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早,按照约定的时间华生来到池宅叫瀚文去上班。等了半天他还没从卧房出来,华生便请佣人去敲门。瀚文睡眼惺忪地探出头来对佣人埋怨道:“哦,这人来这么早?我还没洗漱,早饭也没吃呢。”
待他慢条斯理地洗漱完毕来到堂屋时华生顿觉眼前一亮,哎哟,这家伙收拾出来真是不一样,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富贵气。与他相比,华生感觉自己都像个小跟班了。
瀚文全身上下一身新,头戴黑缎子瓜皮帽,顶门镶嵌美玉;身穿淡天蓝色暗花锦袍外罩一件藏青色长袖绸马褂,怀表的链子在胸前闪着金光,脚穿黑缎子厚底鞋;右手拇指上套着一枚羊脂玉扳指。
“怎么样?是蔓馨非得让我穿成这样的。”见华生呆呆地望着自己,瀚文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
“好,好,老爷小心门槛。”华生彷佛奴才般弯腰托起他的手臂说道。
“去你的,有没有吃早饭?一起吃。”瀚文笑着往华生的胳膊上击了一掌。
“啊?你还要磨蹭呀,路上买两个包子顶顶吧。”华生说着拉起他的袖子就往门外走。
到了门外,瀚文停住脚步四周张望着问道:“咦,你没坐轿子,平常都是走路去的?”
华生哭笑不得地说道:“秀才哥,不过才小半个时辰的路,我们可是去上班不是当官老爷去巡游。”
到了工厂瀚文连喊脚疼得不行,华生只好领他到厂长办公室先休息,自己则先去车间巡视。瀚文坐在椅子里将腿脚都认认真真地揉捏一遍后才开始打量这间办公室。
这房间非常狭小还不如自己的书房一半大,只有两套面对面靠在一起的办公桌椅和一些装文件的木柜,但收拾得非常整洁。
一张办公桌上放着笔墨纸砚台、一副算盘和一个白瓷茶杯;另一张桌子上多了一个插着几支野花小花瓶,旁边还坐着一尊小小的惠山泥人,是个蓝印花布的小姑娘,估计那就是杨玉莲的。
屋角还有一个木架,上层放着几个大白瓷茶杯和茶叶罐子,下层放着两个洋热水瓶。他觉得有些口渴,但又嫌客用的杯子不干净就忍着不喝水了。
过了一会儿华生进来领他到处转转。两人先去了办公楼里的财务、供销、人事、庶务等几个课室,一听华生介绍,职员们纷纷向瀚文鞠躬致意。有赶时髦的人还想与他握手,但瀚文不习惯这西方的礼节把手背在了身后。他昂着头向大伙儿微笑示意,心里感到无比受用。
到了织布车间门口,咏江慌忙迎了出来向瀚文鞠了一躬。华生介绍道:“这位是厂里的总管工杨咏江。”
瀚文认出了咏江,这就是上次把他推到土坑里的人,害得他屁股疼了好多天。虽有些尴尬,但瀚文还是笑着向他点了头。
纺织车间非常宽大,层架很高;虽说是白天,但是织布需要的照明度要求高,所以墙壁四周和顶棚上吊挂的洋油灯仍然点得通亮。有几个工人正在蒸汽动力织布机前检查着,其他的工人都在那几十台铁轮织布机上埋头干着活,没人注意到他们。
瀚文张嘴问了一句但他的声音淹没在噪声里华生和咏江都没听到,他也就不愿扯开嗓子大声再去问了。
过了几分钟,他被吵得头晕脑涨就赶紧走出了车间。华生和咏江又带他去印染车间,才到了门口一阵热风夹杂着染料的怪味迎面扑来,他一只手捏住鼻子,另一只手拼命摇摆着表示不进去了。
在成品仓库外面停车几两运货的马车,其中一匹红鬃马似乎是认出了瀚文,抬起头打着响鼻,他那次就是被这匹马拉回家的。仓库的外间有两个女工正在翻看着布料,手里还拿着放大镜。
“这是在干什么呀?” 瀚文指着她俩好奇地问道。
“这是进仓库前的检查,如果次品被卖出去她们会受罚扣薪水的;华生和我也会被连带扣罚的。”咏江答道。
“啊,你可是总经理呀。这么多工人如果都出次品,你的薪水哪里够扣的?”瀚文吃惊地盯着华生问道。
“呵呵,客户买布可只认质量,谁管你是不是总经理。如果工人都出次品,那我们还开什么工厂呀。”华生禁不住乐起来。
“大家干活可仔细了,谁都不愿让华生受委屈,说没见过哪个掌柜的订这种规矩。”咏江激动地说道。
到了中午一阵铃铛声传遍了厂区,工人们放下手中的活计涌向食堂。
“走,开饭了。”华生领着瀚文到了食堂。
工人们见了华生都热情地打着招呼:“张先生好!”
