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一日少一日,小丐见他师父面色越来越憔悴,练功极是勤奋,不过半月便将整套落山神英掌法练得倒拆如流。周侗甚是高兴,精神虽然爽快,身子却是一日不如一日,待到第二十天,竟落了两颗牙。小丐一边勤练功夫,一边将往日拾得的金银交由风波去到处寻医觅药。一连请来了好几位当地名医,不是摇头无奈,便是勉强开得几副不打紧的药。到了第二十五天,周侗已经卧床不起,好在小丐此时练的是内功,不必出室,在他床头盘腿打坐,运功调息即可,必要时可详加指点,偶以砖瓦为物试炼,观其进境。第二十九天,周侗已水米不能进。小丐不再练功,和风波轮流守在床前。
第三十天的晚上,小丐和风波都守在床前,另外还有一位大夫在给周侗把脉。周侗看那大夫若有所思的样子,迷迷糊糊道:“连风波大师都无能为力,大夫你也就别费心了。”那大夫一怔,随即哼了一声,收手起身,看看风波,背起包囊就走。小丐有些不满,喝道:“喂,你收了那么多钱,却治不好我师父,把诊费还来!”风波道:“算了!”
那大夫走至门口,忽然弹了回来,重重的摔在地上。门口一人,一身黄色锦袍,满脸横肉,肥矮自不必说,两条柱子般粗的胳膊奇短,垂下的右手还够不到腰,左手抬于胸前,掌上一个硕大的金印,进来之后一脚踩在那大夫的胸口,就不教他起来。那大夫恐慌道:“你要干……什么!干……什么!”见他竟将那金印压在了自己身上,但听身下“噼啪喀喇”一阵响过,知药囊中的东西多已压坏了,当真苦不堪言,想要起来评理,非但起不来身,连说话都说不出来,少时便气息难喘。那胖人撤脚蹲身,袖袍一抖,一枚黑黝黝的玲珑小刻刀已然在手。那大夫此刻纵能推开金印起身,却也不敢动弹半分。那人刀尖在金印上缓缓划过,划痕颇深,力似千钧。那大夫直感到五脏六腑都快给压得移了位,张嘴吐舌瞪眼,刀起而复落间方稍得喘息,随即又陷入极度痛苦之中。
风波本欲上前阻止,但随那黄袍人之后,又进来一个身穿黑色锦袍的中年人和一个身穿白色锦袍的白面书生。那黑袍人似也是个行医的,走至床边伸手替周侗把脉。于是,风波先不理会那边,就守在床边,生怕两人对周侗不利。他默运内功片刻,却见那黑袍人摇头撤手,捻着胡须道:“难救,难救。”回头向身后白面书生又道:“且试开一张药方吧。”
白面书生自腰间摘下挂笔的同时一纸在手,笔身竟是铁制,除去尖尖的金属笔帽,露出尚有墨汁的毫毛。毫毛乌黑,墨里带香。但听黑袍人道:“当归半两、黄莲三钱……”说得兀自不慢,白面书生随声起书,笔行如风,毫不落后。少时声尽,笔亦停止。
小丐见白面书生将药方交与风波,向黑袍人道:“我身上已经没钱了。”黑袍人温和道:“不打紧。”风波接过药方,看过两遍,先向黑袍人合掌道谢,然后道:“这药方我已试过,却不管用。”黑袍人道:“不错,须以‘天龙蜈蚣’作药引方能见效。”风波惑道:“天龙蜈蚣?”黑袍人道:“天下五毒,东鹤西雀、南蛇北蟾、中天龙。这‘天龙’指的便是九嶷山的天龙蜈蚣。”风波见这人见识广博,医术显然在己之上,此时虽然周侗的病情不甚乐观,也禁不住要请教何谓“东鹤西雀、南蛇北蟾”。黑袍人道:“便是扶桑的‘长嘴丹顶鹤’、波斯的‘无尾绿孔雀’、大雪山的‘灵雪斑斓蛇’、天山的‘食人冰蟾’。前两种毒物本身并不会释放毒质,须杀之取毒。”风波接道:“便是鹤顶红、孔雀胆。”黑袍人道:“却比中土的鹤顶红和孔雀胆毒上十倍。”稍作停顿,继续道:“灵雪斑斓蛇射出的毒液能烂穿三四层棉袄,一经粘上便难救治;食人冰蟾蹲着就与人齐腰,大嘴张开,能吞一人,呼出的寒气阴毒无比。”
