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公孙胜等人疾驰一阵,恰遇那片林子,便入了林,走得深处即见郁高昆与郁晚亭两人坐在木桩上。二人正在焦等,不见朱子泊前来,却遇到了六人,略感惊讶。郁高昆起身礼道:“几位别来无恙。”言罢方才注意到六人个个有恙,见公孙胜怒视自己,忙道:“郁某言语不当,还请恕罪。呃……几位若有甚难处,郁某力所能及,必当尽力相助。”却见公孙胜还是怒容满面,倒是吃了一惊,不知哪里得罪他深了。
五人对他也颇感惊讶,朱武在他耳边道:“一时口误,公孙兄何必耿耿于怀。”公孙胜指着九个木桩子道:“朱兄可曾认得这些?”朱武稍加细瞧便即认出,说道:“这不是吴军师的‘九宫八卦阵’么。”公孙胜道:“不错,这便是昔日我们大破辽国‘太乙混元阵’的阵法。那时我与你同为副军师,都学得些皮毛。这半年来,贫道将这九宫八卦阵细究了一番,只因愚钝,尚不能如吴军师那样指挥千军万马,却将之化为了一套剑阵,只等八位师弟前来一起演练,不想教这两个西域胡人先玷辱了阵子!”朱武顺他指向望去,见中间那个木桩子上摆着两碗残羹剩菜,笑道:“原来公孙兄是因此而怒,却是不值。”
郁高昆心想,八位师弟再加上他不就正好是九人,忙问:“敢问道长可是蓟州九龙之首?”公孙胜道:“我便是‘入云龙’。”郁高昆连道久仰,赶紧叫郁晚亭把桩上之物收了去。公孙胜这才和颜道:“阁下剑法深湛,贫道亦佩服得紧。”
“师兄,这矮驼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要你来佩服!”只见一个青衣道士林间跃出,不过三十岁开外,长得大头大脑,两根辫子用红绳扎了竖在头顶,打扮颇似一孩童,前额几撮头发染了红,若非身着道袍,还道是哪家人家的顽劣少年。他眼圈微红,但眼珠溜转,并不像刚刚哭过的样子,显然一双眼睛天生就是这样。
公孙胜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二师弟‘赤火龙’楚木燃。”清忠等五人俱想,他既然能在九人当中排位第二,年纪只怕小不了公孙胜多少,却是这身打扮,倘若另外七人称他作师兄,不知心里是何滋味,正要一齐施礼,手已抬起,口已半开,却见他转过身去单和郁高昆说话,便似不曾看见五人,也没听到公孙胜刚才的介绍。公孙胜甚是尴尬,忙向五人道:“九龙六怪,我这师弟便是一怪,兄弟们莫要见怪。”凌振道:“我见怪不怪。”
楚木燃也似没听到旁人说他怪,只问郁高昆道:“你说,敝派有哪些厉害的武功?”郁高昆登时一奇,说道:“贵派有哪些厉害的武功,我怎么清楚?”楚木燃连啐几口道:“你装蒜!你身为敝派中人,怎会不知敝派的武功!”郁高昆苦笑道:“郁某孤陋寡闻,贵派有哪些武功,确实不知。”楚木燃摸了摸辫子,垂首纳闷道:“奇怪,孤陋寡闻也没孤寡到这步田地,连自己门派有哪些武功都不晓得,怎还教我师兄佩服你?”说得兀自不轻。郁高昆听得清楚,心中疑惑:“难道他是在称我派为‘敝派’,称他龙门派为‘贵派’?”
