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风中观山,红山弟子个个神情肃杀,苔藓和泥污覆盖山头每一寸角落,万般沉寂,残阳如血。
废弃寺庙倾斜得快要倒塌,可它在这儿已经耸立了几百年,仍旧不倒。人,在这儿站得笔直坚挺,时间虽短,可他随时可能崩溃倒下。
秦如血已经反应过来事情的严重性,尽管这十几日来没有一个探马回传,他也料到此时外面已经天翻地覆,在这里一切仿佛陷入了时空的停滞,而外界早已日月星移,恍若隔世。
红山帮还存在么?
他反复问询自己。
过去给人的唯一教训,就是人,从来不肯吸取教训。
当有稍纵即逝的机会闪过,许多人往往会错过,之后再找借口理由安慰自己。
秦如血害怕面对,更害怕一无所有,他心中迷惘,纵使红山帮覆灭,他能有实力重振旗鼓么?
多年的算计,阴谋,计较,到今日终于要付诸东流了。
他开始思念起叶似阳,如果他还活着,一定会毫无顾虑的放弃扶风金库,带人回援红山,哪怕是去送死。
送死?秦如血一定会认为这是个非常可笑的举动。但眼下,自己岂非更加可笑,他连送死的勇气都没有。
山腰营门传来了嘈杂的人声,秦如血并未在意,他知道,如果是雁栖门的人杀上山来,绝不会只有这点响动。
哒哒马蹄响,一人一马缓缓走入秦如血视线之内,周遭弟子中有一些识得此人,暗中已经议论开来。
来者马上挂着四颗人头。
这匹马已被鲜血染得透体通红,而马上的男人,眼中的焰火,赤红胜血。
“你?”秦如血缓缓张开双口,眼神却不自禁想从来人身上移开,他并未想到会在这般境地下看到此人,顿时心生怯意。
来人道:“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秦如血面对质问无法回答,也不想回答,只能反唇相问。
“步舞炎,你为何来此。”
“救红山。”
“就凭你?”
“还有你。”五当家步舞炎淡然道,随后将马上的四颗人头抛在秦如血脚下。
步舞炎语气中透着失望:“山口的伏兵,你可知有多少?”
秦如血冷冷看着这几颗头颅,森然道:“都在这儿?”
“只有四个人,四个,就把你们上百人吓得不敢动弹。”
秦如血呼吸急促起来,脑里的羞愤更多于恼怒。这个答案他早就猜到,可真相又是否太过伤人,导致自己无法面对。
他被愚弄了,被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雁栖人马在山头可以望见的地方,生营起火,夜夜笙歌笑语,他们根本没有在意自己会带人逃离。
“二哥!你醒一醒吧,趁还有机会。”
秦如血半蹲了下来,最后的遮羞布已经被老五无情撕碎。他眼中充满悔恨,惭愧,茫然。
周围的弟子纷纷聚拢了过来,胡儿梢、马走田两人在人群中,循着众人目光都看向秦如血,他们静待着,期盼着首领的答复。
“哈哈哈哈!”秦如血突然狂笑不止。
笑声中多有凄凉。
步舞炎跨步下马,看着众弟子,他们大多神情萧瑟颓丧。
步舞炎环视一周,阅尽沧桑,最后面朝红山二当家,跪了下来,连秦如血都大为震颤,他原以为此人必定兴师问罪,极尽嘲讽之能事。
步舞炎朗声道:“二当家!这么多年来你操持帮务,所有人都唯你马首是瞻,眼下小弟我只求你说一句,我们红山五十余年的基业,都在你这一句话里。”
“你若要留存实力,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便跟你。你若要出其不意,反攻雁栖,我们也跟你。你若想回援红山,同生共死,我们还是跟你。一时的迟疑,掩盖不了你的功绩,磨灭不了他们对你的尊敬,包括我。”
众弟子眼眶红了起来,人群中已有轻微呐喊。
胡儿梢和马走田互视一眼,拨开人群,走到秦如血面前,单膝跪地。
步舞炎接着说道:“我还记得二哥当年豪情快哉的姿态,记得你的抱负,你的畅想,你的执着,你的那句‘残阳终将暮,袍泽如血亲’。”
众人压抑许久,内心的话都被五当家说了出来。他们并未群情激奋,并未豪气万丈,只是默默地都跪了下来,不少年老的弟子回想起,十余年前,秦如血的少年意气,那般英勇不凡,气冲云霄。
在傅大当家闭关隐世之前,指明秦如血代管帮中大小事务,没有一人惊讶,因为这岂非理所应当。当时,甚至无人喝彩祝贺,因为他早就一力扛起红山多时。
拥有地位,财富,权力的人当然不如孑然一身那般洒脱,难道苍茫沉浮真的淘尽了英雄?
