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住病房的保安
当我和张迪手牵手朝我们的病房走去的时候,我们惊讶地发现我们病房的灯亮着。一束强烈的白光透过病房门上的窗口射出来,在过道地板上形成一个菱形的光斑。我们本来打算趁着黑暗偷偷溜进去,免得惊动其他人,但既然电灯已经亮了,我们也就懒得再顾忌什么,仍然牵着手,大大方方地走进了病房。
其他人还在睡觉,陈保安盘腿坐在角落里那张空床上,正在那本黑色硬皮本上写着什么。看见我们走进去,他将笔放在他正在写的那一页纸上,然后合上笔记本,仍旧将它搁在自己盘着的腿上。这一动作意味着他的字没有写完,他还要继续写。
“你们回来了?”
“是的。”
“要是不介意,”他朝我们招招手,“请你们过来,我想和你们聊聊。”
我和张迪对视一下,我们走过去,我坐在卫东的床沿上,张迪坐在白天陈保安坐过的那把椅子上。陈保安侧过身来面向我们,我们惊讶地发现他的上衣虽然是保安制服,但他的裤子和我们的病服裤子一模一样。
等我们坐定以后,陈保安索性将他的笔记本放在床头柜上,做出专心和我们聊天的样子。张迪看看床头柜上的物品,又看看那张床,好奇地问道:
“您难道就住这儿?”
“我为什么不能住这儿?”陈保安和蔼地笑笑说。
“您是看守,我们是被看守的,您和我们住在一起当然不正常。”
“请稍等!”
陈保安脱掉他的制服,从床头的被子下拉出一件皱巴巴的破旧的病服穿在衬衫外面,然后快速扣好纽扣。他将左手伸进右边袖筒拉了拉衬衫的袖子,然后又拉了拉左边的。
“请恕我不恭!”他朝张迪抱歉地笑笑,“但想必已经适应这样的环境了吧?”
他又伸手去拉衬衫袖子了。那件和制服配套的衬衫明显有点小,穿在他的身上紧绷绷的。他不停地拉袖子,不停地整衣领。衬衫衣领太窄,他偏偏又把纽扣扣到下巴下,感觉他被箍得喘不过气来。这样整理了三四回以后,他终于将上面那颗扣子解开了。解开那颗扣子后他看上去舒服多了,我们都暗自为他舒了一口气。
“好了。”他有点不好意思地冲我们笑笑。
我和张迪都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搞不懂陈保安这么做用意何在。他作为看管我们的执法人员,居然和我们这些被当做犯人的病人住在一起,这种做法实在蹊跷。最合理的解释当然是为了方便看管我们,日夜监视,我们的一言一行都难逃他的法眼,我们的吃喝拉撒都全在他的掌控之中。仔细想想,他这种做法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全世界那么多监狱,狱警和犯人不都住在一起吗?不一样的,仅仅是犯人的活动范围窄一点,狱警的活动范围宽一点;犯人有刑满释放的一天,狱警待到退休。但他好像没必要穿上病服。穿上病服的好处就是方便和我们套近乎,让我们对他放松警惕,他好趁机从我们的嘴里套出他们想知道的秘密。但我们没有任何秘密。这一点刘医生、李局长和赵科长都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他们不会示意他装扮成一个可怜兮兮的病人来打探我们的秘密。难道是陈保安自己主动这么做的?他的用意何在呢?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比如飞黄腾达,一个低级职员不经上司授意自作主张的例子当然是数不胜数。如果陈保安处心积虑地扮成病人是为了从我们的嘴里掏出秘密,然后去邀功请赏,为实现自己的野心做铺垫,他肯定要大失所望。
“我换掉制服,是为了和你们说几句贴己话,也想让你们看看,”他也许是看出了我们的疑惑,他尽量用一种真诚的口吻说,“一个保安和一个病人之间并非如你们想象的那么界限分明。”
我们都不搭他的话。虽然他脱掉了制服,穿上了病服,但在我们眼里他还是一名保安,一名负责看管我们的执法人员。我们不觉得有必要谨言慎行,但这么一个人也不值得我们推心置腹。只是出于礼貌,我们都作出愿意听他说下去的样子。
“不瞒二位,二十年前我和你们一样,也是这个科的一名患者。这就是我当年穿的病服,现在我将它当睡衣穿。”
“恕我冒昧!”我说,“从您的健康状况看,根本不像病人。患了渐冻症,有几个能挺过二十年的?”