一时间,两人都在泛疑。楚木燃忽然抬头问道:“喂,你到底有没有门派?”郁高昆忙道:“在下昆仑派郁高昆,”指着洗了碗刚出来的郁晚亭,“她是我师妹郁晚亭。”楚木燃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直教她浑身不舒服,问道:“你也是昆仑派的?”不等对方回答,便道:“你这位师兄,连自己门派有哪些武功都不晓得,真是把敝派的脸都丢尽了。”郁晚亭一奇,随即怒道:“疯道士,你说什么!我哥不知道敝派有什么武功,管贵派什么事!”楚木燃拍着胸脯道:“你师兄不知敝派有什么武功当然不管贵派什么事。”
郁晚亭还不知道他称自己门派为贵派,别人门派为敝派。郁高昆久听之下已猜了八九分,告诉他应该称自己门派为敝派,称别人的门派为贵派。楚木燃听罢即道:“为什么!我为什么要贬低自己抬高别人!”郁高昆只有苦笑,却听他又道:“你要我师兄佩服你,就得先让我佩服你。咱们比比看,看谁厉害!”郁高昆道:“久闻贵派‘九龙’誉满江湖,郁某正有此意。”他来中原本就是要显扬他昆仑派的武艺,听要比斗,自是欣然应战。
公孙胜忙道:“师弟,你不是他的对手。”楚木燃道:“比过才见分晓,不比怎么知道。”公孙胜虽然脾气刚烈,却不像他是个好斗之人。只见两人剑锋相对,静如青松,谁也没有先进招的意思。
正当万籁俱静之时,楚木燃忽然猛吸两口,嚷道:“不打了不打了!”向林外奔去。众人正当惊愕,想这人一会说打,一会说不打就不打,脾气与小孩子没什么两样,面带三分奇,心带三分气,余下四分是好笑,却听公孙胜道:“跟着他,有人放火!”
五人追上公孙胜时确实闻到了一股烟味。清忠道:“他嗅觉怎的如此灵敏?”公孙胜道:“我这师弟,最爱玩火看火,焦味、烟味都逃不过他的鼻子。”话尽,已能瞧见林子出口处正在起火。火势不大,显是刚着不久。六人当即催马疾奔,赶过了楚木燃。楚木燃奇问:“师兄,你什么时候也喜欢起火来了?”五人听他问得好笑,却已笑不出来,而且也没在心里笑,因为他们已经看到了放火之人。
放火的人有很多,而且还在放。原来,马宁威见此处只有这么一片林子,料定六人躲在里面,却不敢贸然进去,深怕中了埋伏,只令部下放火焚林,欲逼出六人。不想六人不是被逼出来的,更没料到六人出得那么早,忙喝令众骑上马射人。
公孙胜冲在当先,追上一个没来得及回去的军官,照他后脑就是一劈,自然劈死。但三十八枚羽箭如蝗般射向六人,便无法近前。三十八人一边放箭一边催马冲将过去,六人只得调马回跑。于此瞬间,凌振、蒋敬各中一箭。
六人回驰,正与那楚木燃撞个正着。他道:“火放大了便不好玩了。”嗤的一声,被一支箭带破了衣裳,便冲那边喊道:“你们干什么!”六人已然驰过。只听公孙胜喊道:“二弟,快回来!”楚木燃如若未闻,只在箭雨中怒道:“你们赔我衣服!”马宁威见突然冒出个道士来,好生奇怪,只认他是六人的同伙,喝住群骑,令他们先射楚木燃,也怕火着大了,又叫几个回去灭火。
楚木燃中箭之后方道:“原来你们都是坏蛋!”摸出一枚赤炭色的火龙镖,在剑柄上“哧”一划。他这把剑,剑柄内包火石,露出一道缝,火龙镖镖头在油中浸泡过,镖尖在缝里一划,便即燃着,顺势出手,如火龙经天,打中一名军官。那军官臂膀中镖,袖子很快烧了起来,慌忙扑打,跌下马来,滚了两滚才将火滚灭。众军官大骇,登时止射。马宁威喝道:“江湖小把戏,怕什么!射!”
箭雨又起。楚木燃虽然幼稚,却是不笨,躲到树后连连发镖。中镖者不在少数,阵形顿乱。马宁威喝道:“围住他射!”倘若被围,楚木燃三头六臂也非命丧箭下不可。便在这时,六人杀了回来,冲入阵中。那些军官只注意楚木燃,措手不及,待要放箭,已没了机会,顿时人仰马翻。
马宁威见势不妙,向卫大成和鞠莺唤道:“走!”三驹调头回跑,没跑几步,只见远处一人闪出,横剑而立,却是一女道。这女道一身素袍,待三骑驰到,横剑一划,剑光暴涨,血洒如障。卫大成和鞠莺的两匹坐骑前蹄顿时削去,两人也翻下马来,滚出老远。马宁威则因及时提缰一跃,才自女道上方越过,逃出林去。
卫大成撞在树干上,肋下剧痛,坐起来看那女道,怒容起得快也去得快,只见她杏眼粉腮,美貌绝伦,眼角处带得三分妖邪,更是艳增九分,不由望得痴醉,剑尖指到面前也没察觉,只把她从头看到脚,从脚看到头,五六遍不觉厌。
鞠莺爬起来的时候,他大概正在瞧第七遍。那女道见他色咪咪的样子,倒也不十分生气,含笑道:“你这样看我,包你死得更惨。”卫大成闻其声不闻其言,望其笑而忘其剑,待要起身,剑尖戳中门牙,一阵酸麻,才知自己现在不能动弹,于是索性靠在树上,尽情欣赏,倒是真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他看得赏心悦目,鞠莺气得两眼放火,也不管对方武功明显在己之上,一剑刺向那女道。对方一剑荡开她的剑,剑尖又指在了卫大成的面前。这时,公孙胜等六人已经料理完了那些军官,围了过来。鞠莺数穴被点,心中愤恨道:“色迷心窍,连命也不要了!”