风波听罢,对眼前这人顿时起了敬意,想连他都救不了周侗,何况自己,于是道:“先生所说的天龙蜈蚣远在九嶷山,只怕是来不及了。”黑袍人道:“大师可照这张方子去取药,他服下之后还可续命三天,多服也无用处。三天过后,再煎一副让他服下,犹可续命一天,而后便是四个时辰。虽说按那数理,每取其半犹可永世不竭,以三分之一递减,也是如此。但配药制药总有些时候,依此类推,直到连煎药都来不及了,便是寿尽之时。”小丐终于听懂了,黯然泪下。风波却想,如此算来也只能续命五天不到,就是骑着大宛马前去九嶷山只怕也还是来不及。黑袍人道:“贫医无能为力,有负重托,这厢告辞了。”向黄袍人使了个眼色。黄袍人把金印塞到小丐怀里,说道:“这是真金做的,拿去兑银子买药吧。”
小丐望三人出门而去,又看看那金印,热泪盈眶,只见“庸医”二字赫然其上,便是刚才刻的,不知有何用意。风波本欲相送,却瞧见了二字,不觉一怔,心道:“这是在说我么?是了,他们是一伙的,他说我是庸医,不过是因为我不及那黑袍人。我确实不如他,又何必在意。”他这一想,三人早就走远了。
忽听小丐哈哈大笑,风波方自惊醒,见小丐指着刚刚爬起来的大夫笑个不停,顺指望去,只见那大夫满脸金屑,前襟上老大两个红字,正作“庸医”读,才明白黄袍人所指庸医便是他。只见这位杭州城内赫赫有名的“庸医”遮挡着脸,灰溜溜出门而去。
欢乐的笑声没有了,有的只是浓烈的药味。风波一边煎药一边在想,那黑袍人所说的“有负重托”是何意思,是指令他本人失望呢,还是另有其人托他前来治病,想来想去,终觉多半是后者。复又想着,这人托他前来治病,必已到过灵隐寺,自己缘何没有发觉,忽然想到了萱草山庄。
又过三天,这三天着实难过,却也教人感觉过得甚快。难过的日子未必过得慢,小丐宁愿这样难过的日子有一百天,一千天。
这天晚上,二人守在周侗身边,小丐手里端着煎好的汤药。风波一手将周侗枕起,一手去拿碗里的汤匙。就在汤匙出水的刹那间,房门突然开了,一只满是油污的手抓向风波的衣领。汤匙没入汤内,溅起一朵浪花,风波已和眼前的蒙面人对了一掌。由于他靠着墙,无处卸力,顿感胸口一阵难过,而那蒙面人已然凌空倒翻一个跟头,稳稳的落地站定。
风波缓了一口气,说道:“师兄,你若将这碗药打翻了,就坏事了!”那蒙面人已然除下了面布,竟是个相貌猥琐的老僧,约莫五十岁上下,僧帽歪戴,衣衫蓝缕,污秽不堪,倒像是个老乞丐。小丐看看他,又看看风波,满面疑惑,问道:“你们是师兄弟?”风波道:“我们根本不是一个师父教出来的,只不过是萍水相逢,他却硬是要我认他做师兄。我打不过他,只好认了,因与他年纪悬殊,便答应做他晚辈。他却说……”那老僧抢道:“我虽然年纪比你大,武功也比你高那么一点点,不过也只是一点点而已。所以我不能当你前辈,只能做你师兄。”风波道:“这位小施主已得周老英雄的真传,将来武功上的造诣必远高于你我,难道师兄你到时就认他作前辈?”那老僧眼睛一翻:“有何不可呢。”跑到床边,见周侗双目紧闭,嘴唇干裂且面无血色,看得一阵,忽然怒道:“那姓安的果然是个庸医!”风波奇问:“谁是庸医?姓安的又是谁?”老僧道:“前些日子来过四个人吧?”风波一怔,随即道:“那三人是师兄你请来的?”老僧道:“怎么是三人,分明是四个。”风波道:“确是来过三人,却不是四个。”老僧甚奇,说道:“明明应该是四个。我把他们四个一起挫败了,要那姓安的来这里给看病。难道那个紫胡须的半道儿回去了?嘿嘿,必是你功力不济,人家来了你还不知道。就像一个月前我来这儿拜访师弟,你却丝毫未察觉。”说完甚是得意。风波道:“先不管三个还是四个,待我喂完了药再与你说话。”
老僧坐到一边,自怀中摸出半只鸡大啖起来,时不时瞧瞧小丐,心道:“这小娃子倒是蛮像我的。”复又埋怨起来:“那姓安的当真是个庸医,否则怎的药吃了好几天,还是不见半点起色。”拔开葫芦盖子喝上一口,啧啧称善道:“师弟诶,再过个一年半载,你越发不是我的对手喽。这”伸指在葫芦上弹了一下“天龙蜈蚣泡出来的酒就是好!”