“你说得对,”他点点头说,“一般的医疗常识确实是这么说的。和我一起进来的,在我后面进来的,很多病人都死了。请原谅我用‘死’这个字眼。老实说,很多人忌讳提到死亡纯粹是自欺欺人。难道永远不提死就永远不会死?为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就是不能说出来?要是在医院呆了这么久这点事都看不透,这医院算是白呆了。”
我和张迪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观点。他的话是老生常谈,但他的语气很真诚,至少听起来很真诚。
“在我三十岁那年的夏天,我的右手突然使不上力,最严重的时候筷子都握不住。看了几家医院都查不出病因,我越来越着急。后来有人告诉我,有一种叫肌萎缩侧索硬化症的病会出现我这种症状,具体情况让我网上查。当天下午我就到网吧去,不查不知道,一查吓一跳,看了网上有关渐冻症的相关介绍后,我不只是右手没力气,全身都瘫软了。网吧离我回家的车站只有二十分钟的路,我却走了一个小时。第二天我就来到了这家医院,一个凶巴巴的女医生接待了我。她给我开了很多单子,让我做了很多检查。我不停地在她耳边唠叨,说自己恐怕是患了渐冻症。一个星期后医生对我说,被你说准了,你患的就是渐冻症。我就在医院住了下来,在普通病房一住就是两年。我像其他病人一样,吃了很多药,打了很多针,还接受了很多种我叫不出名称的治疗。我记得其中一种是由一个护士带领我们振臂高呼‘我是姚明我是李宁’。如果要让我找出一种最有效的治疗方式,肯定是这种。每次我都拳头握得紧紧的,手臂举得高高的,激 情似火,心潮澎湃。当然我怀疑能产生这样的效果和领头喊口号的女护士有关。”
“是不是一个高大丰满的女护士?”
“是的,你怎么知道?”
“我见过她,我也见过她带领病人振臂高呼的情形。”
“你们没参加?”
“没有。”
“为什么不试试呢?”
“那种方式对我们没用。”
“说不定有用呢,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们的情况自己清楚。”
“好吧,不勉强你们,但作为一种治疗方式的获益者,我将大力推广这种治疗方式视为自己的义务和责任。”
“您刚才还说,说不定是带头喊口号的女护士对您产生了影响!”
“这有什么区别呢?”陈保安不屑地说,“不管是那个护士践行的医疗手段,还是她本人对病人产生影响,都是殊途同归。只要对病人的健康有益,你何必在乎是当事人还是当事人所做的事起作用?”