那女道缓缓说道:“她刚才……有意救你,你……怎么不逃。你若是肯逃,多半也就逃了。”卫大成好后悔,不过嘴上却道:“我舍不得逃。”那女道悠悠又道:“是么,看来你这张嘴倒是蛮甜的。”卫大成见她媚气十足,嘴巴不觉半开,嘴角淌着口水,突然眼前寒光一闪,同时感到牙关一紧,忙抬手捂口,见对方的剑已然回鞘,看了看手心,也没见血,嘴里也不觉痛,舌尖上舔,方才一惊,两颗门牙竟被齐削去了半截。她手腕抖擞间,剑尖横划,既没伤到皮肉,也没削及其它的牙齿,手法奇准,妙到了毫巅。
公孙胜道:“几年不见,师妹的剑法更见精湛了。”那女道竟不谦虚,说道:“不知何年何月能赶上大师兄您。”公孙胜道:“当是我何年何月能赶上师妹你才是。”对方道:“你不贪那十万贯生辰纲,不去梁山落草,哪得荒废多年,落后于我们。”公孙胜遂向另五人介绍:“这位便是‘承天龙’侯吐嫣。”五人连忙施礼,侯吐嫣稍稍欠身,问道:“师兄,这两人如何处置?”
“这两个坏蛋欺负我,让我在他们的屁股上打上两镖!”当着众人的面能说出这种话来的,数来数去也就数这位‘赤火龙’楚木燃了。但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侯吐嫣居然应道:“可以。”说“可”字时,双手同出,抓了两人的背心提了起来。“以”字音落,二人已然各遭了一记重摔,趴在了地上,屁股朝天。楚木燃取出一枚火龙镖,向剑柄上擦去,却被公孙胜扼住了手腕。
公孙胜道:“他们虽都是朝廷的爪牙,却不能施以此等凌辱。”楚木燃挣脱了他跑到侯吐嫣面前,指着臂膀上的箭伤道:“师妹你看,那坏蛋叫人放箭射我,大师兄却不让我打还他们。”清忠等五人已经开始摇头了,却听侯吐嫣道:“大师兄包庇他们,我替你在他们屁股上面凿两个洞。”就像在哄小孩一样。楚木燃这个“小孩”很精灵,直看着她的剑。侯吐嫣拧了他一下鼻子道:“你非要报复才开心是吗?老是想报复可不好。”楚木燃眼珠子滴溜一转,说道:“那好,你给我糖吃。”侯吐嫣真的从怀里掏出一包东西来,说道:“糖没有,蜜饯倒有一包。”楚木燃笑嘻嘻道:“好师妹,你一向知道我喜欢吃蜜饯的。”目光直落在那包东西上。
侯吐嫣道:“你在跟谁说话呢?”楚木燃道:“当然是在跟你说话。”连忙抬头看着她。侯吐嫣“噗嗤”一笑,将那包东西递给他道:“拿去。”楚木燃接了,跑到一边,打开一看,既不是糖果也不是蜜饯,而是一包银子,冲她喊道:“你给我银子做什么?”侯吐嫣道:“拿银子自己买去,想吃糖果就吃糖果,想吃蜜饯就吃蜜饯,不好么?”楚木燃欢喜不已,向卫大成和鞠莺道:“我现在高兴了,不找你们麻烦了。”说完,一溜烟跑了。清忠等五人个个摇头叹气,奇之无已,不想世间竟有这等人物。
楚木燃刚出林子,就遇见了大队官兵。马宁威已然认得他,刀尖一指,官兵围了上去。楚木燃“啊”一声道:“又是你们!”火龙镖射得急。但官兵有两千多人,他纵然三头六臂,也挡不了十之有一,便跑了回去。见到侯吐嫣,哭丧着脸道:“师妹师妹,外面来了好多坏蛋!”
