辜帝出征十七年后,往日里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们多半都已面目全非,死叶与木邪石此刻也已彻底反目,即将在神明的所在之处进行一场激烈的对抗。在那奔赴名为魔蚊山的战场的马车之上,死叶也终于快要结束了对于那段隐秘历史的描述。
“所以,您当初占领南部与中部,也是由于感受到了宰相大人背叛的可能,因此想要积蓄力量?”听闻死叶在辜帝亲征之际便已开始提防木邪石的背叛之后,唐琅不禁开始怀疑南方平等国建立的真正原因,于是便向死叶问道。
“不。”血目的强者一如既往地吝啬词句,语调冰冷,“那时我和木邪石还未彻底反目。我之前也提到过,逼迫黄济,引起狼军内乱,给了我攻下南部契机的是木邪石。不过,他的改革当时的确停滞已久,我怀疑他已开始懈怠自己的职责,便也进行了多次威胁,说他再拖延我便会在南方建国,亲手构筑我们曾都希望实现的那个未来。”
“木邪石原本一直劝我等待,最后却忽然写信告知我,说光族人的观念实在过于迂腐,没有外力很难撼动。他同意了让我建国,给了我攻下南部与中部的契机,让我通过外交帮他推动他的变革。恰好,我也已经有些难以控制那些不断在质疑为何还不开始反抗的,厶周围的暗族,便接受了他的提议。”
“……可他给您写信的时机,事实证明恰好也就是孔怖的手下得知神使大人完成试炼之后。”孤魂的眉头微微蹙起,用右手轻轻托住了自己的下巴,“这是否也就意味着,自那时开始,那个木邪石便开始了弑神的计划,只是想要利用战争的发生锻炼神使大人的力量,使他逐渐成长为足以弑神的强大存在?”
“不知道。”死叶缓缓摇了摇头,“当时的我以为这是对我的忌惮,想要在拱手让出国土前至少控制一个能够拖住我的人。这些事情应该只有木邪石本人才会知道了,况且,现在讨论他的目的几乎也已没有意义。”
死叶轻轻拉开了马车的帘幕,阴云笼罩了整片天空,高耸的魔蚊山近在咫尺。厚重的积雪笼罩了这座如蚊虫的毒针般高而尖细的山峰的顶部,淡淡的紧张感也已笼罩在了死叶的远征军中。
“时间不多了,最后关于殇的事,我只简单些说。”死叶轻轻放下了帷幕,开始为路途之上的漫长叙述画上那个最终的句号。
十七年前,回到了南方的死叶并未第一时刻赶赴殇王身侧。他悄无声息地从陡峭狭窄的山间小路绕过了雪门,回到了南部。他用欺骗的言语告诉了那被他当作人质带在身侧的年幼暗探,说观察南部的情形也是殇给他的任务。
此刻距他北上之时已逾一月,那些被围困在平原之上的一座座孤城之中,失去了雪门援军带来的希望的光族城防军多半也已支撑不住。城中的粮食愈发稀少,无数次的突围却也纷纷奈何不了人数本就众多,装备也因搜刮了雪门驻军的物资变得精良了的暗族。一座座城池相继投降,漆黑的旗帜飘扬在了城市的上空。
死叶缓步踏入了一座城市之中,想要看看暗之王殇治理之下的南方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模样。他看到碎裂的桌椅残骸铺满了大街小巷,一栋栋房屋都已失去了门扉和些许房梁,好些醉醺醺的人在街道之上欢呼起舞,遍地的狼藉在所有战后被洗劫的城市里都是那样地稀疏平常。
他将视线投入了一栋原本富丽堂皇,此刻却被砸得一片狼藉的房屋之中。三两个穿着遭到过撕扯的华丽衣衫的人鼻青脸肿地躺在业已碎裂的桌椅的包围圈中。不过至少,这些人身上并未带上镣铐,并未被送入城外的田庄之中,那是很久之前圣光皇朝攻陷南部之后,等待洗劫过后侥幸幸存的所有暗族人的下场。
死叶继续走过混乱的街道,想要找到些许的血污。他细细搜寻,却也并未找到任何大规模杀戮的迹象。看来,暗之王殇的确做出了些许的努力,禁止了奴役,劝阻了屠戮,可胜利者们的狂热宣泄,压迫过后的愤怒反抗,这些情绪又岂是一言一语便能控制得住的?