“当然不一样!”张迪大声说。
我看看她,示意她说下去。
“一个人的魅力和他所做的事情的魅力当然有本质的区别。个人的魅力是狭隘的,甚至是危险的,他会将他的崇拜者引入歧途。事情的魅力不一样,如果那件事是对的,换一个人来做它还是对的,它能产生持久的影响,让更多的人受益。”
陈保安听了张迪的话突然变得黯然神伤,张迪停下来以后他也没有马上接过话头。他看着黑洞洞的窗外怔怔地发呆,半天才回过神来。
“您说得对,”他看看张迪,短促地叹了口气,仿佛又为自己的叹气不好意思地苦笑一声。“个人的魅力确实会将人引入歧途,我就是个例子。我刚才说到那个带头喊口号的女护士对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你们也能猜到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影响。在我参加过两次那种治疗之后,我就疯狂地爱上了她。你刚才说她高大丰满,二十年前她不仅高大丰满,脸盘子也长得很漂亮,浑身上下都充满一种高贵迷人的气质。她振臂高呼的声音嘹亮动听,富有激情。每次听到她那振奋人心的声音,看到她那饱满挺立的双乳,我都会热血沸腾,恨不得跑过去吻她的脚。在所有呼应她的病人中,我的手臂举得最高,我的声音叫得最响。后来她终于注意到我了,时不时地会瞟我一眼。你们要知道,被自己所爱的女人瞟一眼也是一种莫大的荣幸,更何况爱上她的病人不计其数,像我这样愿意为她肝脑涂地的人也不在少数。所以能够赢得她哪怕是漫不经心的一瞥,能够让她威严的目光在扫视大家的时候在自己脸上停留零点一秒,我们都感到心满意足、欣喜若狂。我就这样在普通病房住了两年,可以说那是我人生中最幸福的两年。最让人欣喜的是,我的手居然完全恢复了正常。我一下子成了我们科重点宣传的对象。所有参与治疗过我的医务人员都大肆宣扬,说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治好了一个渐冻症人。后来医院领导说,其他医院也具备的医疗手段没必要宣传,要宣传就宣传我们的特色。而我们医院最具特色的治疗手段,就是带着病人喊口号。于是后来就重点宣传这种治疗手段。一时间,我和那位护士都成了本市的新闻人物。各种媒体,包括本市的电台、电视台,都对我院在治疗渐冻人方面的这一特色疗法纷纷进行报道,反反复复、长篇累牍的报道持续了很长时间。后来一位医学博士写了一篇论文,从心理学的角度对这种治疗法进行分析,他认为这种治疗完全符合科学原理。接着又有学者从宗教学、社会学等角度对这种疗法进行了肯定。这些报道和文章最直接的作用就是让这家医院人满为患,生意爆满。这种疗法也迅速走红,不但被推广到本院的其他科,还被推广到本市的其他医院。”
说到这里陈保安突然停住了,他略带惊讶地注视着我的身后。我回过头去,只见夏彤彤正满脸倦容地坐在床上。
“我睡不着,”她用手掩着嘴打了一个哈欠,“不如坐起来听你们聊天。”
“我也睡不着!”卫东也从被窝里坐了起来。
“很抱歉,打扰你们睡觉了!”陈保安说。
“你的故事很精彩,请继续讲!”夏彤彤说。
“我做梦都没想到自己的病居然能治好。”陈保安继续缓缓地说,他边说边扫视我们几个,他想知道自己的话产生了什么样的效果。“作为病友,你们可以想象当医生宣布我的病好了的那一刻我是多么高兴。我高兴得好几个晚上睡不着,连平时最讨厌的人都想抱着亲一口。但很快我的苦恼就来了:病好了,我必须出院,但我不想出院。为了那位女护士,我愿意继续留在医院,继续做一个病人。不知是因为她的缘故,还是因为习惯了医院的环境,呆在医院让我感到非常惬意。在我看来,护士的问候是世界上最亲切的声音,福尔马林味是世界上最清新的气味,病房里的灯光是世界上最温馨的光。总之一句话,一想到要离开医院就让我失魂落魄。我决定想尽一切办法留下来。于是我向医院提出申请,请求允许我留下来,只要能留下,我愿意做清洁工、勤杂工,愿意干最苦最累最脏的活,甚至让我看守太平间都可以。可能是看在我对宣传医院有功的份上,医院决定聘我做保安。于是我就做了一名保安,一干就是十八年。那时我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你们看看我现在成了什么样子,头发白了,眼睛花了,背也驼了。”