公孙胜道:“二弟勿忧,我等人质在手,便不怕他。”见官兵已冲进林来,让一匹马与侯吐嫣,自与樊瑞同骑,叫楚木燃上清忠的马。楚木燃道:“不好,我要跟师妹骑一匹。”公孙胜道:“胡闹!”侯吐嫣道:“莫怕你师兄,他在吓唬你。”伸手将他提上马来,放在身后,唤道:“抱紧了。”楚木燃“噢”了一声,真的伸手抱住她的身子。
卫大成听到“抱紧了”三个字,虽然面孔朝地看不见,却是心头荡然。清忠等五人眼见势危,并无半点惧色,然而目睹二人举止,倒是皮里发痒,浑身不舒服。公孙胜见官兵已然冲近,不好再与他二人争执,只把已经被封了穴道的卫大成提上鞍来交与樊瑞,自又提了鞠莺,一骑当先,与那马宁威正对个照面。
马宁威立稳阵脚,瞅了瞅卫大成和鞠莺,说道:“道长想拿他们作人质?”公孙胜不及回答,身后樊瑞道:“你眼睛瞎了,看不出来么!”马宁威脸上煞气一晃而过,说道:“道长以为这样做有用么?”公孙胜闻言一怔,卫大成和鞠莺都在心里暗骂马宁威,却听他道:“我马某人一向公平,亏本生意不做,也不想白占人便宜。”公孙胜凝视片刻道:“阁下是想……”马宁威道:“放走你们两个,换我这一双。”樊瑞当即嚷道:“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圆眼一瞪,举剑朝卫大成劈去。
公孙胜和马宁威同道一声:“住手!”对视良久,公孙胜冷冷的道:“原来阁下也不忍看着自己的同僚这样死掉。”马宁威淡然一笑:“彼此彼此。道长也不愿白白放弃这样的机会,虽然只能有两人可以活着离开。”公孙胜道:“应该是至少有两人。”马宁威道:“对,对,至少两人。”随即是一阵得意的笑声。
楚木燃依旧抱着侯吐嫣,涩然道:“师妹,我……不想死。”侯吐嫣道:“怕什么,勇敢一点!”便似训斥小孩一样。楚木燃一副哭相,说道:“我不是怕死,只是糖果和蜜饯都还没吃到,怎么好死呢。”侯吐嫣道:“万一你死了,我每天带一包糖和一包蜜饯到你焚前祭奠,总行了吧?”楚木燃立即高兴起来,但随即又哭丧着脸道:“万一你也死了怎么办?”侯吐嫣道:“小畜生,竟敢咒我死!”就一把将他推下马去。官兵中不少人早已忍俊不住,见他这一下跌得狼狈,顿时哄笑一片。马宁威竟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回头喝道:“不许笑!都不许笑!”却哪里禁止得住。
清忠见楚木燃又上了马,向公孙胜道:“楚道长和侯道长并未参与此事,不妨拿这一对狗男女换你两位同门一条生路。”公孙胜本有此意,却不好向着自己人,听清忠这么一说,正在犹豫。却听侯吐嫣叱道:“我二人自有能耐突围,要你可怜!”清忠顿恼,但念这二人不可与常人同论,便即作罢,就当是没听过,却也没再说拿卫大成和鞠莺去换二人一条生路。
楚木燃抱在侯吐嫣身后,问道:“师妹,我们龙门派称雄江北,名满江湖,师兄这几位朋友怎么好像有点看大不起我们?”侯吐嫣道:“大师兄的朋友必非泛泛之辈,难免有些瞧不起人。”清忠等四人都不作理会,朱武却道:“侯道长刚才显露贵派绝艺,一剑削四蹄,我们方能将他二人生擒活拿。按理,换这二人的权力当属侯道长所有才是。”侯吐嫣道:“是么?那我就不客气了。”放马过去拿人。
