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他出的错太小太小。
小得简直不能算是错。
亭上那人因此而狂怒发作。
假如出的并错很大,他反而不会这样。
很大的差错,他会安慰自己是一时大意。
而能利用很大差错的人,也就不足畏。
因为能抓住大错并赢得对方的人,多半是不需要太高的智慧的。
几乎小得不能再小的一点差错,被对方狐狸般狡猾地发现,自己却由此一下被逼得原形毕露,无异是一种最沉重的打击。
差错越小,打击越沉重。
它们是反比例。
这样的对手太强大,也太可怕。
一个从未遇见过对手的人,第一次眼看将要败在另外一更强敌人的手下时,都会有齿锯般痛苦。
而这更强的敌手在得胜时,却偏偏还说什么惭愧!这简直是向本来已熊熊的大火又浇上几大桶很上等的油。
于是,将败者嘴里也难免发出锯齿般的痛叫了。
等亭上叫声慢慢平息后,陆小凤才平静地道:“我不撒谎,我的确惭愧。”
亭上沉默。
陆小凤道:“也许早该怀疑到你,但有很多东西我一时拿不准。只是在追上朱老板之后,我才肯定十九年前那可怕的人只能是你,而不是别人。”
他的声音突然变得冷冷地:“如果早知道是你,你想动一动我们中任何一个人的一根毫毛都不可能!”
亭上冷笑道:“你还是想到得太晚了。”
陆小凤看着空空的酒杯道:“所以我惭愧。”
亭上道:“你不痛苦,那么多的美人儿从你这浪子面前消失,而你却无能为力?”
陆小凤眉毛都未动一下道:“对你,我只能说声惭愧!”
亭上阴森森道:“你真不痛苦?这世界上没有漂亮的女人,男人都会去死,就像这桃花林的桃树,如果没有好看又很香的桃花,不是早已枯死,就是该死了。你陆小凤,还有另外那几个人,难道一点都不痛苦?”
他的话说得很对。
正由于很对,那一声声追问才像鞭子一般无情鞭挞着听话人的灵魂。
陆小凤的脸已变色,但又突然一笑,人往椅子后一仰,道:“对,我不痛苦,一丝一毫都不痛苦。我很痛快,痛快极了。行了吧?”
亭上怔了一怔,继而冷笑一声,道:“你这浪荡子又变成了石头?是女人们把你宠成这样的吧?”
陆小凤的声音冷得像结了冰,道:“我看见有人将横尸在这山洞中,而这人在十九年前是一位不可一世的杀手,现在却要死在我们几个人手中,我不痛苦,我很痛快,痛快极了。”
亭上无声。
洞中忽然响起一阵笑声。
夜猫子一般嘶嚎的笑声。
不笑的人浑身都被笑得起疙瘩。
猫叫般的笑立即又止住,好像发笑人的脖子突然断了一样。
亭上人的脖子还好好地立在肩上。
空中传来他那沙哑的声音:“你们自信一定赢得了我?”
陆小凤仰在椅子上,动都未动,只嘴动了动,吐出两个字:“一定。”
亭上冷冷道:“你们三个做朋友的,一个也不死?”
陆小凤道:“一个?半个也不。”
亭上道:“我倒要看看你们这几个名满江湖的小子怎样得手?”
陆小凤道:“你做梦也想不到。”
亭上道:“我从不做梦。”
陆小凤道:“我们只是在想一件事。”
亭上道:“什么事?”
陆小凤直起身,笑道:“在想你怎么个死法,才让我们不痛苦,反而痛快极了。”
亭上那人似乎被气极,半天不出声,半晌才道:“你们三个人中,就一定会死一个!”
西门吹雪这时开口道:“错了。”
亭上那人一转身,盯着这个总是一身如雪白衣的人,道:“你就是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一怔,道:“你不是西门吹雪是谁?”
西门吹雪道:“是杀手的杀手。”
亭上道:“因为你的剑法天下无双?”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又怔住,随后又道:“那你又凭什么?”
西门吹雪道:“想像,想像中那朵奇美的花。”
亭上道:“你爱的女人?”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又道:“是真的花?”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这次怔了很久,到开口时已有恨声:“那是什么花?”
西门吹雪道:“杀人时的血花。”
亭上冷声道:“你有把握赢我?”
西门吹雪道:“错了。”
亭上连反应都不反应,便道:“错在哪?”
西门吹雪道:“我只是有把握杀死你。”
亭上道:“为什么?”
西门吹雪道:“你身上开出的血花,一定很大很美。”
亭上道:“因为我的武功不错?”
西门吹雪叹道:“错了。”
亭上似已受到很深刺激,高声道:“你会不会换两个字?总是错了错了,什么对了?”
西门吹雪仍很平静地道:“因为你的身上溅了很多无辜人的血。”
亭上那人似还想说什么,却听一个人叹了一口气,道:“不用再问了。”
亭上人又一转身。
是花满楼。
亭上道:“你就是江南花家的七童?”
花满楼道:“是的。”
亭上道:“为什么你不让我再问了?”
花满楼道:“因为我太了解我的朋友。”
亭上道:“了解什么?”
花满楼道:“他只为杀人而活着,杀一切该杀之人,在没人可杀之时,他就只是在等待,等待杀人。”
亭上传来一声“哼”,道:“那你为什么活着?”
花满楼道:“鲜花,美丽的鲜花。”
亭上道:“只为花?”
花满楼道:“那是一些美丽的生命。当你身在芬芳的花从中、你才会感受到活着的美妙!”
亭上道:“那些漂亮的女人呢?”
花满楼道:“她们也是一种美丽的花。”
亭上道:“这样说来,你跟你的朋友是两种人了?”
花满楼摇摇头,道:“至少有一点相同。”
亭上道:“哪点?”
花满楼道:“都喜欢很美的东西,都恨那些虐美的人!”
亭上道:“就是说,你那花香充溢的心间,也充满杀气?”
花满楼道:“不是杀气。”
亭上声音顿住,道:“那又是什么气?”
花满楼道;“萧索之气。”
亭上道:“你觉得萧索?”
花满楼道:“因为有很多的花凋谢了,这是让人伤感的事。”
亭上道:“那今天在这水月宫你想干什么?”
花满楼道:“我不过是个瞎子。”
亭上无声,只静静听着。
花满楼道:“瞎子总是在黑暗中,永远看不见路,也就无法到处闯荡,但瞎子也希望不瞎的人不要撞到他身上。”
亭上过了一会儿才道:“撞上了又怎么样?”
花满楼淡淡道:“就难免变成更瞎的瞎子。”
亭上道:“还有更瞎的瞎子?”
花满楼道:“那进入更黑暗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就是比我这种人更瞎的瞎子。”
亭上那人沉默了一阵,道:“你们都很自信,可是有一个人却再也无法自信了。”
陆小凤道:“谁?”
亭上道:“你们的驼背老爷。”
几双目光转向驼背神龟,只见他正努力抬起头,想盯住亭子顶上的那个人。
但努力没成功。
他的内伤太重。
即使活下来,一身的功力也会减半。
他只得伏在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