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也紧跟着朱老板后面飞快收住大笑,仿佛只要朱老板一旦不笑,他陆小凤也就不肯笑了,而且绝不肯比对方多笑半声似的。朱老板道:“真是朱老板告诉你的?”
陆小凤道:“是的。”
朱老板发出一声冷笑,道:“除非另外还有一个朱老板,否则就是朱老板自己疯了。”
陆小凤道:“实在没有另外一个朱老板,而现在这个朱老板也没疯。”
朱老板忽然一笑,道:“那就另外一个人疯了。”
陆小凤也一笑,道:“另外一个人也没有疯,他的确是从朱老板自己口中知道的。”
朱老板沉吟了一下,道;“那也有可能。,”
陆小凤却一怔,道:“你相信了?”
朱老板道:“如果你去过两次地下,我就真相信了。”
朱老板道:“第二次你去地下,我已不在那里了,那么就是在第一次,而且那是在晚上。”
他停住,看着陆小凤。
朱老板道:“你偷偷进了水月宫……”
陆小凤道:“那地下宫殿叫水月宫?名字还不错。”
朱老板道:“你恰好走到我住的那间半月小屋前……”
陆小凤笑着点点头。
朱老板忽然大声道:“然后你就听见了我的梦话!”
说完,朱老板又发出那震耳的大笑。
陆小凤怪有趣地看着朱老板,也跟着大笑起来,随后停住笑,说道:“我发现你这人比陆小凤更有意思。”
朱老板脸上还带着余笑,道:“绝不是因为你曾听见过我的梦话吧?”
陆小凤道:“不是。”移目向车厢四壁打量一阵后,他叹了一囗气,又道:“跟一个有意思的人聊天,已经是很有意思了,但如果那个有意思的人还愿意把他的一件好东西拿出来,跟陪他聊天的人分享,那就不只是有意思,就简直是一件美事了。”
朱老板微微一楞,道:“好东西?”
陆小凤道:“是的。”
朱老板道:“什么好东西?”
陆小凤道:“酒,上等好酒,桃花酒。”
朱老板道:“在哪儿?”
陆小凤道:“就在这车上,在你的座位下面。”
朱老板失声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陆小凤淡淡一笑,道:“如此豪华的马车,加上如此会享受的主人,如果不在车中座下备上好酒,岂不似美人无目?”
朱老板叹道:“你实在太聪明,要不是相信自己很清醒,我真又要怀疑这是梦中才有的事了。不过,很可惜,”他停了一下,“我们两人不能喝它。”
陆小凤道:“为什么?难道那酒只是放在座位下用来香屁股的?”
朱老板道:“那倒不是,它是用来香嘴的。”
陆小凤道:“我知道了。你是不肯与我一起喝它?”
朱老板道:“是,也不是。”
陆小凤道:“怎么讲?”
朱老板道:“我从来不和男人一起喝酒,自然就不会和你喝酒了,但是,这并不是因为你是陆小凤,我才不肯与你喝酒,这是两回事。”
陆小凤道:“那你只肯和谁喝酒?”
朱老板道:“女人,很好看的女人。只有很好看的女人陪着喝那很好的酒,才算得上是真正在喝酒,而与男人一起喝酒,酒里就会有一股浊气,再好的酒也只是白白给糟蹋了。”
好一个朱老板!
陆小凤不由暗自赞叹。
的确,很好的酒配上很好的女人,喝酒就成了一种无比美妙的享受了。
朱老板一直盯着陆小凤,这时忽然说道:“也许这次可以例外。”
陆小凤笑了,道:“你想得到什么?”
朱老板道:“一句话。”
陆小凤道:“哪句话?从会说话那天起,我已说了数不清多少句话了,你要的是哪一句?”
朱老板忽然仰头笑道:“这世上怪事真是怪。”
陆小凤眨眨眼。
朱老板道:“其实,我要的那句话,就是我说的话。”
陆小凤道:“但是你偏偏不得不从我嘴里才能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朱老板点点头道:“不错。”他身子一动,转眼间,从车厢座下取出一长条东西来,摆在车厢中间。
一张很精致很奇特的雕花小酒桌。
小酒桌约摸二尺高,是将一整截檀木镂空雕花而成。酒桌呈长条形,长度显然经过精心设计,使它在车厢是竖摆时,恰好使相对而坐的双方都能在雕花小桌两头置杯喝酒,横放时,双能使同座的两人相依举杯同饮,朱老板按了一下桌底的机关,雕花小桌中段边侧升起一只小巧的夜光杯,举在金凤凰的嘴下,轻轻一按凤凰的脚部,凤凰嘴中便吐出一股酒泉,慢慢将杯装满。
雕花小酒桌竖摆着。
因为是两个男人相对喝酒。
两只满酒的夜光杯立在雕花小桌的两头,在淡亮的车厢里,闪烁着晶莹的波光。
陆小凤将杯中酒一口饮尽,道:“你这是窖藏了二十年的桃花酒。”
朱老板手抚夜光酒杯,点点头,道:“刚好是酒味最醇厚的时间。”他喝了一口酒,“不满二十年,酒味仍嫌生涩,超过二十年,酒味已失,淡而不绵了。”
陆小凤道:“你不怕我是在骗酒喝?”
