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北方已有了秋意。中秋节快到了,可是人们谈论最多的话题并不是中秋节,而是前不久方腊在东京开封问斩的事。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但人们总还是津津乐道。也许是没有亲身体会到方腊起义给他们带来的好处,只知道他是江南义军中的头号人物,所以对这样的人物,究竟是大逆不道还是大英雄,褒贬参半。不过那也只是私下谈论而已,若是在公开场合,除非是活腻了的,否则定规要将方腊一棍子打成大逆不道的反贼。
在那场惨烈的方腊征讨战中没有殉国的梁山好汉们,现在就像是“走红的闹市艺人”,尽管他们中的许多人不喜欢这样,并且在回忆往事时黯然伤神。正如走红的艺人也会常遭人骂一样,暗地里自也有人在骂他们。有些是因为妒忌,有些是感到这些人仿佛和自己距离远了,有些是为方腊而骂。
五台山脚下有一条街,几家小酒店和几所铁匠铺子夹杂在其它种类的商铺之间。街的一头有所铁匠铺子,当年大闹五台山的鲁智深曾经在那里打过一把水磨禅杖和一柄戒刀,所以这家铺子是这条街上最知名的。另一头有一家同样出名的酒店,鲁智深就是在这家店里喝了酒,然后在五台山上大闹了一场,所以这家酒店是这条街上生意最好的一家。
最知名的酒店,当然也就是最好找的酒店。店堂正当中的两张桌子已经有人了。其中一张围坐着七个尼姑,都带着剑,每人面前一碗素面。方桌四边,三边各两人,确实挤了点。那个单独坐一边的显然在七人中身分和威望最高,正是普陀山秋风师太门下的大弟子静平。剩下六人:面貌略显凶悍的叫静芸,矮胖身材的静霞正在大口吞面,肤色略黑、面孔倒还带着几分俏丽的静菊,秀白的脸上有着点点雀斑的静黎,余下便是静慧和静韵。另一张桌,却只有两人在大碗喝酒。
其余六人碗里的面尚有不少,静霞已吃得一根不剩,然后端起碗将汤也一口气全喝了,大声唤道:“酒保,再来一碗!”只听对面桌子的那个长瘦汉子道了声:“什么样子。”静霞本人白了他一眼,也没多作理会。同桌静芸即道:“你说什么样子!”声音不大,却正好能让那人听得清楚。对方立即还道:“便是这个样子!”比她声音稍许响了些。静芸不买账,提声道:“这个样子是什么样子!”那人端碗喝一口酒道:“反正不是出家人的样子!”碗往桌上重重一放,溅出些酒沫来。静芸当即端碗喝一口面汤道:“你便是出家人的样子了!”也是重重一放,汤水四溅。坐在她旁边的静黎揩着袖子道:“师姐你真是,为这么点小事争得凶,汤水溅人家一身。”静芸没好气道:“回去我洗,行了吧!”静黎忙道:“不用不用,我自己洗了便是。”转向静霞埋怨道:“都是你!”静霞虽是不服,却不敢争辩,见酒保端上面来,便低头只顾吃。静菊转身劝道:“卫大哥,你就少说一点。”卫大成道:“看在我妹子的分上,便不与你们争了。”自顾喝酒啖肉。
他不说了,自有人要说。一直默不作声的大弟子静平终于开口了:“卫大人,静菊师妹以前纵然和你是青梅竹马,可现在已是佛门中人。你刚才如此称呼,似有不妥。”她说得不紧不慢,便似在教训一般。卫大成听来极不舒服,但对方年纪高他不少,自不便还嘴,于是就给她来了个充耳不闻。
静黎凑到静菊耳边道:“你那位卫大哥这次愿助我们一臂之力,想来就是师妹你的缘故喽。”见她耳根微红,继续道:“现在你那卫大哥得升御前带刀侍卫,正是春风得意时。师妹你何不趁此机会还俗,强似在普陀山上诵经吃斋念佛。”静菊羞意陡增自不用说,同时心头一凛。
