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很凉爽的夜。
镇上的人忽然间都好说好动起来,街上灯火通明,发出夜的喧闹。
白天他们都无精打彩,总是一副没睡醒的样子。白花花的日头下,谁也打不起啥精神。
疯子也比平日安静三分。
夜里他们就活过来了。
连同所有惊醒过来的欲 望。
美丽窝门前的灯光尤其明亮,进进出出的人尤其多。走进大门,就能闻到空气中有一股很浓的刨花油味。男人们立即为之一振,两眼放光。
刨花油味是大门里面那些打扮妖艳的女人头上散出的。在任何一个跟美丽窝一样的地方,都会散发着这种撩人欲望的气味。
刨花油的气味。
陆小凤一杯一杯地喝着特级老窖酒,很有兴味地看着周围的嫖客妓女打情骂俏。
身边没有女人。
他不喜欢将那种女人带到众目睽睽之下饮酒作乐。他喜欢独自一人坐着,看身边的热闹。
在房间里是另一回事。
眼下他只一个人喝酒。
一会儿陆小凤就发现了两个人。
两个身边也没有女人的青年男人。
一个很清秀,着一身白衣。
一个穿一袭黄衣,方脸长鼻。
两人坐在一张酒桌旁,不停地比划,好像为一件事吵得不可开交。
白衣青年满脸不屑,不顾方脸男子的阻拦,向站在屋角的跑堂大头挥了挥手。
大头急急地跑过去,将那颗大脑袋伸到白衣青年嘴边,后者说了些什么,大头频频点头。
转眼间,那两人的桌上摆满了饭菜。
白衣青年眉开眼笑,伸手抓起半只烤野鸡,大嚼起来。
方脸男子看看同伴,又看看满桌的饭菜,却不动手,脸色很难看。
陆小凤觉得有趣,连喝了三杯酒。
很久没看见这么有趣的人了。
里屋门口,有几个女人向饭堂探头探脑。
她们看见那两个男人时,眼睛一亮。
立刻就有两个女人向他们走去。
两个女人一胖一瘦。
胖女人脸上笑嘻嘻的,瘦女人却一脸肃穆。
不过,她们也有一点相同。
眼睛里都放着光。
穷鬼突然看见屋角出现一堆金元宝时,双眼放出的那种光。
这种目光人们最喜欢用两个字来形容。
贪婪。
一个胖女人,一个瘦女人,去找一个大吃大喝的男人,一个不吃不喝的男人。
绝妙的搭配。
花钱都看不到的一场好戏就要开锣。
嫖客们都从自己的女人身上挪开粘乎乎的目光,看着那两个男人和向他们走去的两个女人。
胖女人笑嘻嘻地坐到白衣青年身边,伸手揽住了他的腰。
方脸男子却被那瘦女子抓住了手。
白衣青年停住了吃喝,转头盯着胖女人,也笑嘻嘻地道:“不怪你,你还不知道我凌波的毛病。”
胖女人脸上笑得更加腻腻歪歪,嗲声嗲气道:“你这么漂亮的男人有啥毛病,不要不好意思,我就喜欢你这种男人。”
凌波依然像看怪物一样盯着胖女人,道:“我是吃饭时有一种毛病。”
胖女人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媚笑道:“啥毛病?告诉我。”
凌波满脸堆笑道:“你想听?”
胖女人道:“想听。”
凌波将胖女人的手从腰上拿开,低声道:“我的毛病不是别的,就是喜欢吃人。”
胖女人脸上的笑容顿时飞去。
凌波脸一板,大声道:“谁要存心不让我吃好这顿饭,我就吃掉他!”
他两只油油的手动了动。
饭堂立刻响起一阵哇哇的叫声。
一直在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的瘦女人,被方脸汉子一掌推开,滚到了地上。
她叫唤着爬起来时,又“哎哟”了一声。
她那硬硬的脑袋恰好撞上了跌扑过来的胖女人下巴上。
胖女人羞怒的脸上蒙着一层很亮的光。
腻腻的油光。
胸前的衣襟上也有几大块油迹。
她没做成生意,却做了另外一样东西。
擦手布。
两个女人从地上爬起来,大叫:“臭男人!”