华生也抱拳作揖地答道:“各位辛苦了,多吃点。”
瀚文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见正方形的食堂里摆放着五、六排长条桌,桌子两边放着长条凳;一面墙上开着窗口,窗口外的墙边放着一张桌子,桌上堆着木托盘还有许多碗筷,桌旁有两个大饭桶和一个大汤桶,正冒着热气;工人们排着长队,端着着木托盘;窗口里面有两个厨子正在用大勺给外面的人打菜;取好菜的工人则自行取汤和盛饭,然后在长条桌边坐下。
“我们也和他们在这里吃?”瀚文皱着眉问道,因为食堂里不仅有饭菜的香味似乎还夹杂着工人们身上的汗臭味。
“是呀,还能在哪里?两个菜,一荤一素,汤和饭随便吃。你在这儿坐着,我去替你拿饭菜。”华生说道。
瀚文坐下后看着对面几个男女工人端着托盘坐了下来,荤菜是一点点肉丝炒豆腐干,素菜是炒芹菜,汤里是青菜还有几丝蛋花漂浮着。他本来早上只吃了两个肉包子现在开始觉得肚子饿,但一见这菜却提不起什么食欲。
看着那些男女工人埋头咀嚼着,他探问道:“这饭菜好吃吗?”
“当然好吃,有肉有菜还管饱。我以前在苏州的纱厂干过,那是要自己带饭菜的,小食堂只给办公室里穿洋装和长衫的先生供饭。咦,你是哪个办公室的先生?怎么没见过你呀。”一个女工看他穿着长衫便问道。
“我,我是新来的,刚才跟着张总进来的。”瀚文答道。
“不要叫什么张总、张掌柜的,他不喜欢的,叫他张先生就好了。”一个男工插嘴纠正道。
华生把饭菜端来后,瀚文只是随意挑了一点肉丝和米粒丢进嘴里,剩下的后来都被华生和咏江分吃了。看着华生和咏江把自己的剩饭嚼得津津有味,瀚文觉得心里直犯恶心。出了食堂华生给了咏江一块银元让他去工厂附近的馆子炒了几个菜送到办公室去,瀚文这才把肚子问题解决了。
吃过饭华生给他倒了开水,可直到那水都凉了瀚文都没动一下。华生明白了,又当着他的面将杯子倒上开水烫了几遍,瀚文才咕咚、咕咚地灌了个饱。
好不容易熬到下班瀚文再也不愿意和华生一起走回去,自己在厂门口叫了一乘小轿先回家了。池心澄和刘蔓馨赶紧迎上来问他第一天上班感觉如何,瀚文嘴上敷衍着说还行,心里却在盘算自己到底应该做什么营生了。
不等华生换下衣服,玉莲也急着问瀚文在厂里有什么表现。华生轻轻捏了捏她的尖下巴苦笑道:“真被你说着了,我们这位大少爷只能去衙门当官老爷。唉,就算是我们村的地主大爷在农忙的时候还下地干活呢。”
玉莲劝道:“既然开始了,你可不能这么轻易放弃否则对不住池老爷。”
此后华生不让瀚文下车间了,将办公室当成了教室把原料到成品的生产过程一一详细地给瀚文讲解。其实瀚文的脑袋还是挺聪明的,一教就能领会但很可惜就是不愿意去车间和食堂,这样下去可真不是办法。
“爹,您帮我和柏老板那里说说吧,工厂那里我真是不想去了。”一个月后瀚文终于熬不住向父亲央求道。
瀚文在去云裳绸布庄上班之前特意拜访了柏老爷子,向这位闲居已久的老秀才和商场老前辈求经问道。真别说两人还真能聊到一起去,瀚文不仅能谈今说古还能把在厂里学的面料知识现学现卖让老头子把他当作了难得的人才。
林氏悄悄把丈夫拉出来说道:“爹是老糊涂了吧,这小子夸夸其谈的也是人才?”
“唉,试试再说吧,别让老爷子不开心。”柏颂贤苦笑道。
“那让他做什么呢?”林氏问道。
柏颂贤思索片刻后答道:“先跟着我学吧,洋行里给老板帮办的都叫襄理,我们也给他这个名分。”
池襄理乐呵呵地走马上任了,在这里上班感觉要比连胜厂好得多。伙计们衣冠整洁,店堂和办公室也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吃饭是与柏家人在后院一起吃可口的小灶,用不着和伙计们挤在小桌上吃大锅饭。
可是两个月后柏颂贤两口子便吵架了,林氏大吼道:“我真受不了了,他哪里是来做襄理的嘛,分明就是来捣乱的!”
“你小点声,我再劝劝他,他其实挺不错的,那些业务掌握得挺快。”柏颂贤小声劝道。
“那正好,让池老爷子给他开个铺子随便折腾!”林氏叫道。
这时伙计进来禀报:“池襄理走了,说以后不来坐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