牵着死叶左手的女孩轻轻拉了拉他的手臂,他转过视线,看到一个衣衫破碎的女子躲在街角的阴影之中瑟瑟发抖。光暗两族混血的孩子将会拥有怎样的月印?这个问题他倒尚未进行思考。或许,拥有两种月印都有可能吧?而在这场乱局之中,希望那些新生的婴孩都能获得光族的月印为好。这么想着,他扯了扯女孩的手,匆匆带她远离了难堪的现场。
不远处,身着原属于狼军制服的起义军们正在四处巡逻,检查每位行人的月印,并对那些光族月印的人拳脚相向,以此宣泄由于无法肆意进行杀戮不断积压的愤怒。死叶虽为暗族,可他身侧的女孩却是一名身为光族的暗探……
血目的强者一把拉起了年幼的女孩,将她轻轻揽入了怀中。墨绿色的身影飞速闪过了一条条街道,在城门的守卫尚未觉察之际,便已如进入这座城市之时那样,从守卫的身后飞速穿过了城门。
暗之王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可那缓解光暗两族彼此之间仇恨的设想,他却终究没能说到做到。
死叶回到了雪门要塞,仔细清点了要塞之中驻扎的人数。无论是在这要塞里,还是在后方的那些城市之中,暗之王殇都未组织大规模的练兵,虽然按照常理,辜王亲征的消息定然也已通过那些光族暗探,传递到了这位君王的手上。
悄无声息地,血目的男人怀中抱着年幼的暗探,再度翻入了君王房间的窗户。房屋里时刻监视者殇王的光族暗探因而发出了一声惊呼。学者般的君王抬起头来,欣喜与哀伤同时在他的眼中闪过。这一个月里,本就沧桑的君王已然变得愈发消瘦,不知是因为毒药的折磨,还是因为公务的操劳。
“别紧张!”看到一旁监视自己的暗探快速抽出了袖中的匕首,暗之王殇急忙伸出右手拦在了他的身前,“他是我的合作伙伴,我之前也和你们说过。”
死叶轻轻将年幼的莫伊放在了地上,女孩便快步跑上前去,笑着将殇王的双腿抱住。可在女孩的身后,死叶那冷酷的声音却仍充满了深深的提防,“我应该提过,你不能透露我的消息?”
“你曾用那么夸张的方式入侵过雪门,又一声不吭地带走了小伊,暗探们自然需要一个解释。”暗之王殇笑着摸了摸莫伊的头顶,吩咐她去门外等候。待那孩子出了门,殇王才再度起身,开始直视死叶的双瞳,“我已尽力阻止战争,你若不信,也可以……”
“我已经确认过了。”死叶冷冷打断了殇王的话语,冷冷扫了一眼仍旧在场的另一个暗探,“我可以暂不追究你告诉了他们什么,不过,北方发生的事情你们应该也清楚了,我要知道你的对策。”
“对策?我还能有什么对策?”暗之王殇苦笑了一声,话语之中满是自嘲,“如若只是狮军的部分力量南下平叛,你当然仍需提防我可能借助地利发起的抵抗,可既然皇帝都已经御驾亲征了,禁军与大部分狮军必然也会随君南下,如此的阵仗,你难道还觉得我有可能抵挡得住?数万人的远征军,上百架云梯,而我们这边就连会用弓箭的人都屈指可数,只用缴获的狼军物资也不足以做出多少火矢,等那些狮军的精锐登上了城墙,所谓久攻不破的要塞又还能有什么意义?”
