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邪石缓缓抬起头来,开始眺望魔蚊山顶的那片天空。不时产生的炽热光环一次又一次地将黑夜照亮,如同一支忽明忽暗,却又总是不甘熄灭的摇曳火烛。
看样子,那个神使已经向神明发起了挑战,只是他所采用的挑战方式却也难免会使这次争斗变得持久。这样也好,若是只凭一个空有一腔热血的少年便足以击败创世的神明,那他数十年来的挣扎岂不就像个小丑一样?
沧桑的阴谋家轻轻招了招手,将三五个传令兵召至了自己的身旁,命令全军暂时驻扎。“毫无疑问,神使大人已经替我们开启了剿灭魔蚊的战斗!因此,为了尽量分清敌友,为了不拖累到抗争之中的神使大人,我们会先派遣斥候进行探查,在此之前,所有人都不要轻举妄动!”
慷慨的宣言不一会儿便已散发到了光族军队之中,木邪石的大军就这样静静停在了死叶的包围圈外,他所承诺的侦查斥候实则也完全没有出动的迹象。在死叶的伏军眼中,光族的军队就像已经识破了前方的包围圈,正在准备进行对抗一样。
“盯紧木邪石的军营,不要漏过任何人,他们很可能是想要试探我军具体的布防。”死叶冷静地指挥着麾下的部队,抬眼望了望天空之上不断闪烁着的光晕。不知为何,他竟也有些期待唐琅的成功,只可惜事到如今,他与木邪石之间的军事冲突,恐怕也已经避无可避了。
血目的强者将自己的身形隐藏在了雪堆的后方,远远眺望着前方那些光族的营帐,那其中的一顶必然居住着他曾经的合作对象。十七年前,他们曾联手改变了圣光皇朝的朝堂,在那之后两人从未亲自见面,再次聚首,却又回到了战场之上。
“死叶大人!”身侧忽然传来的暗探的声音,死叶匆匆转过身来,从暗探的喊声之中轻易听出了极度的慌张,“怎么了?”
“敌袭!死叶大人!魔剑方向有敌袭!”死叶身前的那位暗探脸色已然变得铁青,他慌张地指着魔剑的方向,饱含颤抖的话语甚至有些颠倒不清,“‘鬼’!他们是‘鬼’!行军速度极快,周围存在明显的嗜血因子活动的痕迹!”
“死叶大人!”又一个暗探匆匆跑到了死叶的身侧,鲜血染红了来人的漆黑制服,他浑身上下似乎都已遭到了利刃的划伤,“厶!厶带着变成了‘鬼’的魔剑民众向这里赶来了!那边的空气变得很奇怪!一片漆黑,却又好像处处透露着血红!明明没有敌人,却会被无形的空气划伤!”
漆黑?血红?被空气划伤?死叶的双瞳微微放大,相似的情形使他想起了暗之王殇,想起了殇王向他展示神器产生之时的环境那时,他所置身其中的乱流风暴。
“……神器?”死叶的眉头轻轻一蹙,一瞬之间便已离开了原先身处的地方,留那两个暗探站在原地,面面相觑,满脸惊惶。
血目的强者飞速赶到了一块巨岩的顶端,靠着唐琅制造的火圈所散发出的隐约光亮,他看到了那支自魔剑方向赶来的形貌扭曲的漆黑军队,看到了军队正前方拖着两只猩红手臂的暗之王厶。他不由想起了十七年前殇王孤身冲入敌阵之前的行动——将自己的神兵切除,那曾是只有深刻研究过君王与神器机理的殇王才能发现的疯狂方法,现如今,却被殇王的继任者发挥到了极致。
狰狞可怖的军队持续不断地逼近着山脚,嗜血因子的力量扭曲了人民的意志,却也赋予了他们强大的力量。厶的军队正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高速前进着,在那份扭曲而疯狂的力量的加持之下,他们自然也不知疲劳。死叶远远眺望了一眼光族的营帐,这才了然了木邪石派遣遥离进入魔剑城的动机,以及他将己方军队停留在包围圈外等待的目的。
这是一个陷阱,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当他误认为木邪石会想要将遥离投放在作为战场的魔蚊山上,因此为求稳妥将遥离囚禁在防备森严的魔剑城中之时,他便已然踏入了这个专门为他编织的陷阱之中。是啊……将一切希望最终寄托在弑神之上的愤世嫉俗者,最终能够依靠的也唯有手中的力量,只是他一直只关注着自己与唐琅,竟然忽视了名为“厶”的,名为君王的力量……
