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他终于看到了水源,哪怕是有毒他也要喝下去。
虽然这是第一次在现实里见面,可他们毕竟认识一年了。这一年里,程军从秋艳那里没得到过什么关心。她的心思,都在孩子身上。这也没什么不对,他也没理由挑刺。
可他心里苦。在工地干活的时候,他的身体每天像机器一样运转,脑子却因为能量耗尽而几近停滞。他不怕苦,因为他是个爱面子的男人。
他喜欢回到故乡时,穿上一身漂亮的西装,再大方地买上酒菜请朋友们吃喝,听他们夸自己能干,像个大老板。
他也希望秋艳这样夸他,可是她已经习惯了。她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认为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她从来没有问过他工地上的事,从来不知道干一天那些摧残人的苦力活,到底有多累。
他心里委屈,可他只能咽下去。后来他认识了丫头,就像一个在沙漠里迷失了方向的人,于干渴绝望时突然看到了一潭清水。
她的眼里就是有一潭清水,他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时,这是最直观的感受。她并不算漂亮,但正是这种平淡的感觉,让程军觉得很真实。
他不需要美女,美女都是高傲的,他需要的是一个小鸟依人的女孩,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她,就像眼前的丫头。
“我们去看电影吧。”从饭店走出来,程军一边开车门,一边说道。
“行。”丫头答应得很干脆。
他们进去的时候,电影已经要开始了。里面很黑,丫头拽住程军的胳膊。
“我有夜盲证,别让我摔倒了。”她说。
程军拉住她的小手,是的,她的手那么小,那么柔软,和秋艳的手完全不同。他顿时有一种沦陷的感觉,一种想拥她入怀的冲动。
丫头坐在他身边,拿着爆米花,一边吃一边看,看累了,就很自然地靠在他的肩膀上。
她头发上淡淡的香味一阵阵地往他鼻孔里钻。这是什么洗发水?很熟悉,嗯,不只是洗发水的味道,还有她独特的味道。他忍不住凑近一点深吸了一下,心跳开始加速。
她的头又移动了一下,柔软的长发散落下来,蹭到了他的脖子。他忍不住给她理了理那缕头发,把她一下靠着的那只已经发酸的胳膊伸出来,轻轻搂住她。
他想喊她的名字,但是电影的声音很大,于是就抓住了她的手捏了捏。她的手动了下,转过头,等着他吻她。
他感觉等这一刻已经太久了,他曾经在灵魂的沙漠里徘徊,干渴、迷失、绝望。长久的内耗让他没有力气再思想,现在他终于看到了水源,哪怕是有毒他也要喝下去。他不停地啜饮,直到剧场里亮起灯,他还意犹未尽。
他已经彻底沦陷在她的温柔里,他跟着她去了她的出租屋,他不记得是怎样跟秋艳撒谎说今晚不回去的。
直到刺眼的阳光将他唤醒,他突然明白,一切已经覆水难收。丫头还没有醒,她凌乱的长发盖着一侧白暂的圆脸,她睡着的样子像一个婴儿一样无助,惹人爱怜。
他的心里升起一阵愧疚。
她醒了,仿佛她的灵魂看到了他的注视,听到了他内心的声音,就突然把她唤醒了。看到程军表情严肃的样子,她理了理头发又躺好。
“你想什么呢?”丫头说。
“想你呢。”程军随口说。
“你是不是后悔了?”丫头抓住他的手,盯着他的眼睛,似乎那里能看到所有的秘密。
“后悔什么?”程军放下支起的胳膊,重新把丫头搂到怀里轻轻说:“谢谢你。”
丫头让他抱了一会儿,然后推开他说:“你不用对我负责,我们都是成年人,你今天走了,可以直接把我删除拉黑,我能理解。”
她开始穿衣服,脸上没有表情。
“我怎么可能把你拉黑?我们认识一年了,你还不知道我吗?”程军说。
“那我把你拉黑。”她脸上还是没有表情。
“为什么?”程军问。
“因为我已经把你泡到手了呀!”丫头说完,忍不住笑了。继续说:“你回去吧,我今天还要上班呢。”
“哦,行,那我改天再来看你。”程军看丫头一副要匆忙赶着上班的样子,也不好一个人留在她的屋子,就赶紧穿好衣服,把丫头送到她上班的超市。
车在公路上慢慢的行驶,路两边光秃秃的柳树在程军的视线里慢慢划过,太阳在雾霾里露出灰黄色的光晕,这是一个寂冷的早晨,丫头的温度依然在他怀里。
未来,就像藏在云层里的灰黄色的阳光,一半温暖,一半浑浊。
他又想起了和秋艳小时候一起玩的场景,想起了他们在河边散步时的浪漫。过去就像一张黑白照片,影像犹在,色彩全无。他们真的爱过吗?为什么现在一点都找不到过去的温度?