“如果没有任何抵抗的想法,你又何必激动?”死叶轻轻皱起眉来,眼底闪过了几丝提防,而这份提防,却又恰恰击碎了暗之王殇最后的心防。
“你还在试探我……事到如今,你还在试探我!”暗之王殇一把扫落了桌上的纸笔,连夜的操劳使他逐渐丧失了冷静,“好吧!我承认了!我承认自己对于建国并非完全无欲无求,我承认一个多月前夸大狮军的力量以及转移话题都是为了减轻你的怀疑,这样你总满足了吧?要不然我还能是什么?一个精心策划了自己的死亡的烂好人?好吧!我承认我不是,满足了吧?”
“我们的种族已经世代为奴多少年了?已经有多少人开始盲信那个所谓的圣教,听信那所谓来世可以去当光族的诱骗,将压迫当作理所应当了?我不想让与我留着相同的血的人永远陷在这个泥沼里,我也根本不信任北方的那群残忍而势利的阴谋家,这样又有什么错吗?”
暗之王殇愤怒地向死叶嘶吼着,几丝鲜红渗入了那双满是沧桑的眼中,“的确,我服用了暗探们的毒药,背负着无法背叛他们的枷锁,但只要能够向他们证明新国家的美好,我不也有获得他们认同的希望吗?如果我就连让这些忠于我的光族在我即将创立的国度里感到适应,感到满足都做不到,如果我甚至无法化解旁人对他们的仇恨与迁怒,如果我的国度也要步上奴隶制的后尘!那我和光族的那些混蛋们又有什么分别?我也服用了你的毒药,没错!但如果我的国家甚至无法得到一个渴望着同样美好未来的人发自心底的认同,那我又为何要将它建立?”
“我看过南方的城市,虽然明面上……”
“啊!我知道!我知道啊!我最终没能改变暗族人对于光族的任何看法!无论我如何地善解人意,如何苦口婆心地劝说那些起义者们善待我这些光族朋友,在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们甚至会继续对我的暗探们进行歧视与侮辱,更不必谈他们如何对待其他光族!”
暗之王殇暴躁地打断了死叶的反驳,一拳砸在了书桌之上,“我知道我失败了!行了吧?我知道我只能放弃自己的妄想,选择给失败了的自己预留的死亡计划了!这样总行了吧?”
愤怒的君王深深地喘息着,漫长的沉默爬满了漆黑的房间,运用毒药为他套上枷锁的两方势力都没再度打断他的叙述。学者一般的君王持续的喘息着,喘息声渐渐低沉,渐渐平静。末了,他缓缓坐回了书桌之前,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终究是我能力不足,既无法运用威望促成光暗两族在我控制的土地上的和解,又无法干扰光族人的出兵计划,为自己创造更多的时间。”沧桑的君王再度露出了那已被死叶看惯了的苦笑,缓慢而无奈地说道,“有时候,我甚至在想,是不是我反而做得太温柔了?自以为善解人意,自以为总能看透并引导人们那些小小的心愿,最后却还是发现,大多数人平日里甚至不愿进行思考,苦口婆心的教导,血气上头就会轻易忘掉。或许……我一开始就表现得残暴些,专制些,用君王的权柄给他们命令,或许结果都会比现在要好?”
“那也只会导致阳奉阴违。”死叶缓缓摇了摇头,并非想要安慰君王,只是希望反驳他那显然错误的观点,“藤告诉过我光族那个一统南北的功王的事,他的手段足够强硬,想把权力只集中在他一个人手上,可他死后,光族的朝堂逐渐还是变回了原样。”
“那是因为他没有继承人,没人将他想要点亮的火炬传递下去。”暗之王殇轻轻一笑,双眼中竟透出了几分柔和的光亮,“谢谢你,死叶先生。你让我想起来了我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事——即使我的失败导致了我必然需要面对死亡,在那之后的十四年里,他们……”暗之王殇看了看光族的暗探,随即笑着看向了死叶,“……不,是你们。你们愿意接过我留下的火炬,替我把这场研究继续下去吗?”
