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一早上,洪秀李成贤五点多便起来做饭。用完早饭,喂完鸡鸭,打整好鸡圈,做完一些杂事以后,戴着帽子穿着臃肿的李成贤便把手笼在热水袋里,时而站在阶沿上,时而坐在板凳上,眼睛随时盯着大核桃树的方向。
他在等镇上的金屠户。
今天成兴家要杀年猪。成兴事先就打了招呼请他去帮忙,昨天又专门来请。因此李成贤起了个大早,吃了饭就开始在等金屠户。
此刻天光已开,不见大雾,是冬日里少有的明亮早晨,空气中吹着干冷干冷的细风。
杨林见李成贤一直在外面,便跟他说道:“老汉儿,你进屋里等嘛。外面风吹起冷得很。”
“好,要得。”李成贤嗯了一声,不为所动。
杨林见状对母亲慨叹说:“老汉儿做事那么急跳干啥子?起那么早,还在这里站着干等。”
“你不管他!他日嘛做啥子都是这样,慌得很,比哪个都要急索(麻利)。聋子,你去屋头等嘛,外头的风吹起不冷哟?!”洪秀回了儿子一句,又扯起嗓子喊李成贤。
李成贤嗯了一句,仍然一动不动。杨林洪秀也就不再管他了。
八点过,看到杀匠金屠户开着三轮车上来,李成贤便把热水袋放到板凳上,一路小跑着打声招呼,便坐上了金屠户的三轮车,跟着到老屋上边二堂哥成兴家里去了。
“日嘛的,又喊脚杆痛呢,他日嘛又跑得快得很。”洪秀一边用洋铲铲地坝上的鸡粪,一边抱怨着李成贤。
这时睡足了的李亮也起来桌边吃饭了,一边剥鸡蛋一边笑道:“老汉儿干啥子事都急跳得很。”
洪秀说道:“所以哪个都想跟他一起干活路,喊干啥子就干啥子,塟笨(下苦力)来得。”
李亮想起上边三爸李成孝邀请父亲干活的事,笑道:“怪不得三爸一直找老汉儿去做活路哟。”
杨林笑道:“大家一起做活路,你是喜欢跟着老汉儿一起干,还是跟着姐姐一起干哇?”
李亮笑道:“跟着姐姐一起干?算了算了!我肯定跟着老汉儿一起干撒。”
洪秀略微撇着嘴笑道:“莫说你姐姐,你姐姐现在做事跟以前完全没得比了。摸(慢)得很,我的儿吔。”
“咋了?”杨林诧异地说,“姐姐做事不是一向很麻利吗?”
“啥子麻利哟!那是以前。”洪秀接口道,“现在你姐做事温吞吞的,就跟摸蛆(做事慢,抠抠搜搜的)没得两样。我不是跟你说过吗?前段时间她一直让我跟你老汉儿去东沙耍。我想着她一个人带个娃儿,有时候也寂寞……”
“她倒不寂寞哟,有王羽凡和她五妹陪着她,微信群里还有一大家子随时都摆着鸡毛蒜皮的亲戚。她寂寞啥子哇?”杨林忍不住插了一句话。
“是嘛。当时疫情还没得好凶,我就说到东沙去陪她两天。你老汉儿也去了,他当天就回来了,我在那边耍了三天。哎——哟,把我是整安逸了的!”
洪秀也不铲鸡粪了,把着洋铲,站在地坝上跟儿子摆龙门阵。
“咋了嘛?”杨林忍不住继续追问。
洪秀说道:“你姐姐每天要睡到九点!把我饿得肚皮痛。我说我去煮饭,她都不让我动,说太早了,一会儿她去煮。结果在床腻了好久,一会儿耍手机,一会儿弄她那个人(逗王羽凡)。我要早起,睡久了脑壳痛,就起床了。她一直跟我说,‘妈,我马上起来煮饭哈’,结果煮了几次都没煮。等到八点过,就现在这个时候,起来做饭了。吃完饭都九点过了,把老子肚皮真的饿得发痛。”
杨林听了不吭声。
李亮怔愣着发神,叹道:“姐姐真的是享福哟。”
洪秀继续说道:“吃完饭,我说我去洗碗,她就去洗娃儿的衣服。细娃儿的衣服就用手洗嘛,就只有两三件衣服,要洗到十一点过!不晓得她咋个洗的,就在那里摸摸、搓搓、揉揉,要摆龙门阵就摆嘛,摆龙门阵的时候呢手也要跟歇空。我看她做活路,看到眼里是真的着急!所以她一直说她每天都忙得很,从来没歇过空呢。”
杨林不无讽刺地说道:“确实忙得很。两三件衣服洗两个小时,咋个不忙呢?可能是数着衣服上的毛线一根一根洗的。”
洪秀又自顾说道:“晚上等她那顿饭也老火得很!我们屋头五六点钟就要吃饭,你老汉儿八点半就要睡觉,我看完电视九点过也要睡觉。她那里九点过才能吃晚饭!把老子真的饿得老火。我说我去做晚饭,早点吃早点睡瞌睡。她不要我煮。说等一会儿她去煮。我左等右等她都不去,就拉着你跟你说话,到了八点过才阴梭阳梭地去煮饭。哎,等她那顿饭呀,把人等饿死了都还等不来。”
杨林叹口气说:“妈妈吔,以后她底下你们还是少去。你们的生活习惯太不一样了,去是遭罪。”
李亮皱眉说道:“哎呀,姐姐也真是的,都不晓得迁就一下妈老汉儿。”
杨林瞅了一眼他妹妹,说道:“不是她她不晓得,她心头比你晓得,是她觉得无所谓。这是意识形态的问题。”
“对了,还有一个事情。”洪秀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她那个娃儿,王羽凡,为啥子老是招零食不吃饭?我这回终于找到原因了。”
“啥原因嘛?”杨林看着母亲追问道。
“味道不行。”洪秀轻轻摇着头,“那天早上,她给王羽凡做的肉丸子,娃娃不吃她的,她就跟我说‘妈,你把它吃了’。她让给我吃是她的一片心意,我也想着倒了可惜了。这下端着碗一吃呢,差点没把我吃得打呕吐。”
“难吃得很吗?”
“腥得很!肉丸子的毛腥臭都没别住,大人都吃不下,何况吃饭挑拣的小娃娃。我是硬起心肠吃完的!”洪秀的五官都拧在了一处,仿佛此刻正在吃那一碗散着毛腥臭的肉丸子。
杨林听得心烦意乱,又没任何办法,只好怔怔地叹了一口气。
李亮说道:“姐姐做饭确实不好吃。那年她从蓉城回来,在县城租房子,那时候我正在读高中。她想我,经常给我弄滑肉喊我过去吃,也是有毛腥臭,把我吃得打干呕。她做饭都不放啥子调料的。”
洪秀说道:“不晓得她是咋个搞的呀。管你什么,葱姜蒜一放啥味都别住了。”
三人都不说话了。
“她确实享福!”
杨林发了半晌的呆,终于憋出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