两人听到“天龙蜈蚣”四个字,又惊又喜。小丐手里捧着汤药,否则的话早就蹦得别提有多高。风波放下汤匙,跃到他师兄面前:“你有天龙蜈蚣?拿来给我看看!”老僧见他一手伸出,连忙将葫芦藏至背后:“你想干什么!你不是不喝酒的么!你从不破戒!”风波道:“我不是要喝你的酒,只问你还有没有天龙蜈蚣。”老僧道:“一共只有三条,是我辛辛苦苦冒着性命危险从九嶷山捉来的,全泡酒里了。”风波迫不及待道:“那就连酒一道给我!”老僧道:“那怎么行!不行不行,决计不行!”风波急了,喝道:“我要拿它救人!”老僧“哦”一声道:“救人?……不会是救那姓周的?”风波道:“正是。快拿来!”老僧面上随即显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手指频点他道:“嘿嘿嘿,你想赚我,我岂会上你当。”风波道:“谁想赚你。是那姓安的说,一定要以天龙蜈蚣作为药引方能见效。”老僧一怔,问道:“当真?”风波立即道:“当真!”老僧葫芦朝他面前一摆:“行!全给你,且看那个庸医到底是不是真的庸医。”风波道:“你先把酒喝干了,再把蜈蚣给我。”老僧道:“不行。那天龙蜈蚣何其毒也,纵是用酒泡了一个月,我也只是一天喝一小口。前些天稍微喝多了点,便浑身燥热,还拉了肚子。”风波道:“那就倒了。”
“倒了,”老僧道,“天下有五毒,数你最大方。”风波道:“救人要紧!”老僧皱皱眉头,终道:“倒了就倒了吧。”却见小丐捧着个空碗到了近旁,老僧眉头舒展,笑道:“我俩只顾争吵,连这等正常法子都忘了。”将酒“咕咚咕咚”倒满一碗,给道:“别洒了。”小丐捧酒离去,少时又捧来一个空碗。如此,足足倒了七碗有半。
风波把汤药倒回壶中,加上天龙蜈蚣重新煎熬。老僧在一旁看着,心道:“那三条蜈蚣在酒里泡了半月,兴许没效了。嘿嘿,那姓安的终是个庸医……不对不对,周老英雄大大的好人,我怎好咒那蜈蚣没效。当是有效,有神效才是。南无阿弥陀佛。”
究竟有效还是没效,教人好等。长夜,终是要过去的。曙光,周侗脸上有了些许红润,正悠悠转醒。小丐激动,风波喜然,那老僧合掌一礼:“周施主醒了。贫僧‘难平’,有礼了。”周侗道:“风疯二僧,‘风波难平’,久仰久仰。老朽这条老命全仗二位自阎王殿上讨了回来。”难平忙道:“全仗我师弟,与我无干。”周侗笑道:“老朽虽然伤病沉重,目不能视,也不能言语,但聚内力于一耳,尚知若非难平大师的三条天龙蜈蚣,阎王是不会放过老朽的。”难平脸一红,挥手道:“哪里哪里,嘿嘿嘿嘿……原来地府老阎王也怕这天龙蜈蚣。”
周侗又道:“只是这天龙蜈蚣奇毒无比,风波大师在药里放了三条,教老朽浑身燥热了一夜,好不难过。幸亏蜈蚣在酒里泡过了,不然仅凭两位的薄面,恐怕还是说不动阎王的。”说完,呵呵而笑。风波面现惭色:“贫僧终是个庸医,不比那位安神医。”周侗道:“安神医?昨晚来的莫不是水泊梁山的‘神医’安道全?”难平道:“正是正是。还有个‘玉臂匠’金大坚,还有‘紫伯髯’皇甫端、‘圣手书生’萧让,都是我给请来的。师弟,”面向风波,“一共四个,周老英雄说的,总没错吧。”小丐插道:“这些都是你自己说的,又不是我师父说的。”难平一怔,随即大笑。风波和小丐便跟着一起笑,周侗虽凭着深厚内功听得不少,却也不曾听全,于此一节浑然不知,兀自奇怪二人在笑啥。
灵隐寺内,落花满庭,曙光无处不在,虽只四人,热闹犹胜于千里之外香火旺盛的东京大相国寺。小丐继续随周侗学艺。风波难平二人常自寺内打到寺外,复又打了回来。难平胜了几回,兀自不肯罢休,忽然道:“师弟,我是你师兄,武功比你高,这‘风波难平’当是改作‘难平风波’才对。”风波道:“只要不再打了,随你便。”难平道:“好,不打了。从今往后江湖上再没有‘风波难平’,只有‘难平风波’。”兴奋得仿佛要发个“武林公告”让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但转念一想又觉不对,说道:“‘难平风波’好拗口,还是‘风波难平’来得顺。”于是不肯罢斗,风波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