“你的要求是什么?”光族暗探的眼角里似乎闪烁出了隐约的泪光,死叶却并未像他一样地因与殇王长期的共处产生了不舍,只是冷静地进行着询问,进行着他那理性的思考。
“与以前说好的一样。”殇王抬头凝视着那对血眼,露出了一个有些惨淡的微笑,“你要向暗探们证明自己是个追求平等,渴望进步,强大而可以依靠的领袖,你们将藏匿并领导那些暗族的反抗者,用反抗势力的存在本身震慑那些压迫者们,却也不要不自量力地发动真正的反抗。”
“你们的存在将使害怕受到报复的奴隶主们不敢进行过于严苛的压迫,而当那新生的暗王降生,我希望你们保护他,观察他。如果他是一个善良的王,他将有机会选择属于他自己的道路,而如果他妄图为恶,你们便需尽力扼住他的咽喉。”
“其实,你应该已经做了一些能够证明自己的事情了,不是吗?”暗之王殇微笑着看向了死叶,缓缓说道,“对于圣光城较为迂腐的那些人的刺杀,那是你做的吧?拥有能够无声无息地杀死刑力的实力的人,想来这世上也没有多少。”
“既然你说出了所有意图,那我也便不再隐瞒了。”死叶冷静地直视着暗之王殇,早在他南下之际,他便已经决定了接受殇王的提议,保留反制木邪石的可能。血目的强者缓缓开口,将根源的研究,木邪石的计划,以及北方即将进行的改革,尽数告知了暗之王殇。
“……真是难以置信。”暗之王殇长长地叹了一声,神情复杂地凝视着自己沧桑的双手,“我本以为对于君王的诅咒便已是神明恶意的最大体现,没想到你们这些所谓神器的拥有者们竟还纠结着这么疯狂的目标……算了,现在也不是感慨这些事情的时候。”
“你也听见了吧,青衫?你所面对的这个人拥有足以匹敌一支军队的实力以及严谨至极的谋略,而且自始至终,他对我们的敌意也并非因为他倒向了圣光皇朝,只是因为在他看来,变革相较战争而言更加有效。”
暗之王殇向那留在房间内的暗探微微一笑,缓缓说道,“你们都是并不拘泥于自身种族的人,今后你们也可以通过互相交流逐渐增加彼此的信任。但就像当年的我能给你们一个安稳的归宿一样,我能向你们保证,这个人能够信守自己的诺言,继续给你们一个居所。毕竟换作是你,又是否有能力也有意愿能在那种残酷的刺杀之中保护小伊,充分获取她的信任呢?能够做到这点的人自然便也足够强大,足够关心自己的下属,就算是天塌了下来,他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扛。”
“您的话在大家心里自然有着足够的分量。”代号为青衫的暗探缓缓躬身,话语之中饱含着发自内心的信任,“不过,与您不同,我这有名无实的副头领只是在您公布身份后大家匆匆推举出来的,实在不敢代表大家的意见。要不等我和大家商量之后,我再来回复您?”
“回复便不必啦!反正我也只是个将死之人!”暗之王殇长叹了一声,俯身捡起了地上那些被他扫落的公文,“现在的我也只能通过工作麻痹自己了!相信后继者们的力量,再在自我麻痹之中逐渐迎来自己的死亡!”