远远地,死叶亲眼看见厶的背后张开了一双猩红的翅膀,如同在模仿昔日的怪鸟一般,不断扑打着呼啸的狂风。那个瘦小而猩红的身影就这样逐渐飞向了天空,可那双被猩红填满了的双眼却仍急切地搜寻着地面,如同一只觅食的秃鹫,正在寻觅自己的目标。
“通知全军集结,采取第三套预案,规避光族军队的同时集中防御,逐渐向魔剑的反方向撤退。”死叶一瞬之间便已匆匆回到了营地,不容置喙地向身侧的暗探们传达了自己的判断。
毫无疑问,厶是来寻仇的,做出了囚禁君王的行动之时,死叶便已十分清楚厶对自己的仇恨。此刻他飞向高空,恐怕便是为了寻找暗族的营地,在那高天之上的君王的俯视之下,原先运用视角盲区的伪装自然也将无从遁形。
周遭的狂风越来越大,天空之上逐渐飘起了零星的雪花。远方那个赤红色的身影时刻释放着强大的威压,就连大气都已冷得瑟瑟发抖,不住害怕。死叶静静站在了魔蚊山的山脚之下,呼啸的寒风卷起了他浅绿色的长发,寒风之中的无形尖刺使他的脸上逐渐绽放开了几朵鲜红的血花。他静静地凝望着高天之上的厶王,以自己为饵,坚定地挡在了己方军队的前方。
而后,受到了他囚禁的君王如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狠狠砸在了他面前的雪地之上。
“你还敢来见我?”在那嗜血力量的扭曲之下,厶的声音早已变得怪诞而沙哑,如同玻璃划破指甲一样的不悦异响充斥着死叶的双耳,朦胧的呢喃使君王的话语变得异常难以分辨,“你还敢来见我?卑鄙的背叛者!”
若隐若现的赤色火圈照亮了这片红黑色的天帘,狂风挂起一片片雪雾,隐约映照着火圈的微光。在那雪雾之中,一双双血目从雾中睁开,一个个男女老少带着炊具农具,瞪着猩红双眼,赤色的发丝盘旋飞舞,如同妖魔鬼怪一般扭曲地站立在了狂风之中,厶王身后。四散飘逸的嗜血因子将那迷雾染成猩红,如同一双无形的巨手,钳住那些失去了理智的行尸走肉,将他们禁锢成为一支军队,将他们拖动到了战场之上。
“卑鄙的背叛者!”厶伸出了那条由不断蠕动的猩红造就的扭曲手臂,指向了身前直立着的死叶,充满愤恨地说道,“跪下!你跪下的话,我就大发慈悲,让你死得不那么痛苦!”
“夙愿之阳的主人已经在弑神了。”死叶并未回答厶的话语,既未对厶的暴行抒发任何的愤怒,也未对之前的行为表示任何的愧疚,“你来晚了。我只要拖住你,等他杀死了神,就能用神的力量轻松将你杀死。”
在这些话语出口之际,死叶可曾感到一丝一毫的愧疚?他之前对于唐琅的敬意的确并非虚假的欺瞒,只是在这危难之际,理性的强者必须优先考虑自己的下属,将过分危险的厶引向神明的所在之处,降低威胁,各个击破。
正如死叶所料那般,挑衅一般的话语进一步激起了厶的愤怒。愤怒的君王怪叫着冲向了死叶的方向,尖锐的怒吼如同聚合了无数混沌的喃喃声响。空气仿佛忽然凝结,其中似有无数无形的巨爪,想要将死叶撕裂,让他坠入无尽的痛苦。
死叶微微蹙起眉来,三条墨绿色的长鞭刺破了他的右臂,挤出缕缕鲜血,张开了血盆的巨口。墨绿色衣服的强者疾步后退,长鞭扬起,周遭没有一丝风的气息,可就连藤的长鞭,都如同在狂风中乱舞。
“魔剑的人民们?你们还有意识吗?还听到我说话吗?”死叶匆匆后退着,却竟继续将厶无视,向他身后的那些鬼怪问道,似乎想要分裂这支被嗜血因子诅咒了的军队,又或者是想要了解那些居民是否仍有获得救赎的可能。
“不准,再无视我!”伴随着一声怪诞的怒号,暗之王厶以更加扭曲的姿态,更加快速地向前逼来,“他们都是我的奴隶,我的臣民!我让他们闭嘴时,没人敢和你这混蛋说话!你这叛徒!你这卑鄙无耻的小人!见过这样的王者气场吗?还不赶快给我跪下?”