说到这里,陈保安的脸上露出悲哀的神色,这种神色像一层灰笼罩在他的脸上,让他显得更加苍老。他看上去有些虚弱,他停下来呆滞地看了看他的杯子。他想喝水,但够不着杯子。张迪赶紧递给他。他低声说了声谢谢,拧开盖子喝了两口,然后将盖子轻轻盖上,又放回床头柜上。
“你们也看到了,”陈保安擦擦嘴说,我们医院的保安至少有一半被安排在这层楼值班。我也如此,自从穿上制服的那天就待在这里,一直到现在。医院有规定,保安绝不允许擅自离开自己执勤的区域。名义上你们是被看管的对象,但只要不走出医院大门,这所医院的任何地方你们想去哪儿就可以去哪儿。我们却只能待在这一层楼,准确地说,只能呆在大铁门以内。只要我们踏出铁门一步,马上就会有人向医院的纪检委报告。就算没人报告,他们也能从监控里将我们的行踪看得一清二楚。被他们发现擅离职守后果很严重,轻则扣除工资,重则开除工作,赶出医院。对我来说,医院本来就是我喜欢的地方,我也理解保安这种工作的性质,所以被迫待在这里并不让我痛苦。只要能见到自己心爱的姑娘,呆在哪儿都是天堂。但很快我就发现自己错了,我心爱的姑娘根本不来这层楼。她就在我的下面,离我两层楼。有时我静下来,仿佛还能听到她嘹亮悦耳的声音曲曲折折地传上来。我说曲曲折折,是因为我拿不准她到底在没在我们正下面。你们也知道,这栋大楼建得像迷宫,到现在我都没数清到底有多少层。每一层有几百间屋子,走廊、过道曲里八拐,连最熟悉这里的人都会被绕得晕头转向。我们虽然长年累月守在这里,熟悉的就是自己常活动的这个区域。走出那扇大铁门,我一样会迷路。开始那两年,我常常想念那位护士,有时感觉她近在咫尺,有时感觉她远在天边。后来我对她的思念渐渐淡了,但我从来没有真正忘记过她。就在我快要忘记她的时候,仿佛专门为了提醒我似的,有关她的消息就会出现在医院办的那本杂志上,偶尔还会听到其他护士、病人提起她。你们刚才不是说你们也见过她么?所以虽然她的容貌随着岁月的流逝在我心里渐渐淡去,但她从未在我的世界里彻底消失过。就这样,怀着对她的期望和绝望,我在这家医院,在这层楼,在这道大铁门内,度过了十八年。从青年到白头,我一生中最美的年华都耗在了这里。”
“现在你想不想离开医院?”夏彤彤突然问道,她已经跑到卫东的床上来了,坐在另一头,双脚捂在被窝里。
“我能到哪儿去?”陈保安淡漠地笑笑说,“没有一个地方比医院更适合我。”
“说不定哪天你还会遇到那位护士,获得你想要的幸福。”夏彤彤突然兴奋地说,“我们今天还碰到她呢,她依然高大丰满,年轻迷人。”
“不对!”陈保安说,“你们遇到的是另外一个护士。我当年遇到的那位算起来至少五十岁了。二十年前她应该也是三十左右,说不定还要大一点。我也是猜的,我并不知道她确切的年龄,说不定她比我猜测的大得多。二十年前我曾经听到一些护士叫她阿姨,当然也有叫她姐姐的。”
他如此一说,我也不敢肯定我们遇到的这位是不是他当年遇到的那位。如果不是也太巧了,因为两个都长得高大丰满,声音洪亮,雷厉风行,看人的时候眼神里都透着一股严厉。陈保安说他说不准那一位年龄是多大,我仔细一想,我也不敢肯定这一位有多大。看神情气质,她有时像二三十岁,有时像四五十岁,但外表看上去比较显年轻。当然一个人最不可靠的就是外表,以今天的整容术和化妆术,四五十岁的人要扮成二三十岁易如反掌。如此看来,两人同为一人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
陈保安虽然怀疑这位不是他曾经朝思暮想的姑娘,他还是很想听听关于她的具体情况。夏彤彤给他描述了一通她的长相、气质,还有她说话的风格、语气,陈保安听了忍不住感叹说:
“太像了,真是太像了!”
