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
西门吹雪。
花满楼。
江湖中几乎没有敌手的三个人。
三个人的武功几乎没有敌手。
难道仅仅因为这一点?
不。
还因为他们三个人的友情!
江湖中几乎没有人能拥有他们之间那么真挚的友情。
拥有这种友情的人实在太幸福。
拥有这种友情的人,也实在太强大。
他们以相互的友情慰藉,就像在涸干的车辙中相濡以沫的鱼那样。
他们由此感到无比的欢乐,由此抚平心中的创伤,也由此在一次次打击中恢复自信!
西门吹雪就从陆小凤、花满楼那充满友情的眼光里,重新变得自信。
加倍的自信。
因为它来自友情。
三个人在月色和火光的叠影中慢慢走过来。
今晚此刻,所有人的步子都很慢。
而平时他们都是来去如飞的人物。
当然也有一个人是例外。
三人中那个两条胳膊荡来荡去的年轻人。
官湘漓的脚步迈得很轻,很无力,就像踩着棉花走路一样。那双无力的胳膊晃着,更显得整个人轻飘飘地,不是快要倒在地上,就是会被一阵风刮到什么地方去。
他的身躯似已虚空,不再有任何实在的东西存于体内了。
白净的脸却异常麻木,像木头雕成的一般,没有一点表情。
连眼睛都不转一下。
洪灵走在他旁边。
那张平时俏丽中带着顽皮味的小脸蛋,也呆呆地。那双凤目中,却仍带着未消的震惊、痛苦和恐惧!驼背神龟神情黯淡地走在两人的前面。
他至少还能认识路,而不至于让只是机械地跟在他身后的两个木头一般的人撞着树,或者踩着坑洼石头。陆小凤看见过来的三个人,心更沉重,而那小洪灵的神情,本来已很痛的心,又狠狠痛了一下。
这个十七岁的姑娘,不久前刚失去一个姐姐,而在这一夜之间,又有两个姐姐突然离她而去!
她那小小的心灵,如何能承受住如此残酷沉重的打击?
而那三个姐姐在生前,一定很爱这个小妹妹,宠她,呵护她,她也因了那些爱,才有那么顽皮、天真而可爱。
但那些姐姐突然都离去,带着爱永远离去了。
她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无法见到她们的身影,而今后她也只有孤零零一个人去经受人世间的所有风风雨雨了。
陆小凤走上前去,向官湘漓艰难地笑了一下,将小洪灵娇嫩的身躯轻轻抱住,无声地望着她的小脸。
洪灵紧紧地依在陆小凤的怀中,低着头一声不吭。过了很久,她僵冷的身子发出一阵颤动。
一串串无声的泪从小洪灵的双眼中奔涌而出。
驼背神龟在一旁喃喃道:“她现在终于哭出来了。这以前她一直呆呆的,我真害怕她闷出病来……”
花满楼也抱住官湘漓的肩膀。一句话没说,就那么轻轻地抱着。
西门吹雪忽然背过身去,望着什么地方,一动不动。
这个冷峻而高傲的人,不想让人看见他的什么?没有人知道。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
剑法绝对无情的西门吹雪,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绝对无情!
否则他就真正是一个神了。
真正的神是不居住在这人世间的。
驼背神龟又对花满楼说了一句话。
陆小凤听见了,对花满楼道:“是那红莲帮主?”
花满楼点点头,叹道:“她实在不该做一个帮主,而本该是做一个很好的妻子。因为她其实是一个女人,真正的女人。”
说完,花满楼脸上的萧索之气更加重了。
他料到青衣女客也难逃厄运。但真被证实,他仍很难受。
那可怕的人居然的确未放过青衣女客。
早知如此,他花满楼是不该让她独自离去,而应该与她一同回去的。
花满楼不知想起了什么,独自喃喃道:“我们错了,犯了可怕的错误……”
火光将他的脸映照得通红,而他那空空洞洞的眼窝,滚出了几滴眼泪。
他又一次感到人世的残酷,命运的变幻无常。
晚香楼的大火正渐渐小了下去。
桃林中仅有的这幢房屋,已像死去的巨人,萎顿在地上,成了一堆堆废墟和灰烬。
还燃烧着的,只是废墟间几处尚未燃尽的木头。钩月不知何时已沉到西边的天际。
天空已泛起青光。
天快亮了。
在青青的天光中,远处出现一辆马车。
马车在燎着余火的废墟前停住,跳下一个人来。一身青布衣,头颅光光的。
老实和尚。
陆小凤心里叫了一下,又望着火堆出神,嘴里也喃喃道:“的确是错了,犯了一个错误,无可挽回的错误…”
突然,他轻声向怀中已稍稍平静一些了的洪灵道:“你们三人一直躲在后楼的房间中?”