厶的双臂扭曲成了两个漩涡,又化为了两柄尖兵,其上各卡着一道向外的月牙,如同模仿着他曾一度用惯的神兵,那猩红的颜色却使那利刃显得更加恐怖,更加疯狂。
长鞭猛地聚合缩紧,如同棍棒一般变得短而坚硬。死叶横棍挡住攻击,厶手臂上那扭曲月牙却也忽然旋转收缩,如同一把巨钳,试图钳住收缩了的长鞭。
死叶将那收缩为棍的长鞭微微一偏,直直抵在一个月牙的尖上,借力将自己弹到了远处,又展开长鞭,咬住地面,稳稳落到了地上。灵指功法本就需要用左手手心的能量团时刻调节蛇鞭的运动,此刻的死叶却从纤细灵活的左臂之上感到了阵阵的剧痛,他侧眼看了看手臂之上那些被那无形的气场凿出的深深划痕,额上的皱纹愈发紧蹙。
“怎么样?你那脆弱的左手还有余力操纵你的鞭子吗?你还能施展你那华而不实的灵指功法吗?你这该死的叛徒!”暗之王厶面带嘲讽地缓步走近,却又再度被自己的愤怒俘获,面色变得狰狞可怖。
死叶并未做出任何回复,只是默默地抬头看了看天空之上一层层铺开的火圈,随即再度摆出了战斗的架势。
“你在拖延时间!你竟敢拖延时间!你竟敢瞧不起我!”暗之王厶狂怒地叫喊起来,再度向死叶迈开了脚步,直到身侧传来另一阵沙哑怪异的声响,使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启禀陛下,若您愿意,微臣愿意替您拖住死叶。”遥离那扭曲的声音从厶王的身后传来,他那变得面目全非了的身影也因此出现在了死叶的眼前,“这样一来,您就可以先去击败那胆敢挑战神明的僭越者以及那神明本身。与此同时,属下保证会将死叶留在最后,让您品味他最后的绝望!”
厶王轻轻地蹙起了眉头,看了看身后的遥离,又看了看身前的死叶,神色凝重地发出着摩擦牙齿的尖锐声响。末了,他终于点了点头,转身瞪了遥离一眼,用那怪异的声音说道,“好,但你不许杀他!绝对不许!我要亲手折磨他!我要让他生不如死!”
“遵命,陛下!”遥离夸张地跪倒在地,用那粘稠的,沾满鲜血的叶片造就的双臂捧起了厶王破碎的衣脚,卑微地轻吻了一下,“除此之外,陛下,死叶明显正在拖延时间,想让他的下属撤退。”脸庞变得狰狞扭曲了的遥离发出了一阵怪诞的冷笑,抬头仰望着厶王的面容,“您看……”
“卑鄙的家伙!我自然不会让他得逞!”暗之王厶慷慨激昂地宣言着,怪异的手臂狠狠一挥,血色的迷雾轻轻飘动,推攮着那支由魔剑城的牺牲者们组成的怪物大军,将他们赶向了他早已在空中发现的,死叶军队聚集的方向。
死叶匆忙展开蛇鞭,可厶王身侧的无形风压却也实在太大,蛇鞭狂乱地摆动着身子,如同在惧怕这场骇人的厮杀。那最后的暗王依旧在愤怒与屈辱的驱使之下与死叶进行了一阵缠斗,使那血目的强者终究只能在躲避之余眼睁睁看着,看着无数妖魔鬼怪略过了他的身侧,扑向了他的下属所在的方向。
在那之后,暗之王厶再也忍受不了死叶那接连不断的灵活躲藏,头顶接连产生的火圈也令他感到愈发焦躁。最后的君王张开了背后猩红的双翼,开始率先奔赴神明所在的地方。
“啊!死叶!尊敬的死叶!傲慢的死叶!”死叶正欲利用厶王被引开了的时机,前去阻止那些扑向他的远征军的妖魔,一团猩红色的光团却竟直直砸入了他所赶往的方向。猩红的血雾自他的眼前升起,他的背后也因而传来一阵沙哑怪异的声响,“这种感觉怎么样?被抛弃在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其他人大展身手,自己却连赶到现场都做不到?这种感觉,你觉得怎么样?”
“你还有理智?”死叶缓缓转过身来,直直凝视着面目狰狞,形态怪异的遥离,并非由于被他成功拖住,只是还有想要确认的问题,“你的目的是什么?帮助木邪石弑神?”
“当然!”一阵阴森怪异的笑声从遥离的嘴边飘逸而出,纤细干枯的人影举起了猩红枯叶造就的双手,他那怪异的左臂忽然变得扭曲起来,竟化作了一张血腥的长弓,“但是!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被我挡在这里让你感到耻辱吗?无法参与弑神让你感到遗憾吗?曾经将我留在雪门城外时,我所感到的遗憾与耻辱,你都感受到了吗?”