秦如血闭上眼,每寸皮肤都感到空气厚重干燥,眼中依旧能看到巍峨的红山上,旗帜在凛冽的北风中不屈飘扬,猎猎作响。
“回山!”秦如血语气徐缓,可声音却振聋发聩,穿透涤荡着,在场每一个人的心底。
宁素风心底一凉,她带着人马连日奔波,此时他们已至红山山脚,所见之处皆已化为灰烬、腐朽、死亡。寒鸦秃鹫在附近盘旋寻觅,血腥气息从山路弥漫延伸,整个红山看着是如此的陌生,疏离。
脚步跫音传来,外围弟子警觉而视。
宁素风转头看去,是红山帮另一群人马赶到了,众人这才放松紧绷的神经。
“方堂主!”宁素风在方知忏眼中看到了跟自己一样的愤恨与杀意。
“宁堂主,他们已经攻上山了,我奉命护送帮内家眷赶往云阳,而后又马不停蹄赶来,眼下刻不容缓,我们一起上山。”方知忏语气凝重,除了依旧锐利的双眼,面容上尽显疲惫。
“我们杀上去,将狗贼一网打尽。”一名弟子高喊道。
随后,附和身连连不断,每个人都红着眼,喘着粗气,在听到家眷已赶到云阳暂避之后,他们已无后顾之忧。
宁素风依旧沉稳冷静,她问道:“是何方人马?”
“凉州,衮老八的人。”
宁素风十指紧扣,果然跟她所料不差,他们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东面的扶风和雁栖,却没有真正应对西面危险的准备。
“那帮杂碎!”
“他妈的疯子!”
人群中已经叫骂声不断。
宁素风看着蜿蜒盘亘的山路,心中已有了打算。
她说道:“方堂主,我有一事拜托你。”
“什么?”方知忏诧异道,他千辛万苦赶来,便是要跟红山同生共死,听宁素风之意,却似乎另有安排。
“你的人马早已精疲力尽,应当修整。而且,我有一事告知,刘诏玄快来了。”
“那便如何,如今谁来谁去又有何关系。”
“我想你在山路埋伏,而我带人上山护卫驰援。”
方知忏很想拒绝,他早已急不可耐,在护送家眷时,他亲眼所见不少老人妇孺掉队,也知道当时转运匆忙,还有不少人根本没来得及出发。这番折返时,所见惨状触目惊心,尸首挂于枝头,妇女全身赤裸不堪入目,甚至连几岁孩童,都被残忍的钉在树干上。
可他心里清楚,若非一腔怒火撑持,自己和身边的弟子早就体力不支倒下,况且旧敌未除,新敌将至,宁素风的计划无意是最明智的做法。
不然就算合他们双方之力,就算把红山之上的佣兵全部杀光,等到的,又是一波新的敌人。
宁素风见方知忏沉默不语,知他内心纠结,连忙又道:“存亡之机在乎一线,方堂主你......”
“好!”话未说完,方知忏承诺道。
“宁堂主,我很佩服你,尽管你从来自持清高孤傲,少于帮中人来往,但看你今遭处事沉重冷静,我自叹不如。今日有幸能与你并肩杀敌,我方某心怀感激。”
宁素风难得的笑容浮现,少有的发自内心,一腔热血也涌上心头。
不少弟子都心中惊讶感叹,原来宁师傅是会笑的。
“来日再聚。”宁素风收敛心神,蓦然转身,招了招手后,快步走入山道之中,素风堂人马紧跟其后,各人内心均是慷慨激昂,视死如归。
方知忏看着宁素风等人离去的背影,心中感慨万分,红山如此雄伟,帮中人才如此众多,却是宁素风第一个带人赶回救援。
他随即嘱咐两名弟子道:“敌人若来,必走上嵬驿站大道,你二人见得风吹草动便回来禀报,其余众人择地修养,岗哨交替,养精蓄锐。”
众人齐声称是,语气中竟听不出半点疲倦之感。
隗赤烨跟着裴璟那队人马已有半日,他还未赶到扶风时,就已猜到裴璟不会在那孤地久留,便提前在扶风至红山的路口等待。
如他所料,裴璟眼下只带着七名亲离开扶风,留下大队人马对付秦如血。
时机是否已到,他并不指望刘诏玄被自己那番话说通,从而作壁上观。
红山四面楚歌之下,他到处救火,心中的焦急愈发炽烈。隗赤烨自知无法跟刘诏玄如此众多人马匹敌,裴璟才是他最有可能的机会,若然擒住他,既可打乱裴璟人马行动,又可以此跟刘诏玄谈判。
甚至,也可以把秦如血从扶风的困局中带出来。
他听说雁栖少掌门是个不懂武功的毛头小子,从而推断他身边所带的护卫绝非等闲之辈。许多江湖高手自持武功高强,自以为是,所谓护卫只不过是彰显自己的排面。
可这种毫无武功防身的人,往往不会心存侥幸,更加倾注人力防范他人暗算。
是否自己太过谨慎了?
半日来,隗赤烨反复思量。
他必须要有一击即中的把握,他心中清楚,如果无法快速结束战斗,最后的结果便是对方一边逃离,一边差人死命断后,导致自己功亏一篑。
算算时日,隗赤烨跟宁素风分别已有三日,这中途变化丛生,难以预料,但红山危机只会更甚,所有的不利因素都在向红山倾斜,败亡之兆已显,他的时间已然不多。
天边残阳尽归于西,余晖即将消散,红山便如这夕阳一般,日薄于山,暗夜将至。
隗赤烨偏转马头,朝裴璟队伍一侧跑去,避开众人视线,快速绕至前方。他心中决绝,帮派安危全系于此,不管该谨慎还是该鲁莽,他只有这唯一一次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