他又想起和丫头刚刚认识的时候,他打字那么慢,丫头总是笑他,催促他学学打字。但她没有嫌弃他,他知道她有那时不只他一个网友,但是后来,他成了她最衷情的那一个。
她会骗我吗?程军想。也许她还有别的男朋友呢,她又没说要嫁给我。如果她是认真的,我敢认真吗?我会离开秋艳吗?
这么想着,他突然意识到,他希望丫头是认真的。秋艳呢,好像在这件事发生之前,就断开了和他的链接。
他说不清是怎么断的,又是哪一天断的,他反复回忆着和她的从前,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找不到曾经的感觉,秋艳热情如火的爱,早在几年前就消失不见了。
这也许是他的错觉,也许是他为自己找的借口。人就是这样,不想做的事,和想要做的事,都能找到借口,哪怕没人让他解释。于是程军从现在起,认定他和秋艳的爱已经结束了。
他会像父辈那样,为了婚姻,为了儿女,为了在外人前的面子,而装作贤夫良父吗?他觉得不会。七零后是叛逆的一代,秋艳也和他一样叛逆过,但是现在,如果他选择离开,她会作何反应呢?
是和母辈一样哭闹,找亲友邻居说理,还是找到丫头,把她骂个狗血淋头?
这些都不是秋艳的风格。当程军终于鼓起勇气说出这件事后,秋艳一言不发。到了第二天,第三天,秋艳还是不理他。他觉得,她可能在酝酿着一场哭闹吧。
然而还是没有,到了第四天,秋艳说,孩子留给你,我走。
“什么?你不要孩子了?”程军被他说愣了。
“凡是和你有关的一切,我都不要了。离婚吧,尽快的。”秋艳冷冷地说。
“儿子留给我吧,他也大了,你什么时候想看他就来看他。女儿还小,让她跟着你吧。”程军说。
“你听不懂吗?我什么也不要,离婚。”秋艳说。
嫂子和大运轮番劝她,小忠和张珊也好话说尽,红英也来了,连程军的父母都当着她的面把程军骂了一顿,让她原谅他的愚蠢,以后好好过日子,孩子他们帮着带,果园也可以不种了。但是没有用,秋艳是铁了心。
最后他们没办法,让远在省城的张雪打电话劝她,问问她,到底是什么迷了她的心窍。
“他把从前的一切都忘了,为什么我不可以?和他有关的一切我都可以忘掉,包括孩子。”秋艳说。
“他真的不爱你了吗?”张雪问。
“你以为呢?你知道他的性格,他说出真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在他心里已经死了。”秋艳说。
“那为什么赌气不要孩子呢?那是你自己亲生的,你以后会后悔的。”张雪说。
“就是因为怕后悔,我才把一切留给他,一点念想都不留。”秋艳说。
秋艳的脸上挂着泪,但是她没有哽咽,在电话那头听来,这声音无比冷酷。她的心死了,她决定把这颗已死的心葬在过去,然后远走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