伴随着一阵漫长的沉默,死叶与那光族的暗探先后走出了昏暗的房间,将那从未真正拥有过创造自己理想中国度的机会的君王留给了长久的悲哀与沉默。在那之后,死叶正式与所有光族暗探进行了见面,双方也进行了很多次交流。殇王也不时向他身侧监视着他的暗探悄悄强调死叶的优点,犹如在缓缓书写一篇虽不情愿,却也同时无可奈何的遗书。
在那些最后的时间里,学者般的君王几乎从未有过睡眠,一直在整理着自己对于根源的研究以及能够帮助他继承者们的,能够证明君王托付遗愿的文书。他走过了雪门要塞的每一寸土地,尽力将所有能够劝动的士兵以各种理由劝回了南部,用尽一切巧妙的言语向这些暗族的子民悄悄灌输着对于死叶以及暗探们的敬重与认同。
日与月的变迁无声地注视着殇王的操劳,注视着他那被疲惫压抑着的,对于死亡的恐惧与担忧。直到光族的大旗已然出现在了雪门要塞的北侧,死叶也已通过对于自己强大与坚毅的展现,充分获取了暗探们以及在雪门逗留过的起义者们的认同,其名为殇的君王才终于完成了他最后的部署。
“情况紧急!我布置在沙漠里的暗哨居然一个都没发回过回复!”暗之王殇匆匆召集了最后那些无论如何都要留在前线的战争狂人,故意装出了一副急切的模样,“我们大部分的士兵都已返回南部,为下一次的北征筹措粮草物资了,现在恰好就是雪门守备最为空虚的时候。但是!大家也不要慌张!雪门要塞自古以来就是一座易守难攻的坚固要塞!只要守到南方的援军赶到之时,我们反攻的机会就会到来!”
“全员死守北侧城门!传令兵以最快的速度向南方传信!”暗之王殇神色匆匆地下达了命令,却又在众人散开之前匆匆补充道,“大家前往不要轻敌!能够无声无息地拔除我设置的所有哨站,这么快便赶到雪门脚下,这支光族军队的人数与实力绝不简单!国家的存亡在此一瞬,为了后方的族人,我们一定要顶住!”
伴随着一阵齐心协力的嘶吼,穿着狼军制式装备的暗族起义军们匆匆赶往了城墙之上。死叶沉默地取出了三头的蛇鞭,预备在这最后的战斗中充分展露自己的英姿,以此博得兵败之后的起义者们的认同。
暴雨一般的箭矢从城外的军阵中倾泻而出,十余架云梯挤过狭隘的山口,牢牢挂在了高墙之上。远方的军阵中忽然传来了一阵白光,一个大大的“辜”字刻入了光暗两族所有军人的眼中,光族的军人们因而开始了奋力的欢呼。
暗之王殇步履坚定地走上了城墙,一团漆黑的光团遮蔽了城墙的一隅,一个大大的“殇”字随后出现在了城墙之上。光暗两族君王亲自进行的久违对峙,彼时彼刻正式开场。
三头的魔蛇钻出了城墙的庇护,全然不顾淋在它身躯之上的滂沱箭雨,狠狠咬入了三架云梯,宽厚结实的木梯顿时化作了无数的木屑,在它身下砸出遍地的血污。城墙之上,人数本就稀少,经验更加不足的暗族守城军们几乎无法组织弓箭的反抗,箭矢如同一只只象征着死亡的乌鸦,在那空旷的城墙之上贪婪地将死亡觅食。
暗之王殇奋力阻挡着那些登上城墙之上的光族,忠于暗王的光族暗探们冒着箭雨牢牢护住了他的左右。三头的魔蛇已然咬断了十数架云梯,无数坠落者的茫然与惊异刻入了魔蛇那无情的血瞳。可北方军阵中射来的箭雨却也实在过于密集,城墙之上已然满是被钉死在地的暗族留下的血污。勇猛无畏的狮军战士一个又一个登上了城墙,他们的作战经验本就远非暗族那些刚刚恢复了自由不久的奴隶能及,辜王的亲征又进一步增强了他们视死如归的狂妄。
死叶逐渐收回了蛇鞭,牢牢护住在了暗之王殇的身旁,零星几个狮军战士匆匆跑过了他们的身侧,推动城门的绞盘吱呀作响。
“就演到这里吧,该说再见了。”暗之王殇轻轻向身侧的暗探们低语了一声,露出了一个标志性的苦笑。他忽然高高仰起头来,扯破了嗓子发出了一阵高呼,“还活着的暗族战士们!我很抱歉,城门已经快撑不住了,这的确是一心准备北征的后勤,没有提防本次偷袭的我的失误!”