“你那么爱她,为什么不去找她?”夏彤彤挪到我的身后,趴在我的背上,下巴撑在我的右肩上。她柔软的胸脯像火球一样炙烤着我的脊背。张迪瞟我一眼,我顿时感觉犹如芒刺在背。夏彤彤没有看到张迪的眼神,她已经被陈保安的故事迷住了。我让开也不是,不让开也不是。还好张迪很快就专心听陈保安讲故事去了,但我隐隐觉得,她的专心是装的。一个人听故事的表情不应该那么凝重。
倒是夏彤彤,一会安静得仿佛睡着了,我能感觉到她的胸脯均匀地起伏;一会又兴奋得手舞足蹈,像打了鸡血似的拍打我,摇晃我。
“其实我去找过她。”陈保安叹口气说,“刚才的叙述中没有提及此事,并非故意隐瞒,实在是不堪回首,不忍提及。但既然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我就给大家说说这件事,就当为漫漫长夜加一点佐料。那是我来到这层楼一年后的一天中午,我负责看管的两间病房的病人都出去了。按照规定,就算病人不在我们也得守着。守着的目的,无非是等病人回来好马上记下他们回房的时间,问问他们都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些什么事。但我们无权要求病人几点回来,所以我压根不知道他们回来的时间。至于他们去了哪些地方,做了什么事,我们虽然有权过问,但这样的询问无非是例行公事。绝大多数病人都不会违背规定踏出医院大门一步,也不会违背规定去做那些被禁止的事。就算个别胆大的偷偷溜出医院大门,就算他在外面任意胡为,他也不会老老实实承认,还不是像其他病人一样,说自己只是在池塘边逛逛,或者去医院超市买东西。你们会想这些被特殊看管的病人是怎么出去的。很简单,他们像平常人一样大大方方地出去,大大方方地进来。他们身上又没有什么特殊标志,没有人认得出他们。我对各位如此坦诚,并非鼓励你们效法那些胆大妄为的病人。我说没人认得出他们,不过是大家都睁只眼闭只眼而已。要动起真格来,打开监控录像一看,别说一个大活人,连只苍蝇我们都能看清楚。查出来可是罪加一等,所以我劝各位不要冒这个险。”
陈保安突然停下来,朝我们抱歉地笑笑说:
“对不起,职业病犯了!我穿上病服,就是想以病友的身份和各位相处,以病友的身份给各位一些忠告。其实我想强调的是,那天中午病人都出去了,我独自守着两间空病房。我在等待一些不知道归期的人回来,而回来以后,我的职责就是将那个无关紧要的时间记下来,然后再问一些我早知道答案的问题。如此沉闷的一个中午,你们可以想象我有多无聊。一如既往地,我喜欢在无聊的时候思念她,或者说无聊的时候我更容易想起她。那天中午很热,楼道里非常安静,我抬了一把椅子坐在两个空病房之间,恹恹欲睡。想起她,我不知道我的脑袋是更清醒还是更迷糊,但我感觉我的听力更敏锐了。我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我是姚明,我是李宁’,我以为是幻觉,我晃晃脑袋仔细听,那个声音马上就没了。但过了一会儿它又响起来了,遥远而恍惚,像风中的一缕花香。这一次我不敢晃动脑袋了,我轻手轻脚地站起来,朝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我像端着一碗水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大气都不敢出,有人打招呼也不敢回应,眼神尽量保持迷离状态,只要不撞着人不撞着墙就行。那声音一直在我耳边,像根无形的绳子牵着我往前走。我记得自己走过很多曲曲折折的过道,下了几次楼梯,又走过几段过道,最后来到一个房间外。那个房间离普通病房较远,门关着,屋子里传来呼喊口号的声音。
“‘我是姚明,我是李宁!’