公孙胜心道:“我这师妹心高气傲,多亏朱兄你说了这句管用的。”遂将鞠莺交给她。侯吐嫣接过,又要去拿卫大成。樊瑞横剑道:“干什么!”听公孙胜道:“她是你师叔,不得违抗。”便不情愿的将卫大成递了过去。侯吐嫣却不接人,只道:“原来师兄新收了个徒弟,恭喜恭喜!”公孙胜道:“我们虽有师徒名分,却也是兄弟。”楚木燃见樊瑞臂抬半空,说道:“我也算是你的师叔,把他交给我吧,莫累坏了。”樊瑞哭笑不得,递道:“拿去!”侯吐嫣道:“怎生这番没大没小!”樊瑞道:“难道还真叫你一声师叔不成!”侯吐嫣道:“贫道受不起。”楚木燃道:“你给我糖吃,我便不要你叫。”樊瑞受不了了,吼道:“要糖没有,要命有一条!”楚木燃道:“你是我师侄,我要你命做什么。你不给我糖吃,又不肯叫我一声师叔,我便当没你这个不肖弟子就是了。”樊瑞七窍生烟,差一点从马上摔下来。
一骑四人,来到马宁威跟前。马宁威见识过二人本事,勒马倒退,距二人两丈有余,估计侯吐嫣的剑已经伤不到自己了,但对楚木燃的火龙镖依然心有余悸,才道:“二位要怎样才肯放人?”侯吐嫣道:“叫你的手下闪出一条道来,我们过了便放人。”马宁威道:“教我如何相信你?”楚木燃指着他鼻子道:“我师妹从来不骗人,说给我糖吃就给我糖吃,你竟然不相信她!”近处官兵个个捧腹大笑,马宁威只有苦笑,说道:“希望两位言而有信。闪开!”官兵们还在笑,拖拖拉拉让出一条道来。侯吐嫣弛握缰绳,放马悠行而过,便似在观光一样。
马宁威见马出了卒群便急蹄飞奔起来,不由大骇,高声唤道:“难道两位竟是言而无信之人!”侯吐嫣听得他的喊声,后瞥一眼,解了二人穴道,放下马去。卫大成和鞠莺落地,摔得不轻,顾不得疼痛,迅疾爬起狂奔。楚木燃连打两枚火龙镖,各在二人的屁股上一撞,却不扎入,只教裤子着了起来。侯吐嫣笑道:“原来你一心还想着报复人家。”楚木燃道:“我只教他们屁股着火,又没在他们屁股上打洞。”侯吐嫣道:“你是不是有意显示自己的手段?”楚木燃笑道:“这些年也就长进了这么些,比起师妹来可就差远了。”侯吐嫣道:“你不要拍马屁,我身上的银子已经不多了,还须留着吃饭住店,可不够你买零食吃的。”
前方二人疾奔,待觉屁股着了火,边跑边拍打,火却不灭。及入阵中,那些爱巴结的官兵自会去给卫大成拍火,另有些好色之徒也趁机去拍鞠莺的屁股,你争我抢,乱成一片。朱武看得真切,高声道:“此时不冲,更待何时!”群骑冲入,左突右撞,大杀一阵。官兵措手不及,死伤无数。但毕竟人多,乱了一阵便即稳住阵脚,将六人团团围住。清忠等五人无不在想,楚木燃和侯吐嫣好歹也是公孙胜的师弟师妹,怎的就此去了,不顾同门死活。公孙胜也有些不解,想二人虽然行事古怪,却非薄情寡义之辈,怎的危急时刻说走就走。他原本希望二人尽快脱险,可是见他们去得如此干脆,倒是始料不及。忽然又想,一别数年,人心大变也未尝不可能,忽又再想,莫非其余几条“龙”业已到了,此时就在附近,二人正是赶去通知。
未见“龙”到,却见郁高昆和郁晚亭闻得喊杀声赶来。郁高昆佩服清忠的刀法,便要冲进去救人,却被郁晚亭拦下道:“他们杀了剑儿,你还要救他们?”郁高昆犹豫了一阵,终道:“这些人杀剑儿事出有因,且都是好汉,那头陀刀法更是了得,为兄岂忍见死不救。何况那么多人围斗他们六人,倚众欺寡,有违江湖道义,为兄更不能袖手旁观。”他认为官兵也当遵守江湖道义,不能以多欺少,教任何人听了,必要笑掉大牙。
郁晚亭叹道:“罢了罢了,兄长不顾生死,小妹也只好相随了。”二人双剑齐出,杀进重围。官兵又被杀了个措手不及,但倚仗人多,也将二人团团围住。兄妹二人虽然剑法精绝,指法配合更是出神入化,但步战对付这么多蜂拥般的官兵,正如牛刀追宰群鸡,武功精髓不得使处,比之先前六人马上大砍大杀,处境更是凶险。
