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已经许多年没有老虎的踪迹了。这种富有王者之气的猛兽，花宾只在故事书里见过。直到在溪边与那瘦虎不期而遇，被天灾人祸折磨地病弱不堪的老虎也没有给予花宾太多的震撼。
周伦湘不明白为什么八旗老爷们一口咬定苏北有老虎存在，就凭那几个爪印、几处虎粪？但他不敢忤逆旗人，既然老爷们说有，那就有好了。
他满脸陪笑地应下了这无理要求，不情不愿而又无可奈何地把他一小半的羊群奉献出来，共有八只，拴在村庄与野地毗邻的榆树下，招徕猛虎。
羊群瑟瑟聚成一团，靠着榆树下不大不小的阴影遮蔽着阴风冷雨，咩咩乱叫直到夜半。羊群中的魁首，一头最大的公绵羊，栗色的犄角在它头顶盘成一个花圈，这一钝器曾帮助它在过去许多个繁殖季中摘得桂冠，也使它成了周家羊圈重为数不多的种羊。它颇有绅士风度地将它的妻妾——四只低眉顺眼的年轻母羊护到了身后，空气中飘来的让它局促不安的食肉动物气息由轻到重，它下意识地保护它的后宫。
另三只小公羊——刚满一岁龄，栗色的羊角刚刚探出头顶就被周伦湘蛮横地斩去，再过几个月它们就要被去势了——或许更糟，直接伸头一刀。对羊倌儿来说公羊的数目总是过剩的，既不能产奶还容易勾搭母羊，留着也麻烦，不如早早成为羊肉挂上去。小子们自然也嗅到了空气中猛兽的气味，惊惶不已，竭力想钻进羊群中去，大公羊厚实的胸膛就像一堵墙拦在公羊与母羊之间，不动分毫。稚嫩的小公羊哪里挤得过筋骨发育完全的成年公羊呢，三只小羊面对愈来愈逼近的危险，哀嚎着，屈膝跪地，学着幼时喝奶时的卑微姿势，乞求大公羊给它们留些活路。
大公羊态度坚决。保护这些小公羊对它来说没有丝毫益处，它们长大了还有可能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沾染它的后宫。留它们在外填饱食肉兽的肚皮，反倒可以为自家消灾减难。
猎人们兴致勃勃躲在暗处，伸出枪口，注视着四周徐徐平息的阴风里何时能探出一张老虎的脸来。
一个个土红色的细长身躯从稠密的植物体中钻出，确实是茹毛饮血的食肉兽，却不是猎人们心心念念的老虎。看出了贵族公子们脸上浮现的不快之意，周伦湘赶忙打圆场道：“打豺狗也是为民除害。豺狼虎豹，豺狼虎豹，豺居首位。”
豺群杂乱无章地排列着，这不像是它们的作风。这些狡黠的动物从来都会兴致勃勃地周密策划一场猎杀，极少像现在这样不假思索地把自己暴露在枪口下。它们的样貌也显得粗鄙多了——泛黄的胡须卷曲着粘连在嘴上，本就狰狞的面孔此时更加扭曲，嘴皮在五官的嘲弄下被整个儿掀起，露出满嘴的尖牙和布满溃疡的牙床；既没有伫立观望猎人的踪迹，也没有寻觅羊群的破绽，好像地面烫着它们的爪子一样，不能在一地停留太久。它们瞧见洁白的羊儿，便争先恐后扑过去。
大公羊低下头露出羊角，看得出它并没有什么把握；一只孤零零的公羊是没办法挡住豺群的，甚至自身难保，但豺狗似乎对它没多大兴趣——仿佛它们来此不是为了填饱肚子，仅仅是为了搜寻杀戮的快 感。那三只暴露在外的小公羊——被豺群旋风般扑倒，扭住羊蹄，拽着羊耳，豺毫不吝啬地使出它们的看家绝活，浑身解数，剖腹挖心，掏眼拽耳，这些恶毒却有效的招数能让水牛在短时间内丧失抵抗力，何况是羔羊。照说，以它们贪婪的秉性，不等猎物断气就要开始狼吞虎咽，可当下虽然它们咬得半身血污，飞溅的羊血和肉屑碎骨撒地遍地都是，但它们好像并未吞咽下肚，仅仅是撕扯噬咬，把刚刚还活蹦乱跳的羊羔变成温热的尸体，又把温热的羊尸糟蹋成七零八落的碎骨架。
无论周伦湘怎样催促哀求，贵族们就是不肯开枪——他们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一幕，这样儿血腥野蛮的场景是狩猎半生的他们也罕能目睹的。“小周兄弟，格局大一点，几只羊而已，这样儿的节目平时花多少钱也是看不到的，”他们揶揄道。
