地睁开双眼。一双猩红的血目冷冷俯视着他的身躯,死叶手中持握的魔藤显示着他充分的警惕。
“……发生……什么事了?”唐琅低声喃喃了一句,挣扎着想要从卧倒的状态之中缓缓爬起,却又感到身体十分沉重,雪白的绷带包裹住了他的全身。
“你或许不记得了,但你尝试弑神却失败了,因此受了很重的伤,甚至导致了片段性的失忆。”死叶的声音从唐琅的对侧缓缓传来,唐琅的脑部因而传来了一阵剧痛。
弑神……弑神……是啊……他依稀记得,他必须杀死神明,才能彻底阻止一场战争……
最终,还是没能阻止那场无益的战争吗……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啊……冀小姐……
唐琅轻轻抽泣了一声,感觉心里空荡荡的,甚至有些喘不过气。他不知道已经过去了多久,不过却已感觉自己逐渐已经适应了那场失去。
“我……没伤到其他人吧?”唐琅心虚地抬起头来,茫然注视着死叶的脸庞。他本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定,本以为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他都能够坚定坚持自己的理想。却不曾想,所有的决心都不过是失去了记忆所带来的狂妄,只要亲身感受过失去,便没有人能够一笑置之,轻易忘记。除非……除非那人舍弃了感情,成为了自己理智的奴隶。
“你全部想起来了?”死叶紧蹙着眉俯视着唐琅,神情之中充满了紧张。每一次,每一次,只要唐琅渐渐苏醒,他便总会被那暴走之时的剧烈火焰灼伤,死叶便也总是不得不让他重新沉入深沉的昏迷。可这次看来,虽然淡淡的幽蓝色火焰仍在蚕食着唐琅的皮肤,他却已经逐渐稳定了下来,没有了毁灭周遭的那种狂气。
唐琅轻轻长叹了一声,既懊恼于自己盛怒之下做出的举动,又恐惧于自己竟能如此轻易地将那愤怒忘记。曾经的刻骨铭心此刻却已逐渐淡忘,这是否也是在暗暗诉说,他过往的愤怒与悲伤实际也不过如此而已?
此刻的唐琅仍不知晓自己曾让高山雪尽,只单纯地害怕自己燃起的过强火焰灼伤周围可能存在的无辜。至于他的愤怒所造就的那些伤痛,只要无人愿意提起,恐怕便又将会和魔剑城中那些因他的反抗而死的人质一样,一辈子都不会传入他的耳中吧?
“神……现在在哪?”唐琅挣扎着想要坐起,却也只是再度瘫软了下去。他满是忧虑地看了看自己那双瘫软的手臂,习惯了自己的悲伤,淡忘了自己的愤怒之后,只知追逐理想,只知向前奔走的逐光之人再度回想起了自己的理想。
“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现在的你已经无力战斗了,甚至连生活都无法自理。”死叶的话语冷冷传来,唐琅茫然地向他看去,“你应该已经回想起来了吧?你曾陷入愤怒,爆发了强大的力量,但那愤怒也掏空了你的力量与心灵。”
唐琅茫然地低下头去,感觉心中空荡荡的,焦躁而又想要哭泣。是啊……到头来,他既没有阻止战争,又没有守住挚爱。直到伊人的意识消散,他都竟然没能明白自己所谓放荡的真谛。而事到如今,就连他所唯一余下的理想,他都已经失去了追逐的权利……
“不过,我还有一个提案。”死叶冷冷俯视着唐琅,神情冰冷地向他说道,“接受嗜血因子,让那罪恶的力量刺激你的力量与生命力,只有这样你才能活下去,才能继续进行任何你所想要尝试的挣扎。”
接受嗜血因子……那样一来,他便仍能苟活于世?可对于如今的他而言,对于满是失败的他而言,苟活又有什么意义?
“我可以帮你,但我也有我的要求。厶的嗜血因子暴走之后,众多因他而死的无辜平民成为了充满了嗜血因子,毫无理智只知杀戮的行尸走肉。”死叶的声音高高传来,血目的强者一如既往地,从不进行任何的安稳或劝勉,“他们本质上已经死了,我需要清除这些行尸走肉,需要警惕其他的异变,防止南方的人民陷入危险。因此,我需要额外力量的帮助,这便是我为你取回你的力量的同时要求的报酬。”
平民死亡……行尸走肉……虽不清楚厶王的力量为何暴走,可在他陷入了暴走的时候,竟已发生了如此残酷的事情……唐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度望向了自己无力的手臂。
……不!现在还远远不是消沉的时候!无论世事如此残酷,他都不应自暴自弃!他不是早就明白这一点了吗?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无论理想多么遥远,那都统统无法作为放弃追寻自己理想的理由!至少!如若自己取回了力量,自己仍有机会弑杀神明,改变一切不幸的往昔!
“……我不会失去理智的,对吗?”唐琅仰望着死叶的血目,犹豫却又坚定地问道。
“不会,我会帮你。但这一切,都需要你的配合。”死叶的神情依然冰冷,纵使心底存在敬意,却也仍以冷漠视人,“嗜血因子由杀意积累,如果你愿意接受,你就要与负罪之鸽的战士搏斗,在此期间,你需要有足够的杀意。”
“……如果只是杀意便已足够,为什么那时候,我却没有染上这份业障?”唐琅却竟轻叹了一声,逐渐挤出了几滴泪花,“明明感到如此悲伤,明明感到如此愤怒,明明还未尝试了解,便已彻底迎来永别……”
“别去想了。”死叶冷漠的声音匆匆唤回了唐琅的神志,唐琅因而得以继续仰望血目的强者,而非再度堕入愤怒之中。“那是两种不同的决意,一种是宁愿身死也要焚尽一切的悲愤,一种则是诉诸杀戮诉诸斗争的生存渴望。你只需要记住,你必须战胜杀死眼前的对手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所以无论如何你必须杀戮,除此之外,你什么都不要去想。”
“可这样一来,岂不会有别人因此死去?”唐琅匆匆抬起头来,双眼之中充满了抵触。
死叶却竟沉默了一阵,轻轻闭住了血红的双眼。末了,他再度睁开眼,冷冷向着唐琅说道,“不会,有我在,我会阻止你的。只是为了激发你的嗜血渴望的做法而已,不会有人真的死去。”
于是,唐琅轻轻闭上了眼,在犹豫了片刻之后,点了点头表示了同意。理想使他继续前进,疲倦使他沉入梦乡,决意使他站上了搏斗场。那是一顶漆黑的营帐,负罪之鸽的血目战士静静站在了黑暗的深处,瞪着一双猩红的血目,等待着自己即将发泄杀意的对象、
“你会阻止我的,对吗?”唐琅看向了身侧的死叶,最后一次发出了确认。看到血目的强者轻轻点头,他便深深地吸了一口冷风,强忍着浑身上下的剧痛,接过了死叶递过来的一把薄薄的钝剑。
营帐的帘幕轻轻合拢,黑暗与寂静笼罩四周。唐琅第一次拿起了神剑之外的武器,在一阵深深的吸气之后,为了仍能追逐理想,坚定地向前发动了冲锋。
身上的灼伤使唐琅感到疼痛难耐,敌人的血目如同两道快速飘动的火光。虽然无法再度使用火焰的力量,接连使用神剑的经历也使唐琅习惯了搏杀。不知为何,唐琅忽然联想到了自己曾经参加的那场圣徒的试炼。同样是为了获取继续追求理想的机会,坚定地向着另一个人举起长剑,如此相似的情景与目的,逐渐唤醒了唐琅本以为已经彻底消散了的一些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