静平看不惯卫大成那副不理不睬的样子,想气他一气,于是道:“卫大人剿灭义军有功,得升御前带刀侍卫,刀法必定不俗。”卫大成看上去似听非听,却是将她的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心想:“你竟敢称反贼为义军,若不是本大人有要紧事要办,岂能放过你这臭尼子!”坐在他对面的马宁威见静平下不了台,连忙赔笑道:“我二人虽然都是御前带刀侍卫,那也只是个官号,刀法却全然不会,靠的是少林派拳掌上的功夫。这刀”拍了拍腰间的佩刀“不过是个装饰而已。然而静平师傅这口剑就不仅仅是个装饰了,否则江湖上也不会有人送上这‘千手观音’的雅号了。”
静平正是以出剑奇快得了这“千手观音”的绰号,如今听马宁威当众捧她,面上不动声色,心下却是得意油然,于是谦虚了几句,便不再多言。哪知卫大成却道:“不知哪位是‘送子观音’?”静菊顿时羞怯,却暗暗也有几分欢喜。
他虽目光落在静菊身上,但众女尼自然都当他这句话是包打一片。静慧、静韵均是初次下山,不确定其中暗意。静黎、静霞已有所感觉,耳根微红。静芸不仅耳朵红,整张脸都涨得通红通红,显是气愤所致。静平既然有了“千手观音”的绰号,这“送子观音”说的自然就不是她。但普陀山是观音道场,众弟子对观世音向来不敢亵渎,卫大成开这种玩笑,她身为大弟子当然不能装聋作哑,当即面色阴沉,便欲站起,却见静芸先已拍案而起,和卫大成吵开了。
偌大个店堂之上,一个男子和一个尼姑吵得不可开交,旁人有谁不看这分热闹。就是路过酒店的也不免要止步向内观望,或是索性进得店来看个仔细。却还偏偏有人对这一切视若不见,便是店外那靠墙而坐的鞋贩子。他只顾低头编织草鞋,手法甚是熟练。斗笠遮住了面庞,头顶上方就是窗户,左肩离店门不过尺许。
看的人越来越多,渐渐堵住了店门。也许是两人已然发觉失态,在马宁威和店掌柜的劝说下终于罢了口,脸上怨气经久不散。门口看热闹的大多早已散去,兀自还留得两人,这两人便是风疯二僧。金觉上人受了内伤,虽是奋力急赶,却也慢了不少。难平虽然断了一条胳臂,但有风波照顾,两人绕道而行,竟是赶在了金觉上人前面。
难平向风波道:“看来秋风师太不久便会到了。”风波道:“幸好来得早,这就上山报讯!”两人并不入店,直上了五台山。方行不远,只见道旁一棵大树下坐着个人,正在低头编鞋,身边一只大麻袋,塞得满满的,想必装的都是草鞋,正是刚才店门口那鞋贩子。难平道:“咦,这人脚程竟比我们还快!”风波心下泛奇,忽然醒道:“破鞋禅师!古步神行!”难平即道:“一定是他,峨嵋山报国寺离此没有十万八千里,也有五万四千里。”风波道:“也没那么夸张吧。”难平道:“他竟能比我们早到,除了古步神行之外,还能有什么功夫有此脚力。”风波道:“就是梁山泊‘神行太保’戴宗,脚力也比他不过。”
“戴宗是我徒弟,竟然去五台山报讯,已经被老衲一鞋拍死了。”那鞋贩子边说边站起身来,除下斗笠,复又戴上。他这么远就听得到二人谈话,又以深厚内功传声,字字清晰,着实教二僧吃了一惊。风波见他光光的头顶上两行深褐色的香疤,合掌礼道:“原来是破鞋大师。”同样是以内功传声,传到远处已是轻了许多。难平指着破鞋禅师的大脚道:“师弟,他那双草鞋又破又烂,比我的还寒酸。”破鞋呵呵笑道:“老衲自幼贫寒,靠贩鞋度日,如今虽是报国寺主持,却还是舍不得这门行当。”风波心想,金觉上人表面凶恶,却还不曾胡乱杀得人,这老僧为了挑落五台,竟然连自己的徒弟也舍得下手,于是道:“大师既是佛门中人,怎的没有半点慈悲心肠?”破鞋如何不知他是在指责自己,便道:“两位若要和老衲过不去,老衲一样不会手软的。”他自起身到现在,手里的活儿兀自不曾停过半分。
风波闻言一凛,见他说话间已然上得几步,脸色骤改,猛推难平道:“分开!”难平一怔过后便即会意,见风波向东疾奔,遂向西逃。破鞋要追上任何一人都是轻而易举之事,但二人“东奔西逃”,要追的话显然已不能兼顾,于是双手齐扬,两只草鞋飞出,“东追西赶”而去。山道两旁枯枝纵横,杂草丛生,两只飞鞋一路劈荆斩棘,不比二人行得慢。