这里纠葛成一团，真正的斑斓猛兽绕过了这里肆虐的豺群与玩忽职守的猎人，安稳地进行着它的狩猎。它昂首阔步行走在无人看管的畜栏前，慢条斯理，精挑细选，就像逢年过节时来挑猪宰杀的屠户一样漫不经心，全然没有狩猎的紧张。
人类仰仗已驯服的狼——狗来对付趁虚而入的野生食肉动物。他们把牛马猪羊都羁押囚禁在狭窄的空间里，剥夺了它们保护自己的能力，而痴心希望用狗来承担这一责任。四五条狗不是老虎的对手。周家庞大的畜栏中有几十头猪、一百多只羊、十几头黄牛水牛和七八匹骡马，犄角如林，铁蹄如雨，即便是摞起来也足以压死老虎。可这些牲口要么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畜栏里被熏得浑身上下霉斑点点，失去了活力与血性，比如那些猪和羊；要么被沉重的枷锁限制了牙齿与蹄子，被数不清的劳动压垮了脊梁，尚不到暮年就老态龙钟，力有不能及，比如骡子和驴子……
这是一头威风凛凛的白额虎，宽阔的虎掌就像铁锤砸西瓜一样把狗脑袋拍得脑浆四溢，犬科动物纤细的腰肢像一根根嫩黄瓜那样裂开来。老虎微张着口，龇露着犬齿，足下厚实的肉垫让它行动起来悄无声息，牛羊尖叫着把身躯缩到畜栏的角落里，母猪嚎叫着招呼小猪藏到自己肚皮底下，老虎轻蔑地略过这些失魂落魄的猎物，在驴骡栏前驻足。
骡子嘶哑、沉闷、哀痛的嚎叫声惊动了周伦湘，他使唤不动贵族们——他们还沉浸在欣赏豺狼猎杀的暴力美学中——周只好招呼着他的家丁们提起长刀与猎枪前去骡棚一探究竟：淡青色的骡子与灰色的驴子惊叫着混跑，黄黑相间的一匹猛虎穿梭期间，凌乱的骡蹄从这只斑斓猛兽咫尺之间踏过，却极少有哪一匹骡子敢踩上去；驴子和骡子都是温顺而倔强的动物，有一定的自卫能力，对来犯的食肉动物晓得踢踹撕咬，孤狼极少敢招惹暴躁的公驴或护崽的母驴；而此时的疲软不能怪罪这些苦命的动物——大多数驴、骡都被蒙着双眼，麻绳拴着脖颈，横木卡着嘴巴，不能踢不能咬，连感知老虎的存在都要依靠嗅觉，谈何搏斗呢？
老虎也拿捏不准该逮哪一只来做午餐。它就像娇生惯养的少爷小姐上餐桌，面对琳琅满目的饭菜，左一勺子右一筷子；老虎这里扑到一匹骡子后臀上咬一口，那里攫着一匹驴子的脖颈吮一口血，又一尾巴抽打在一匹驴驹的面颊上，打得驴驹带着哭腔哀鸣起来摸黑去寻它的父母。不多时，十几匹驴骡已经尽数挂彩，血和毛发落了一地。
周伦湘呼喝他的人开枪，而这些受雇来的庄稼汉终其一生也没有开过几枪，又是黑灯瞎火、手忙脚乱，几枪只打得四五匹驴、骡躺倒于血泊。
枪声惊扰到老虎，它猛地从饕餮盛宴中惊醒，一对橙黄色的瞳孔直盯向这些两足行走的人，粉色的鼻头抽 动了两下，纵身跳起，从凌乱的驴骡群中跃出，径直朝周伦湘而来。
周伦湘回顾两手边，家丁们作鸟兽散，他也顾不上其他，只能是舍财不舍命，伸手取下骡栏门上悬挂着的油灯一把砸碎，灯油四溅，摇曳的火苗顺着遍地的食料干草蔓延开来，形成一道炙热的火蛇，把老虎的血盆大口与周伦湘阻隔开来，也把蒙着眼的驴骡与主人阻隔开来。
这些倔强、温顺却忠诚的动物被一把草料的甘甜所诱惑，在两眼漆黑的情形下为周伦湘拉磨干活，此时周身老虎的腥臊气味和愈来愈近的火苗升腾着的灼烧感折磨着它们，它们竭尽全力嘶鸣着，还是企盼着主人能闻讯而来，还是企盼着朝夕相处的其他动物能施以援手。
好在老虎选的是骡栏而不是马厩。倘若它伤及了那些骏马，那迎接它的就不是周伦湘的窝囊家丁了，而是全副武装的纨绔们了。
贵族老爷们强硬地命令周伦湘扑灭火焰——自然不是心疼驴同骡子，“烧坏了虎皮，就没价值了。”
千盼万盼盼来了老虎，稀里糊涂烧成一盘炭，那还有什么可乐的？在这些不食人间烟火的家伙眼里，蠢笨的绵羊，麻木的驴子、骡子，它们的命不算命，只是个数字，只是个会动的工具罢了；老虎，红豺，这些拥有尖牙利爪的生灵，比驴骡牛羊高贵多了，就像他们八旗比黔首黎民金贵一样。