公孙胜一身青袍为鲜血浸透,血已难分敌我,依旧不见他的师弟们前来相救,百忙之中瞥见二人,先是一阵惊诧,随即感叹:“危急关头,同门手足尚且不及西域胡人!”樊瑞在他身后,听得真切,亦起了同样的感触,对楚侯二人憎恨尤甚。便当师徒二人都在感慨之际,官兵突然大乱。
随着一阵急蹄踏叶之声,楚木燃与侯吐嫣同骑闯入。楚木燃火龙镖频射,打出一条道来;侯吐嫣剑势如泉,两边挥杀。马后紧随其三,皆道士打扮。左边一人,约莫二十五六岁,面色铁青,一张苦脸带得三分冷漠,使一柄青色长剑,青光灵动,遇人见血。右边两人,都甚年轻,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双剑同舞,官军中没有主动上前撄其锋的,唯被双剑赶上,别无奈何,非死即伤。
公孙胜本已绝望,见状登时士气倍增,喊道:“是我的师弟们到了,大家奋力杀敌!”此涨彼消,马宁威见这些道士个个非等闲之辈,不由倒吸凉气,暗暗叫苦,但倚着人多势众,还存聚歼之意,不肯撤退。其实,五人虽都身怀绝技,但毕竟势孤,猛冲猛撞一阵急杀,教官兵大乱也只一会工夫。官军原有三千不到,纵是死伤无数,却犹多于两千,便似苍蝇一般,哪里杀得尽。
马宁威见阵脚得稳,面现喜色,想虽然要多折些人马,然剿灭的贼寇也便多了近一倍,回去邀功请赏,自必多得。正当得意间,只听怪声四起,令人毛骨悚然。郁高昆心想,自己在这林里住了两月有余,从来不曾遇到什么奇物猛兽。按理,此林靠近京城,也不该有什么怪灵异禽潜伏其中。
乱斗中,一只白头黑鹰俯冲入阵,刹那间啄瞎了一名官兵的眼睛。那官兵捂面倒下,立刻被乱足践作肉泥。这鹰不甚大,若站在地上,也就差不多刚过人腰。但它凶猛异常,接二连三向人发起攻击,所伤之处,必为人眼,显是受过特别的训练。
此禽方得逞凶,又来一兽。这兽也不大,比猫大、比狗小,肥肥胖胖,就像一团肉球,竟是一只河狸。河狸本不会伤人,只在河道处啃木筑堤,而这只河狸却是啃人。只见它钻入人丛当中,咬住了一名官兵的脚趾,门牙锐利,竟透过皮革制靴,切入肉中。那官兵疼得大叫一声,举枪下戳。那河狸一咬便跑,这一枪便刺穿了自己的脚,又吃一痛,倒在地上,不能再战,只把靴子除下,露出血淋淋的脚趾头,欲断还连,吓得晕死过去。而那只河狸则继续出没于人群当中,所咬之处,必为脚趾,显然也是受过特别的训练。
此兽方得逞威,又来一蛇。这蛇既不粗壮,也不甚长,通体翠绿,吐着红信,官兵当中有人识得,正是一条竹叶青。竹叶青美酒醉人,多饮必倒。竹叶青蛇也一样,不过不是醉倒,而是毒倒,而且不必大碗豪饮至一醉方休,只需在身上随便哪处一咬,稍过一会儿便将一“醉”永休。现在永休的人已不在少数,有的是休在了老远处,而且还有不少即将永休者正向四处狂奔,殊不知越是狂奔毒发越快,便也休得更快。当然,休者都是些贪生怕死之徒,因为他们退缩在最外面。人丛当中,脚踩如雨,枪戳如林,这蛇灵活不及那河狸,又不能如那黑鹰展翅扑腾,不敢游进去,只在外围噬咬。
接下来的两样东西就显得普通多了,便是一只猫和一条狗。那猫不是猫中俊男便是猫中倩女,反正英俊漂亮必居一词,一双碧绿的眼睛闪闪发光,坐如钟、动如风,跃进人群一阵抓咬。在此之前,那条相貌奇丑的大狼狗早就冲进去扑咬了,可能猫总比狗要懒一些,非坐观片刻才肯上阵不可。不过,能将一只猫训练到如此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而且现在还是白天,正是猫的状态低谷。