难平没跑多远,察觉身后有飞物追来,低头间僧帽教飞鞋给带了去,抬头只见草鞋“戴”帽一头撞在前方树干上,枝摇叶晃,群鸟惊飞,鸟窝坠下,蛋碎一地,心中连道几声“阿弥陀佛”,脚下兀自不敢放缓,一路奔下山去。
风波听得背后声响,腾身一跃,只见脚下一只草鞋掠过,落地时听见乱丛当中传来一阵“哼哼嗥嗥”声,再看那飞鞋,已没入了丛中。“啪”一声脆响,草倒一片,一头野猪横卧在地,口吐白沫,身旁便是那草鞋,头上则是一只深深的鞋印。风波待要默念“善哉”,却觉身前人影一晃,破鞋背着麻袋,已拦住了去路。原来破鞋虽然知道不可能同时拦下两人,却想拦得一个是一个,便单追风波。
风波明知故问:“大师欲要何为?”破鞋冷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大师明明知道老纳要干什么,却装着不知道。”风波自知必死,便无所惧,说道:“大师身为出家人,竟是滥杀无辜,方刚诛了自己的弟子,今又杀得一猪,第三个想必就轮到贫僧了。”破鞋道:“大师若答应不管闲事,老纳便可网开一面。”风波道:“五台七珠,个个神通。大师前去寻斗,只有自取其辱,贫僧何须管这趟闲事。”破鞋道:“好!既如此,老纳再问你,大师可愿答应不将今日之事说出去?”风波道:“贫僧素来寡言,只是贫僧的师兄一向多嘴。大师”嘴角含笑“这番可是追错了人。”破鞋面上杀气一闪而过,说道:“你不要阴不阴阳不阳的,究竟是答应还是不答应!”风波面不改色道:“就算贫僧答应,我师兄还是会说出去的。”破鞋道:“老纳先要你答应!至于你那师弟,老纳自会慢慢寻他。”风波见他越来越急躁,反而更加从容,想多拖上一刻便好一分,只盼难平此刻已经到了文殊院,于是道:“就算贫僧当面答应,大师怎知贫僧事后不会反悔?”破鞋合十道:“出家人不可妄语。”
“正是,”风波重声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破鞋道:“这就是了,但愿大师守口如瓶。”风波隐隐一笑,再道:“出家人从不打诳语。”破鞋道:“老纳知道了,大师可以走了。”风波问道:“贫僧可以走了?”听他道:“当然。”拔腿便行。破鞋见他竟向山上而去,喝道:“大师,出家人不打诳语!”风波止步回身道:“出家人不打诳语。”破鞋已然明白,他所指的“不打诳语”便是一定会将今日之事毫不隐瞒的公诸于世,当即展开‘古步神行’欺上前去。风波自知难逃,便不打算逃,待他到得身前,一掌拍出。但破鞋身形极快,身背麻袋仍然行如疾风,明明这一掌就将拍在他的胸口,却于瞬间落了个空。风波待要回身,只觉“心俞”、“肺俞”、“肾俞”、“志室”四处大穴遭封,运气冲关,全然无用,知无生望,闭目待死。
破鞋转到他正面,单指勾一只草鞋在他面前晃道:“只要大师答应,老纳即可为大师解穴。否则,这一鞋子拍在大师脑门子上,可就一命呜呼了。”风波双目悠闭,不为所动,说道:“出家人何惧生死?生而普渡众生,死而往生极乐。”破鞋重道一声“好”,随即又平静下来,缓道:“其实大师只要当面答应了老纳,老纳便可放过大师。大师纵使事后反悔,老纳也无可奈何。”风波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好好好,你倔!你倔!!”破鞋用草鞋连拍他的顶门。风波缓缓睁眼道:“大师只要像拍死令徒一样一鞋拍死贫僧,万事皆休,何苦这般多费事端。”破鞋气急败坏道:“我偏要你答应,偏要你答应!”便以草鞋猛抽他脸。风波闭眼受之,少时脸上肿起道道红印。那草鞋已然抽得稀烂,在他脸上一遍又一遍的划过,皮破多处,渐渐鲜血满面。