“是她的声音!还是那么洪亮,那么动听!有一瞬间,我想为了聆听这种仙乐般的声音,我愿意做一只狗,每时每刻都守在那扇门前,我甚至觉得她周围那几堵冷冰冰的墙壁也比我幸福。她的声音停止后,下面的人也跟着喊‘我是姚明,我是李宁’,他们的声音整齐而响亮,像波浪一样在空气中汹涌。当她的声音又一次响起的时候,我也忍不住握紧拳头,举起手臂,热泪盈眶地喊出‘我是姚明,我是李宁’。有几个人从我身边走过,好奇地看了看我。估计他们感到好奇不是因为我喊口号,也不是因为我穿着保安制服,而是因为我孤零零地一个人站在过道里喊。
“要是我没穿制服,我会毫不犹豫地推开门走进去,在她的脚旁坐下来。我想近距离地聆听她庄严的声音,瞻仰她飒爽的英姿,我想将自己的声音汇入到那排山倒海的洪流中去。可惜我身着制服,不方便假扮病人。我在过道里徘徊,魂不守舍地等着她出来。
“我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突然间里面安静了下来,我赶紧站好,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房门。我知道她会朝护士值班室这边走,我故意站在这边离门几步远的地方,这样她就会迎着我走来,并且要走上一段才会错开。吱的一声,门开了,最先走出来的是一个又高又瘦的护士,接着走出几位兴高采烈的病人。她跟在他们后面昂首挺胸地走出来。我站在过道一边,装出漫不经心等人的样子,但我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可能是因为刚才太卖力了,她微微有些喘气,看上去还有些疲惫。跨出房门的瞬间,她那兴味索然的样子和在台上振臂高呼的时候判若两人。一出门,她就像扫视在大街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那样扫视了我一眼,她完全没有认出我来,她的眼神淡漠得就像秋日早晨扫过沙漠的风。我曾经设想过很多种我们见面的情形,唯独没有想过她认不出我来这一种。她不但没认出我来,仿佛连面熟都谈不上。但那个人分明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姑娘啊,她怎么竟认不出我了呢?那天我突然想起,原来她对我也不熟,甚至从未和我说过一句话,从未对我笑过一次。我以为她曾经留意过我,其实也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对她来说,我只是她曾经治疗过的千千万万个病人中的一个。这一发现让我的心都凉透了。她淡漠地扫了我一眼之后,就再也没有看我第二眼。她目不斜视地从我身边走过,连我盯着她看她都没有察觉出来。当她和我擦身而过的瞬间,我发现她其实已经上了年纪,眼角有很深的皱纹,鬓角也隐隐夹杂着一些白发。她的喘气和疲倦也许并非来自劳累,而是来自她一直巧妙隐藏的衰老。”
“既然你已经发现她并不爱你,甚至不认识你,也发现了她的实际年龄可能比你想象的大得多,你为什么不离开医院呢?”夏彤彤一边说,一边咚的一声从卫东的床上跳下来,穿着袜子跑到张迪身边,挨着她蹲下,斜靠在她的膝头上。她安静地注视着陈保安,表现出兴致勃勃的样子。
“离开医院?我当然尝试过。第二天我就向保卫科请了假,回到了我的家乡。我母亲已经去世了,家里只剩下父亲。他才五十多岁,但性格内向得像根木头,几天不会和你说一句话。山村的夜晚死一般寂静,我躺在老家那张发霉的床上,感觉就像躺在坟墓里。一个星期后,我又回到了医院,继续呆在这里看管那些比我还要自由的病人。每次听到那句隐隐约约的振奋人心的口号,我还是会想起那位姑娘。说不定那天我碰到的是另一位,说不定我爱的那一位也在苦苦思念着我呢。想必你们也发现了,这里的护士都长得非常像,声音也非常像,特别是喊口号的声音,大家都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