正当五个畜生各亮本事、大显威风之时,又来了一样奇物。那是一只紫貂,它使的是“一剑封喉”的本领,蹿上一人照着喉咙就是一咬,气管必破。被啄瞎眼睛、咬断脚趾尚有活处,中了竹叶青之毒救得及时也可得命,气管破了,纵是武功天下第一,也只有去阴曹地府当阎王的保镖了。
若以为这六大畜生便是今日登场的全部,那就错了。官兵已有些溃乱,有的靠在树上,惊汗淋漓,冷不防一只灵猴扑在后背,乱抓乱咬。这猴儿全身毛发呈金色,是一只金丝猴,却比一般的金丝猴、猕猴都要来得强壮。两条金臂锁住脖子,若不挥刀自砍,必被活活勒死。但要真砍,那猴儿一收双臂,这一刀便自己受了,不死也伤。若是倒刃后捅,它比你瘦小,又怎捅得到。
最后一个畜生登场了,是一只猫头鹰。这只猫头鹰全身呈淡褐色,目大无光,呆呆的立在一个白眉道士的头上,除了它那个大脑袋时不时左右弹转两下,全身静止,一副懒洋洋的神情,这正是猫头鹰白天的状态。
白眉道士眉毛当然是白的,头发却乌黑发亮,年纪也不大,也就二十八九岁的模样,却拄着一根老气横生的木制拐杖,显然是这八个畜生的主人。他能将猫训练得在白天如此英勇善战,却还无法让头上这只猫头鹰改变白天懒惰的习性,因此只有亲自挥杖上阵了。而猫头鹰依旧安详、漠然的停在那里,全然不理会周围的刀光剑影,仿佛一位已经遁入空门,看淡包括生死在内的一切之一切的老僧在参禅。这位“老僧”的禅定工夫,必已到了极高的境界。
白眉道士杖法也已到了颇高的境界,左劈右打,挨着的必骨断筋折,官军无人能近其身,不消多时,便与三道会合。其中一道,结结巴巴说:“南南南……师师兄好。”原来是个口吃。他话出得慢,但剑却不慢,一句话完,已有六七个人做了他剑下亡魂。另一道也道:“四师兄别来无恙。”南长生还道:“金师弟、陈师弟别来无恙。”霍霍两杖,料理了两个官兵。同时,金慕花、陈勾也各自剑毙一人。那面色铁青的道士显然也是他们的师兄弟,却像不认识一样,并无半句问候之辞,只顾砍杀官兵,似已红了眼。他不说话,三人也没有主动搭理的意思。
烈斗之中,金慕花望见鞠莺身影,嘴角露笑,倏然欺上,到了面前,竟收起了剑,问道:“姑娘哪里人氏?”鞠莺莫名其妙,见他好像有意要和自己搭讪,却是不愿,也不敢与他搭讪,只蜷臂蓄势,猛一剑刺出。金慕花避过剑尖,迅疾闪到她的身后,照着“上星”、“百劳”两穴各一点,鞠莺便不能动弹了。
一些官兵见上司的女人被擒,纷纷赶来营救。金慕花在她耳畔柔声道:“他们要欺负你,我们一起对付他们。”鞠莺听到“一起”两字,顿时面红耳赤,说道:“你点了我的穴道,我怎么和……和你一……一起对付他们。”金慕花笑道:“怎么不可以呢?”一按她肘内侧的曲池穴,那条臂膀便可动弹了。金慕花握着她的手腕,驾御其剑,剑指八方。官兵怕伤了鞠莺,投鼠忌器,不敢靠近。
那些官兵不敢靠近他俩,他却要靠近那些官兵,另一只手搭在她的腰间,二人便动如一人。但听“嗤”一声响,鞠莺前襟给自己人一刀划开,露出大红布兜,急唤道:“该死的山贼,你想怎么样!”金慕花怎不知她是在说自己,却充愣喝问那些官兵:“你们这些该死的山贼,想对这位姑娘干什么!”官兵愕然,见二人又靠了上来,纷纷争退。
前有肉盾挡着,几个胆大的便从后面下手。刀尖近背,金慕花突然转身,足尖带起她的右腿,将当先一人踢了个踉跄,稍作一退,第二个人的刀便将鞠莺的袖子割了下来,露出雪白的臂膀。鞠莺又羞又恼,叱道:“你不妨让他们一刀杀了我!”