朱老板摇摇头,道:“我倒奇怪,你怎么一点也不担心这酒中有没有毒?”
陆小凤道:“难道朱老板平日还给女人预备了有毒的酒?”
朱老板道:“那倒不会,我从来不杀跟我相好过的女人。”
陆小凤笑道:“既然如此,我陆小凤还担心什么?”
话虽这么说,其实陆小凤已知道他喝的酒和酒杯确实无毒。
要想毒倒陆小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即使朱老板有心用毒,也无法在陆小凤眼皮下往酒中施毒。
他实在没预料到,陆小凤居然会发现他车上还有酒。
陆小凤又将倒满的一杯洒喝尽,对正看着他的朱老板道:“你在等着我告诉你那句话?”
朱老板点点头。
陆小凤轻叹一声,转动手里的夜光杯,道:“其实你也不必问了。”
朱老板道:“为什么?”
陆小凤却道:“虽然你不必问,但我还是要告诉你的。”
朱老板静静地,纹丝不动。
陆小凤道:“在晚香楼,我只问过你一句话。那么多天,我只跟你说过一句话。你还能不记得?”
朱老板缓缓道:“当然记得。你问的是:‘朱老板该是赚了大钱吧?’我的回答是:勉强能养生糊口。’这跟我走的线路有什么关系?”
陆小凤道:“从你这句淡淡的回答中,我知道你是赚了大钱的人。”
朱老板道:“为什么?”
陆小凤道:“因为真正有钱的人,对别人的这类打探,往往都是用那种口气回话。”
朱老板道:“然后呢?”
陆小凤道:“像你这种人要逃跑时,是不会视钱财为粪土,而总会设法将最值钱的东西带走的。”
朱老板不语了,只是低头望着夜光杯中闪动的酒波。
陆小凤道:“当我在水月宫看见一切后,更证实了我当时的感觉。”
朱老板道:“你一定还在地下道出口处发现了车迹?”
陆小凤颔首道:“是的。我还在岔路口发现了不止一辆马车的轮印。”
朱老板道:“然后你找人到了其中比较深一些的印迹,追了上来?”
陆小凤道:“不错。你的马车不会除了一个人以外,就只有马车了,肯定还装有珠宝一类的财物。那份量是不会太轻的。”
朱老板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我怎么就没想到在那些空车上装上点石头瓦块呢?”
陆小凤笑道:“那也许陆小凤就只能在车上扔石头瓦块玩了,而不会是坐在很讲究的马车里,喝主人的好酒了。”
朱老板叹道:“其实我回答的那句话,实在很平常,可惜问的人是你陆小凤。我也实在没想到,那一句话就等于把我朱一天的行踪都给暴露了。”
陆小凤也叹了一口气,道:“你实在太会享受了。简直无法想像,一个既有钱又很会享受的人,会两手空空逃到外地去过穷日子。”
朱老板道:“我本该早些想到退路,在别的地方藏备一些东西,一些即使我两手空空跑去也能过上不穷日子的东西。”
陆小凤道:‘像你这种聪明人,是早该想到这一点的。”
朱老板道:“但是你们来得太突然了,一点预兆都没有。”
陆小凤道;“其实并不是我们来得突然。,”
朱老板定定不动。
陆小凤伸出夜光杯,按了一下金凤凰,倒满酒,道:“是那桃花杀手出现得太突然了。”
朱老板动了动,道:“的确,谁也没想到,一个藏匿得声息全无的绝顶高手,会在十九年之后又突然出现。”
陆小凤脸上露出微笑,道:“十九年前的朱老板,还不是晚香楼的老板呢。”
朱老板居然丝毫没有吃惊,反而笑了,道:“是红娥那女子告诉你的吧?”
陆小凤道:“还有官啸天的儿子。”
朱老板道:“十九年前的朱一天还只是个无名杀手,在这之前又还只是一个镖局的保镖师。”
陆小凤瞳孔一缩,道:“在龙凤镖局?”
朱老板道:“是的,但是,十九年后,朱一天虽然在江湖上仍无多大名气,但已算是一个有点家产的老板了。”
陆小凤道:“老板跟杀手有何不同?”
朱老板道:“杀手很穷,只有替人卖命,而老板有钱,什么事都能干,而且是别人去干,而不需要自己动手,老板要厉害一些。”陆小凤道:“有多厉害?”
朱老板道:“你想知道?”
陆小凤道:“我这人没别的。就是好奇心比别人重一点。”
朱老板道:“好奇心太重,有时难免会坏事。”
陆小凤道;“坏谁的事?”
朱老板道:“譬如我的,还有你的!”说到后半句,他的嗓音已改变,跟先前不一样子。
而跟先前不一样的,还有陆小凤。
他已不再是酒客。
他已变成了一只金丝雀。
一只被金丝罩住的鸟雀。
他已被罩在无比坚韧的金丝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