可怜的牲口们，假如平时分给它们的活计能稍微轻一些，沉重的枷锁没有压弯脊梁，假如遍地蝇苍的地面没有令它们的蹄子溃烂生疮，假如口中没有横木，假如双目没有被蒙住，它们绝不会让老虎吃得如此顺畅，总要给它两蹄子、咬它几口。
贵族们慢条斯理地从马厩中牵出训练有素的马儿来，马鬃被修剪地整整齐齐，温顺屈从地让人跨到它背上，随着人手握紧，马口中的嚼子带来的压迫感似乎已经被它们所熟悉，甚至还有点战斗前的兴奋与喜悦——主人刚刚坐稳，年轻的公马们就有些按捺不住情绪，抖动、嘶鸣起来，年长的马匹安静地注视着老虎，等候着背上主人的指令。
尽管驴棚中的空间算不上多宽敞，鲜衣怒马的场景有些不好发挥，但马儿们仍能周转腾挪，纤细的马蹄腾空跃起，从那些痛得满地打滚想要熄灭火焰的驴骡上空跳过，嘈杂的驴骡嘶鸣声与闷声不坑只顾顺着主人命令行动的马儿形成鲜明对比。四五个骑手在驴棚里打着圈儿，把老虎围在当中，老虎刚刚按倒了一匹被烧得奄奄一息的大叫驴，正含着驴的喉管品出点滋味来，尚不愿松口，只是紧张地注视着愈来愈小的包围圈和愈来愈近的马蹄。
它像只放大的煨灶猫一样依靠着驴的身躯作为掩体，外厉内荏地伸着爪子，对逼近的马和人虚张声势。
人根本无需走到它的利爪能够着的范围内——为了追求狩猎时的刺激快 感，贵族们收起了长短枪支，将横担在马背上的扎枪取下，马背上居高临下斜刺里一枪冲来，捅在虎的肩头，老虎下意识张嘴回咬，含住枪杆，一口折断，而枪尖已深入肉里。这样的动作重复对久经战阵的骑手来说轻车熟路，而对虎来说是单方面的屠戮，它的尖牙利爪被这些迅疾如风的骑兵玩弄如玩具，愈是卖力地腾越起来反抗，扎枪的伤口就愈深。
随着血越流越多，伤口越来越大越多，老虎的扑咬动作也变得迟缓，乌黑的血浆从耳后和额头渗出来，把白得冷峻、黑得冷酷、黄地威严的面颊染成七零八落的杂色，本来是一张大蝴蝶一样漂亮的脸，现在成了一盆冷硬的猪血。
狩猎的兴致与刺激也感受过了，贵族们大概也有意做收尾了。两名骑手策动着马匹从左右冲去，大概想合力把这筋疲力尽的老虎挑翻，一枪扎进它雪白的颔下胸脯，结束战斗。
周伦湘看着他满目疮痍的骡驴棚欲哭无泪。贵族们玩得尽兴了，骡棚也烧得差不多了，骡子毛驴也死了个七七八八，而贵族是绝不会付他一文钱的。也罢，就当是破财免灾好了，只要他们能玩得开心，消停一阵，就算是积德了。
马儿沉稳地向老虎冲去，食肉动物的气息并不会让训练有素的猎马失去控制。这种高傲的动物似乎知道自己有别于干农活的家畜，自己是驰骋疆场的战士，不同于这些凡夫俗子。那些躺在地上呻吟的骡驴，并不能激起马儿的同理心。为了消除虎害，它们献身也是应当的。以常理说，马不喜欢踩到其他动物，马蹄只有在触碰坚实的地面时才会令马感到安心，踩着软乎乎的肉并不舒服；可不知是有意无意的，马儿本可以纵身一跃就跳过地上躺倒的骡子，它偏偏一蹄子踏了上去，踩在骡子的脖颈处——虽然火焰已把骡子淡青色的皮毛烧成焦黑，老虎的利爪也把骡子的脊背抓地皮开肉绽，这头坚毅的动物却依旧一息尚存。它下意识地做出了应对措施，即便被蒙着双眼，可马蹄的距离实在太近，骡子一口就咬住了马蹄的踝关节——驴骡马等动物打架，一为尥蹶子、踢踹，二为撕咬，它们宽大平整的门牙能像啃胡萝卜那样斩断人的手指——骡子一口咬住就不松口，大概还咯吱咯吱咬着腿骨，马呻吟、惨叫起来，可倔骡子在行将就木时力气仍大得惊人，随便马怎么挣扎，骡嘴就是不动弹。
失去平衡的马一个踉跄，前颈磕地，摔了下去；马背上的骑手自然也不得幸免，像只断翅的鸟一样滚落下去，他揉揉脑袋睁开眼，老虎伤痕累累的脸、湿漉漉的舌头、明晃晃的牙正对着他的鼻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