这两刀迎的,只破衣却不伤皮肉,拿捏之准,当真妙至毫巅。只听有人道:“八师弟,想不到你还是旧性难改啊。”金慕花回身见是侯吐嫣和楚木燃同骑,说他的当然是侯吐嫣,笑道:“师姐又何尝不是,只把我们的二哥当孩子耍。”
原来这侯吐嫣十三年前虽只十五岁,却已名满江湖,一则是靠剑法,二则是靠她的怪:见到活泼可爱的孩子便偷了去,骗了去,甚至抢了去,领养个几年。等孩子大了,不好玩了,便再送回去。若找不到家人,就沿途弃之,任其生死。后被许迎川,也就是现在的龙门派掌门,收在门下,虽然归依正道,不再夺人家的孩子,本性却难尽改。
而金慕花原是个富家子弟,生来就锦衣玉食。父亲是个生意人,一次买卖大亏,几乎破产,家道由此中落,原来那些和他父亲有八拜之交的朋友也都纷纷离他而去。金慕花因此深感世态炎凉,一气之下出家为道,却也改不了喜好沾花惹草的毛病。
金慕花看看鞠莺,又看看侯吐嫣,说道:“你怎比得上我师姐。”竟将她扔了出去。有的官兵抢着去接,接了便好趁机揩油。有的则来趁势拿他,金慕花一边挥剑御敌,一边喊道:“师姐,我快支持不住了,你让我上马来!”侯吐嫣回叱:“没看到我这里也一样!”金慕花道:“在马上总规好一点。”侯吐嫣道:“我这儿已经有两个人了,容不下你。”
金慕花见说不动她,便转向楚木燃道:“师兄,我换你好不好?”楚木燃道:“凭什么?”金慕花道:“你让我替你,等突了围就买糖给你吃。”楚木燃道:“突了围我自己有钱买糖,不要你买。”侯吐嫣乐道:“师兄乖,别理他。”金慕花道:“师兄,年终我送你好多好多烟花爆竹,怎么样?”楚木燃听了,果然比听到有糖吃还开心,立即道:“好,到时不许赖!”
金慕花说不赖的时候,楚木燃已跳下马来,火龙镖四射,将官兵打远。侯吐嫣心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家伙,看我以后还给你糖吃!”金慕花已骑在了她的背后,伸臂抱她道:“好久不见了。”侯吐嫣道:“什么好久,才半个时辰还不到。喂,放规矩点!”金慕花柔声道:“你好偏心,让楚师兄抱你,却不让我抱。”侯吐嫣道:“他和你不一样!”金慕花道:“哪不一样了。我是男的,他也是男的。”将她紧紧抱住。侯吐嫣急道:“快放手,官兵上来了!你再不放手,把你推下去!”金慕花连忙松手。
侯吐嫣杀得几个官兵,一甩缰绳,马便欲驰。忽觉又被金慕花抱住了,叱道:“快松开!”金慕花道:“我没地方抓手,要掉下去的,只好抓你了。你不会那么狠心,让我摔下去吧。”侯吐嫣道:“摔死最好!……喂,你抓我什么地方!”抬肘后撞。金慕花忙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已然吃痛,便抱得松了。侯吐嫣顺势一推,将他推下马去,方知这一推推得重了,见他起得甚难,而官兵已经围到了他的近旁,急道:“小心!”调马回头,见楚木燃火龙镖激射,将官兵打散,方才松了一口气,却不知身后两杆铁枪逼近,待到察觉,回已不及。
金慕花由楚木燃扶着,见到侯吐嫣身处险境,急道:“小心!”楚木燃已擦出一枚火龙镖飞射过去,射倒一人,待射第二枚,只怕已来不及了。枪近,却是陈勾赶到,将那官兵砍倒。侯吐嫣嫣然道:“多谢师弟。”陈勾慌忙道:“别别这这……样说,大家都是是同同同门。”一张脸竟是涨得通红,后面有人挥刀砍来也没察觉。
侯吐嫣道声“师弟小心”,金慕花剑已抢刺了过去,却教楚木燃的火龙镖赶在前头,将那偷袭之人射倒。陈勾惊醒,回头看看,忙向楚木燃道谢。楚木燃嘻嘻笑道:“别这样说,大家都是同门。年终的时候,师弟多买些好吃的与我就行了。”金慕花凑在他耳旁道:“你刚才发什么呆?”陈勾顿时心慌意乱:“不不不是,师兄你你你……”这个“你”字重复了五六遍也没“你”出下半句来。
官兵不等他“你”第七第八遍,团团围了上来。四人合在一处,楚木燃火龙镖射远,三剑劈刺近处,少时周围便尸积如山。那边青面道士独自为战,几成血人,青光闪耀,依旧勇猛。金慕花喊道:“东方师兄,快过来!”连喊几遍,东方求苦好像聋了一样,如若未闻,依旧挥剑不止,剑意中饱含凄苦和忧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