凌波笑嘻嘻道:“臭?你知道男人臭,为啥还往男人身边凑?”
周围一阵轰堂大笑。
胖女人和瘦女人脸胀得通红,飞快地跑进了里屋。饭堂里又喧闹起来。
陆小凤专心地喝了一阵酒。
抬头看凌波时,那一桌饭菜已被吃得干干净净。显然是他一人的功劳。
方脸男子依然脸色很难看。
看得出他始终没吃一口菜,好像那桌上堆的不是美味,而是一盘盘毒食。
他看凌波时的眼神,也充满痛苦,好像在看一个硬要把毒药当饭吃的傻瓜。
凌波自己并不这样想。
吃饱喝足,他满脸都是惬意。
谁也看不出,那么文静秀气的人,却有如此骇人的饭量。
而且一旦有人打搅他吃饭,还有那么大的脾气。凌波又招了招手。
大头跑堂赶忙过去。
凌波又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看来他的话是白说了。
大头跑堂这一次没有连连点头。
只是连连摇头。
凌波这时变得很有耐心。
一点都看不出他就是刚才大发脾气的那个凌波。
他再三向大头跑堂说着,仿佛要看者同意他的某种请求。
大头跑堂很固执。
头摇得像个大大的拨浪鼓。
看来凌波不是在点菜。
不然大头跑堂就会又是连连点头了。
没有一个酒馆的跑堂会那么傻,客人要再吃点什么他居然会不肯。
不然跑堂的就会吃点东西。
什么东西?
苦头。
吃点苦头。
譬如屁股吃上老板一脚。
再吃一顿老板炒的鱿鱼。
卷上被子开路。
大头跑堂不是这种让老板七窍生烟的蠢伙计。
看看那颗巨大的脑袋,你就会明白他绝对不是这种人。
凌波说了半天,嘴都有点苦了。
大头也一丝不苟地摇了半天,头都有些晕了。
凌波叹了一口气。
看看漠然坐在一旁的方脸男子,又叹了一口气。
很怪,他显然连连叹气,脸上却没有一点着急的样子。
没有。
叹了一会儿,他离开酒桌,一边叹着向周围张望,一边向对面屋角走去。
陆小凤坐在对面屋角。
正望着杯里的酒发呆。
凌波恰恰走到陆小凤桌边就不走了。
陆小凤也恰好低头将杯子里的酒喝干。
四目相对。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你还没吃饱?”
凌波叹了更长一口气,道:“比没吃饱还悲惨。”
陆小凤道:“有什么事比挨饿还不幸?”
凌波道:“吃饱喝足,衣兜里却没有一个铜板,铜板的影子都没有。”
陆小凤点点头,道:“的确没有比兜里无分毫却吃得肚子溜圆更不幸的事了。”
凌波道:“你是说这不够悲惨?”
陆小凤道:“是的。”
凌波忽然笑了,道:“好极了,我也这么认为。”
陆小凤道:“我要是你,就不会那么叹气了。”
凌波道:“可惜我不是你。”
陆小凤道:“幸亏你不是我。”
凌波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我兜里还有点钱,至少有比铜板更值钱的一点钱。”
凌波道:“有钱不是坏事。”
陆小凤道:“但是,如果兜里有钱,你那顿饭吃起来就没意思了。”
凌波道:“你这人怎么这么奇怪?”
陆小凤道:“我不算太奇怪。”
凌波道:“你够奇怪的了,我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这么奇怪的人。”
陆小凤道:“真的?”
凌波道:“你这人怎么就那么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的心思你都一清二楚。”
陆小凤道:“蛔虫身上可是装不了钱,即使它是个大富翁。”
凌波摇头道:“我不是那个意思。”
陆小凤道:“你知道我的话是什么意思?”
凌波道:“至少知道一点。”
陆小凤道:“知道一点,也就是知道全部了。”
凌波道:“我不是来向你讨钱。”
陆小凤道:“看得出,你不是那种人。”
凌波道:“我也不喜欢向人借钱。”
陆小凤道:“我还多一样,也不喜欢借钱给别人。”
凌波道:“我只喜欢一件事。”
陆小凤道:“什么事让你这么喜欢?”
凌波道:“偷。”
陆小凤叹了一口气,道:“这实在是一样了不起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