洪灵仰起满是泪光的脸,望着陆小凤,点点头。
陆小凤道:“后来起了大火,你们看见了西门吹雪,就从后楼逃了出来?”
洪灵又点点头。
陆小凤陷入沉思冥思之中,连老实和尚走到近旁,他也未动一下。
突然,他抬起头,望着老实和尚光光的头颅,一丝难以觉察的笑意从脸上掠过,随即脸色变得很阴沉。
陆小凤那副可怕的神情,把本来就满脸惊谔的老实和尚吓了一大跳。
十五
五个女入,罗仙仙,洪玉,洪芝,红娥,还有曾是敌手的青衣女客,都在一夜之间死了,就像被狂风卷落的花朵。
那可怕的人如此仇恨女人!
陆小凤看着窗外日光粼粼的水面。过了很久,他忽然头也不回地道:“老爷想不想做笔生意?”
驼背神龟正卷曲在栏杆上,看着小湖中的曲桥凉亭,听见陆小凤的话,有些懒洋洋地转过身来。
他慢声道:“现在还有啥生意?”
陆小凤道:“老爷去镇上弄些好酒回来。”
驼背神龟不由咽了一下口水,道:“弄酒?”
陆小凤点点头,道:“我们去那小屋中谈谈价钱。”说完,便纵过湖心亭,钻进了一座小屋。
驼背神龟眨眨眼,却未施展轻功,而是慢踱进了那座小屋。
淡白的半月形小屋。
水月宫。
亭桥回廊依然朱红。
青藤依然爬满这静静的地下世界。
一会儿,驼背神龟从半月小屋中出来,背后小屋中传出一个充满倦意的声音道:“我累极了,就躺在这屋中等你的酒来吧。”
驼背的身影已消失在通道口。
屋外五个人都凝视那小屋,但谁也没有吭声。屋里的人的确是累了,在他们面前就已显得倦容满面,心事重重。
五双眼睛,不,其实是四双眼睛,也立刻充满了倦意,花满楼那双空空落落的眼窝中,透出的是无边的萧索。
西门吹雪站立在石窗边,沉默着。
洪灵、官湘漓坐在湖边的回廊中,也呆呆的。
只有呆在湖心亭的老实和尚,嘴里还喃喃地不知说些什么,穿着破草鞋的双脚搭在亭栏外,不住地摇晃。花满楼走到洪灵身旁。
她成了这群人中唯一活着的女子。
洪灵抬头望着花满楼,小嘴蠕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来。
花满楼却似已知道她的心思,道:“我们的确败得很惨。”说完,惨笑了一下。
洪灵脸白如纸。
花满楼道:“我们活着有愧,但还得活下去,因为,“他略停了一下,“复仇还得靠活着的人。”
洪灵无语。
花满楼继续道:“陆小凤睡大觉,就是好事。”
洪灵满脸惊奇,小声道:“好事?”
花满楼笑了一下,道:“说明我们还没有输掉最后一局。”
洪灵道:“为什么?”
花满楼道:“我这瞎子感觉到,他一定发现了什么。也许是发现了那个可怕的人。”
洪灵的眼睛一亮,旁边的官湘漓也两眼放光。
西门吹雪仍背对屋内直立在石窗前,似乎也开始注意这边的谈话。
老实和尚那搭在栏杆外的双脚也停止了晃动。
洪灵低低问道:“那人会在哪里?他还会再出现?”
花满楼道:“桃花劫杀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洪灵一怔,道:“是十九年前的事。”
花满楼的脸上出现淡淡的笑意,道:“现在已是十九年之后了,桃花杀手只要再出现,就再无隐身之地了,因为世界上已多了一个可怕的人。”
洪灵道:“谁?”
花满楼道:“陆小凤。”
在吐出这三个字时,花满楼的声音很轻,语气淡淡的,但谁都能感觉出,这个沉着智慧的年轻人对他的朋友充满了无比的信心!
洪灵目不转睛地望着花满楼,心里一热,点了点头,不禁转头向那座半月小屋看了一眼。
淡白的半月小屋静悄悄的,像一个天上的谜。
一切都还是谜。
但在某个时候,谜底就要被揭穿了。
在喝酒的时候。
陆小凤正一杯一杯地喝酒。
已是日午。
静静的日午。
石窗外的潭水被日光照得很亮,很晃眼。
洞里却很幽凉。
五十坛竹叶青沿着湖边回廊摆放成一个大圈。青花细瓷的酒坛,很古色古香。
七个人都坐在石窗前的空地上。
半月小屋里的椅子、桌子都被搬出来,拼成了一处窗下酒座。
陆小凤背坐在三扇石窗中间一扇前,左边是官湘漓、花满楼,右边是驼背神龟、老实和尚。
对面是西门吹雪、洪灵。
每喝完一坛,老实和尚便跳开去,单手抄回一坛来,对着五个酒杯,一一倒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