破鞋见不管用,一时也没办法,补点了他“乳中”、“乳根”、“鹰窗”三穴之后坐到一边想法子。过得片刻,他瞟见地上那头死野猪,顿时计上心头,拾柴生火,一边烤那野猪一边道:“大师,香不香?一会儿请你大吃一顿如何?也好求你答应。”烤了一会,忽然一脚将火堆踢散,说道:“生熟一回事,何必多此一举!”遂将野猪扔到风波脚下,问道:“大师究竟答应还是不答应?”见他不语,又恶狠狠道:“你若不答应,老纳将生肉一块一块割下喂与你吃!”见他没反应,便要去割肉,怎奈无有利器,只得用手撕扯,生肉难分,少时便满身是血。他未曾辱得风波,自己却先沾了血腥,此刻既不像个僧人,也不像个鞋贩,倒颇似一屠夫。
“这位师傅,这野猪是你打的吗?”破鞋闻声抬头,见是一俊朗少年提着一杆花枪。他气急败坏之下一心想着如何对付风波,竟然没发觉有人到了近旁。那少年见他眼神木然,再问了一句。破鞋没好气道:“是我打的,又待怎样!滚开!”少年一怔,想自己好声好气问他,他却态度这般恶劣,倒也不甚在意,见边上还有一人,便改问风波,看到他脸上纵横交错的血印子,再看他一动不动的样子,隐隐感到了什么。
风波见这少年趁破鞋专心撕肉之际倒过枪在自己身上搜寻遭封的穴道,一面心下暗赞他机灵,一面在想,破鞋何等能耐,甭说他查不出哪处穴道被点,就是查出了也决计解不开,一旦被那恶僧发觉,岂不是连性命也丢了,于是厉声喝道:“滚开!臭小……小子!”他初次骂人,竟是骂不流畅,那边破鞋已然察觉到了少年的动机。少年本打算救他,被他这么一喝,二次怔然,想今天是怎么了,老挨人骂。一念方过,只觉全身麻然,动弹不得,破鞋已欺到他背后点了他的穴道。
风波心头一震,急喊:“莫伤他性命!”破鞋一怔,他本没打算加害那少年,只想制住了他再回去撕肉,此刻经风波这一提醒,二计顿生,手掌按在少年的百汇穴上,嘿嘿笑道:“老衲也不必强迫你吃肉了,这条小命便是最好的条件。大师现在可以答应了吧?”风波刚才话一出口即知要坏事,想得片刻道:“你先放了他。”破鞋冷笑一声:“你还怕我不守信用?”少年心道:“原来这恶人是和尚。”但感一股暖流自脖颈透入,直达脚底,全身为之松弛,已能动弹,突然枪尖一递,刺向破鞋的侧肋。破鞋脸上肌肉微微一颤,说道:“就凭你。”袖子一撩,便将少年甩了出去。
少年落地一滚,顺势而起之后退得好几步,花枪撑地方自站住,缓了缓神,枪缨一抖,一招“丹凤朝阳”寻破鞋刺去。风波急声唤他快走,破鞋双掌一合,已将少年的来枪牢牢夹住,问道:“你这‘杨家枪’是哪里学来的?”少年拽了两下,却哪里拽得动分毫,方才答道:“是我师父教的。”破鞋道:“废话,不是你师父教的,难道还是老衲教的。”少年道:“怎是废话?至少我不是自学的。”破鞋道:“老衲没工夫和你斗嘴皮子!快讲,到底是谁教你的?”少年眼珠子滴溜一转,说道:“你先放了这位大师,我再说。”
“善哉。这位小……”
“哼,你不说老衲也知道。你师父便是五台山文殊院的智明法师。”
风波本来要说“这位小师傅侠义心肠”怎么怎么的,话至半途却是给破鞋打断了。只听那少年大声道:“是又怎样!”破鞋脸上浮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说道:“是便饶了你。”双掌一开,少年踉跄而退。
风波立即唤道:“还不快走!”见破鞋一掌奔自己顶门拍来,不由面色大变。他倒不是惧死,只是在想,对方刚才还不肯杀自己,怎么突然改变了主意,其中必是有什么更为阴毒的诡计,却听破鞋道:“大师,老衲今日高兴,就不难为你了,现在就送你去西天见如来佛祖。”
就在其掌离人还有三四寸时,一道寒光逼向他的手腕,却是一把戒刀。破鞋正当得意之际,全然没注意到附近又出现了两人,这一掌若不撤回,风波几乎死定了,但他也非断一个手腕不可,于是只得收掌而退,却感到背后风动气急,知是少年的花枪又已刺到,忙侧身让过,反手扫向他的后脑。少年低头让过,一招“回马枪”刺他心窝而去。与此同时,戒刀又砍向破鞋的后颈,另外还有一只脏兮兮的手掌寻他腰间拍去。
风波惊呼道:“周岱鹏!”
破鞋惊异道:“落山神英掌!桂英刀!”