“大家也都看到了!光族之王御驾亲征,敌方军队的人数与实力都远远在我方之上!在南部平原这种宽广的地方,我们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起义——失败了!”暗之王殇撕心裂肺地喊着,话语之中逐渐充满了哭腔,却不知是在伪装,还是在真心哀悼自己即将面对的死亡。
“但是!打起精神来!暗族的战士们!”暗之王殇对天长啸,话语之中满是末路之人的决绝与悲伤,“我们虽然失败了!但我们绝不会甘于回到奴役之中!”在死叶与暗探们的护卫之下,暗之王殇匆匆逃离了城墙,来到了逐渐开启了的城门的前方,“我的暗探!还有我这位拥有着神器的盟友!我最为信任的下属们会带领你们返回南部!逃过光族人的清算,蛰伏起来,等待十四年后继承了我王位的人重新实现我未实现的伟业!而至于我——”
城门缓缓开启,暗之王殇直直凝视着敌阵的中央,“我将冲入敌阵!我将直取光之王辜的头颅,以此宣泄我们一族毕生的愤怒!这是我能给你们创造的最后机会了!别做傻事!为了暗族还能保留再次发动起义的力量,为了你们将来出世的孩子不必活得和我们一样徒有哀伤——”
暗之王殇咬紧牙关,双手的神兵忽然将他的两支手臂齐齐折断,落地的神兵再度出现在了他的断臂之上,一阵明艳的猩红因此涌入了他的眼帘。他直直冲出了开启了的城门,用那已然变得怪异了的声音发出了最后的一阵嘶吼——“给!我!撤!!!”
“头儿!”暗探们从未听说过这一行动,就连死叶也愣在了当场,朝那孤生冲向了敌阵的君王高高举起了象征着挽留的手臂。
“王上!”城墙上,城门旁,那些身上多多少少带着箭伤的士兵们远远遥望着君王的背影,泪水沾湿了他们的眼角。零星几人本想追上殇王的脚步,可那漆黑的人影却已迅速地消失在了光族军队的浪潮之中。
“撤退!撤退!”为首的暗探忽然仰起头来,发出了一阵刻骨铭心的哀嚎,“不要辜负了王上最后的心意!完成王上的遗愿!知道了吗?我们还有机会的!就算没有机会,我们也一定会创造机会发起起义的!我在此起誓!此生绝不辜负王上!!!”
暗族的起义军们如潮水退却之后险些就被留在岸边的零星鱼虾一般,跌跌撞撞地奔回了南方,将如浪花一般晶莹的泪珠留在了脚步的后方。死叶缓缓回过头去,眼睁睁看着那名为“殇”的圣名在光族人的军阵之中不断闪烁,看着一个个被掀飞了的光族战士发出一阵阵刺耳的哀嚎。不知为何,他的内心竟感到了淡淡的惋惜。
刺眼的血目忽然亮起,蛇鞭如一只捕猎中的凶兽一般,贪婪地吞食着那些想要追击的光族,将他们的身躯尽数斩作了两半。他死死地守着已被攻破了的城门,从日出守到了日落,直到再看不见了殇王的圣名,才在光族军的浪潮扑来之前悄无声息地消失无踪。
在那遥远的彼方,光族军阵的中央,早已被全身上下鲜血的窟窿掏空了的暗之王殇跌跌撞撞地走到了另一个沧桑消瘦的人的面前,发出了一阵悲愤的怒号。
光之王辜静静地站在暗之王殇的面前,两人的身侧早已遍布了光族士兵的死尸,其余的士兵远远躲在了一旁,深知自己根本无法击败那个早已杀红了眼,变得怪异而疯狂了的暗族之王。
“暗族之王,朕一直很想见你。”辜王轻轻侧过身去,轻易躲过了早已失血过多,伤痕累累的殇王的攻击,静静凝视着那对血目,轻轻问道,“朕只有一个问题,你孤独吗?”
“……这不是……废话吗?”暗之王殇跌跌撞撞地转过身来,那份独属于君王的嗜血因子的恩赐使他仍旧能够清晰思考,露出那个标志性的苦笑,“世上哪有不孤独的王?”