在那嗜血因子力量的加持之下,曾经的将军果断敏捷地拉动了弓弦,赤红色的尖刺获得了数十倍于普通箭矢的速度,直直飞向了死叶的方向。
死叶飞快地跑向一旁,雪地的哀嚎声在他的身后噼啪作响。在他的身前,遥离仍旧飞速拨动着手臂化作的弓弦,如同正在弹奏一曲名为死亡的乐章,“如何!这就是蔑视我!无视我的下场!哪怕你来见我一面,我没准都会放弃原先的目标!可结果呢?是你自己的傲慢导致了这个结局,死叶!是你的傲慢使你忽视了君王的力量,是你的傲慢导致了暗王的仇恨,使我们具备了可乘之机!是你的傲慢——”
墨绿色的人影忽然自遥离的眼角之处闪过,藤蔓的巨蛇张开了血盆的大口,直直砸向了他那手臂化作的琴弦,中断了他那痴狂的弹唱。下一个瞬间,三道藤蔓死死绞住了遥离的身躯,藤蔓之上的尖刺疯狂碾压着那具枯骨,从他干瘪的身体之中榨出了浓浓的血污。
死叶静静地站立在遥离的前方,狠狠拉了拉握住藤蔓之蛇的右臂,遥离的身躯原地弹起,重重砸在了雪地之上,溅起了无数鲜血与污泥。至少,遥离已经侧面回答了他与木邪石的联系,而根据他所展露的实力与他对自己深刻的敌意,继续将他放任不管只会引起更大的危机。
血目的强者一如既往地忽视了遥离的愤怒与屈辱,将这个自始至终都只是想要获得自己应得的认同的将军狠狠砸在了雪地之上。厶王的离去使空气中的风压逐渐恢复了正常,藤蔓的巨蛇扭动着那墨绿色的身躯,空气中四散的血雾缓缓流入了死叶的口鼻,使他的血目更加猩红,使他周身上下的藤蔓躁动不已。
“这是我……从非常细碎的暗示里……领悟到的计划!除了我……除了我!没人能够让这恶王与神自相残杀!除了我!没人能够忍辱负重,实施这个计划!”浓浓的血污不断从遥离的身体中逸散开来,厶在他的体内灌入的大量嗜血因子竟然使他依旧能够从地上爬起,“我将会是终结这个乱世的英雄!我将会被万人称颂!”
瘦骨嶙峋的将军抬头看向了死叶的方向,眼神之中既有愤怒,也隐藏着深深的悲哀与渴求。再往后,粗壮的蛇鞭再度咬下,砸碎了他的身躯,切下了他的头颅。
他的身躯倒在了地上,停止了呼喊,停止了愤恨,再无荣耀,再无生息。他的头颅飞过了天空,那双早已污浊了的双眼之中如同看见了自己未被刑善污蔑,作为狮军将领获得了应有功勋的那个未来。再往后,愤世嫉俗者的头颅轻轻砸在了地上,砸碎了他眼底的最后一丝幻梦。
漆黑的雾气从遥离的尸骸中骤然飘起,强大的风压如同一道道无形的狂风。强大的冲击将死叶猛然掀飞了出去,混沌的呢喃在他的身侧纠缠不息。
这是神器出现之时的环境,死叶的眉头愈发紧蹙,无形的划痕不断增加着他的伤痛。如此看来,厶王恐怕将为数众多的嗜血因子都灌入了遥离体内,那些因他之死释放而出的嗜血因子因而逸散而出,如同逝者的愤恨与积怨一般,喧嚣嘶吼,永不停歇。
死叶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图逃离这股漆黑的乱流。可那交错纠缠的无形风压却也实在过于强大,天空之中隐约的呢喃如同无数怨魂的低语,却又似乎不仅仅是普通怨魂的低语。那是战争死者的哭喊?那是历代君王的愤怒?亦或者,那是更加古老,却也更加强大的存在们的悲鸣,是那与神相关的存在们在这世上留下的最后泪珠?
强大的血目之人在这未知的黑暗之中苦苦支撑着,直到那些黑暗如同渐渐挥发了一般,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唯余一滩泛着几丝墨绿的鲜血,将那大片大片的雪地染红。
而在那鲜血的尽头,血目的强者依旧步履匆匆。自知耽误了太多时间的死叶匆匆赶赴了暗族远征军的集合地点,再多的伤痛都不足以让他驻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