出掌拍向破鞋的那人正是周岱鹏,而使戒刀的却是一个戴花少女。这少女容貌清秀,只是颇见肥胖。但看她跃在空中,虽不甚高,然而一刀劈下,大有雷霆万钧之势。破鞋煞气布面,单手已拽住那少年的花枪,内力到处,枪杆“咔嚓”折断,枪头在手,倒向脑后刺去。“当”一声响过,那少女戒刀脱手,人亦弹了回去,重重的摔在地上。少年收势不住,被破鞋扼住了喉咙。周岱鹏这一掌虽然拍实了,却犹如拍在一堵墙上,顿时给弹了出去,坐倒在地,幸好不是躺倒,没伤着背后女婴。
破鞋哈哈大笑:“你们都是智明的帮手吧。好!老衲就先送各位小师傅上路。”此刻他只要稍一用力,那少年便将断气。就在这时,一道绿虹经天,自侧面奔向破鞋脑门。破鞋看见这道绿虹时,绿虹离他仅一尺之遥。他欲以少年为挡箭牌已不可能,带着那少年一起躲闪却无十足把握避开,生死之际岂容多虑,千要紧万要紧不如保命要紧,当即放开少年,急退两步。
这古步神行说到底是一门持久耐行的轻身功夫,登山涉水如履平地,疾行百里滴汗不流,久斗之下方显优势,于一般的打斗也不过就是身形稍快而已,遇上泛泛之辈当然游刃有余,若遇上真正的高手也不见得有什么高明之处。方才破鞋同时面对落山神英掌、杨家枪和桂英刀,能够占得上风,最终还是靠内力和招式。
他虽然退足了两步,却还是没能完全躲开这道绿虹。退得一步时,绿光一闪,斗笠前檐破开。第二步退完,碧光落尽,一串玉珠在地,离他那双大脚不过寸许。破鞋感到胸口泛疼,原来他还是被这串玉珠给击中了,只因退得及时才没被打中面门,不然早已命丧当场,复因退得迅疾才没被打实,不然非受内伤不可。
痛意散去,惧意犹在。破鞋瞳孔收缩,目光直落在风波身上。风波已然能动,而且玉珠正是自他那边的方向上飞来的。他就是“玉珠”智明?难道他刚才是在韬光养晦?破鞋疑虑万分,忽见少年面向自己道:“师父!”他怎么会叫破鞋师父?
身后有人!破鞋猛回身,一掌已近。眼前这人,袈裟罩身,头顶十个香印,面上三道深疤。一条自顶门直划到下巴,将整张脸分成几乎对称的两半;一条自眉心斜向划过鼻梁,经右脸颊直到颈部;一条与中间那道几近平行,自额角划过眉毛和左眼,直到下颚。这三道深疤,哪条是刀划的,哪条是剑刻的,至今已难分辨清楚,却依稀记忆着当年雁门关外的刀光剑影和腥风血雨。
破鞋的脸在扭曲,斗笠遮住了他的惧意。他并没有留意对方可怖的面容,他最害怕的是对方袭来的这一掌。如果不是那少年,这一掌已经将他的脊梁拍散。但即便是现在,他能挡下这一掌吗?
两掌一交,破鞋倒飞了出去。他自知不敌,便使了个“卸”字诀,趁势向山下逃去。那丑脸僧人袈裟一甩,追了上去。两人脚力本在伯仲之间,但破鞋已受了内伤,自是不济。好在他还算机灵,先奔至麻袋处,十七八双草鞋漫天飞去,最后将斗笠也一并掷出,背起麻袋就走。他至此尚不舍得丢了麻袋,不知其中有何贵重物事。但看丑脸僧人袈裟一扬,裹下七八双草鞋后道:“全是虚的!”已于纷乱中看清那顶后至的斗笠,胸脯一挺,其余的草鞋纷纷打在他身上,“砰砰”作响,却只痛得肌理,不及于身内,掌风挥出,斗笠偏向,砍向身旁一棵大树,入木寸许。再要追时,破鞋已然不知所踪,却只听到老远处有人道:“五台玉珠,果然内力超群,声东击西,智慧过人。老衲拜服,后会有期!”
智明回身至那少年跟前,训斥道:“本可将这恶僧一掌除去,却教你给坏了事!”那少年涩然道:“弟子知错了。”捡起地上玉珠交还给他。智明道:“为师知你天生侠骨,不忍那恶僧丧于暗箭之下。然似这等龌龊之徒,只须除之而后快,若顾及手段,日后难免反遭其毒手!”少年在他的严声训斥下,垂首而立,不敢做声。
智明训过少年,转向风波道:“贫僧智明,刚才借大师之身诱敌,多有得罪。”风波慌忙礼道:“哪里哪里,幸得大师及时出手,贫僧风波,方才无恙。”智明还礼道:“原来是风波大师,且往敝寺疗伤。”风波道:“多谢。贫僧正要前往贵寺通知各位法师,普陀、峨嵋、九华三山的人要来贵寺寻衅。”智明道:“六位师兄尚未归寺,贫僧也只是昨日才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