可是……孤独?暗之王殇忽然意识到了辜王提问背后的意义,发出了一阵淡淡的苦笑,“所以……你就是因为孤独?因为甚至无人听你诉说这份孤独,才来亲自毁灭我可能能够建立的国度?”暗之王殇苦笑了一声,随即癫狂地仰天长笑,“原来……这就是王的恶念!甚至无需血腥的引诱!只需一份简单的执念,再加上几分愤世嫉俗,减去几分逆来顺受,无法得到理解的孤苦便会将王心中的恶念无限放大,让其逐渐变得偏执,直至疯狂,不死不休!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癫狂的笑声戛然而止,暗之王殇垂下头来,默默凝视着站在原地不愿发动攻击的光之王辜,冷冷一笑,“我够理解你了吗?只可惜,就算是,你也只剩下两个选择了——把唯一理解你的人杀死,又或者,来与我陪葬!”
暗之王殇怒吼着冲向前去,将那些被人囚禁的屈辱,隐藏身份的迷茫,帮助族人的渴求,渴求破裂的痛苦,一切的一切,都化作了最后的一刺。然后,对侧的光之王辜闭上了眼,任凭利刃刺穿了他的胸膛。
“……无妨,我也早已受够了这人生。”光之王辜苦笑了一声,缓缓垂下了自己的双手。这便是君王的末路,众人眼中万人之上,实则却有太多的期待,太多仅属于一人的责任,将他们原本期望的人生搅乱,将他们的人格捏碎,使他们的救赎只余末路。
暴雨洒落,冲刷着遍地的血污,拼尽了一切力量的暗之王殇也已垂下了苦闷的血目,永久停止了呼吸与思考。光族与暗族上一代的君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踏上了末路。
再后来,雨停了。光族的大军跨过了雪门,用崭新的血污与报复终结了暗之王殇掀起的动乱。战斗之中,禁军统领朱战由于总是冲锋在前,纵情杀戮,在军队之中声名远播。
仍未投降的狼军驻军们乘此机会发动了反抗,由其是其中一位名叫泉涌的将军,指挥利落,手段狠辣,用无数暗族起义者们的尸骸奠定了自己极高的威望。
至于暗族的起义者们,那些尚来得及前往雪门汇合的起义者都在光族暗探们的引导之下,躲入了一些分散的田庄之中。暗探们将起义者们的武装藏匿在了田庄之内,将自己伪装为了乘着胜利的重新到来低价收购着暗族奴隶,想要大发横财的贪婪奴隶主。这样的人在这片土地之上实在太多,军队比起进行无差别的杀戮,也乐于留下这些劳动力,分享奴隶主们通过剥削汲取的财富。
至于死叶,他被众人推举为了蛰伏状态中起义者们的领袖。一是由于起义终结前殇王曾刻意展露过对他的信任,二是他在最后那场战斗中的英姿也使所有人都印象深刻。当时留在雪门城内的还包括最先掀起了这场起义的余老三,那个壮汉毫不吝啬地表达了对于死叶的仰慕,称他在身负十余处箭伤,被人扛出雪门之时,曾亲眼看见了死叶只身一人阻挡千军万马于城门之前的壮举,潸然落泪,满是敬仰。
再后来,时局平稳了下来,死叶也再没有亲自返回过北方。起义者们如愿救下了新生的暗王,而在亲自的训练之中,死叶也已断定了厶应当是一位恶王。或许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坏事,毕竟一位善良的光王有助于推进木邪石的改革,而死叶所准备的起义,终究也只是改革无法达成之时才需推行的下下之策。
可这世界的残酷早已根深蒂固,徒有善良的人终究只配成为残酷之人的棋子与玩物。唯一值得庆幸的,便是还有人在继续挣扎求索,纵使在漫长的岁月过后,也有人的求索偏离了其原本的道路。
而在故事之外,死叶也终于结束了他所有的叙述。今夕的迷雾业已消散,高耸的山峰近在咫尺,却不知等待齐聚于此地之人的,究竟是迷雾散尽透出的阳光,还是再也不会有任何遮挡的暴雨倾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