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手下被开膛破肚的惨状,许骞云沉默不语。
顾风疾的尸身依旧静躺在溪边,灰暗无光的双眼睁得老大,瞪着阴霾不开的天空。
纪渡云不忍打扰师傅,木然回想:当初若是自己留在雁栖,或许躺在这儿的就是自己了。
韩轲迈着虚弱的步伐,走到许骞云身边,叹息道:“终究是我来晚了一步。”
“至少你替他们报了仇。”许骞云一扫脸上的沮丧和悲伤,那副随意自得的姿态又显露出来,连韩轲都觉得他变得太快。
两名弟子拖着夏若冕的尸身,随意抛向一边,如同对待一只死狗。
许骞云端视一眼,似有惊讶,问道:“你说他是红山众当家之一?”
韩轲回道:“没猜错的话,应该是红山三当家夏若冕。”
一名弟子冲口而出:“长老,让我将这狗贼尸体捣碎了,丢到水里喂鱼!”
许骞云摇摇头,轻声道:“一个死人无论你再怎么对他,也没有知觉了,或许我们可以挖掘它剩余的价值,总比当鱼饲料来得划算。”
纪渡云连忙挥挥手,示意弟子将夏若冕尸身保管收敛。
他侧过身去,不再去看好友尸体,发狠道:“是刘诏玄让顾大哥赶往扶风的,这笔账他头上也要记一笔。”
许骞云拍了拍徒弟的肩,安慰道:“或早或晚,债都会收回,没人可以欠我许骞云的账。”
“那眼下我们如何行动,请师傅示下。”
许骞云看了韩轲一眼,摊手道:“韩兄弟,听说海西帮已经有了动作,他们至少有两个堂的人手正赶去郿桥集,你说他们是冲谁来的。”
韩轲知道许骞云是故意试探,故作吃惊道:“他们怎么会来?”
“他们自然是嗅到了利益的味道,想来分一杯羹。又或者是,有人特意引他们来的。”许骞云若有所思的看着韩轲。
韩轲转移视线,故作沉思之态。
“哼,不过是一帮秃鹫而已。”纪渡云鄙夷道。
“哈哈,不过郿桥集这个地方倒是选的很好,好就好在它离红山和雁栖的路程是一样近。”许骞云言语中倒有夸赞的意思。
“许长老的意思是,他们也在等。”韩轲明白了海西帮打的算盘。
“这还是只是前哨人马,我相信他们大部队已经在西苍城里待命了。”许骞云微闭着眼,语调低沉,接着问道:“海西帮和刘师兄素来不和,多有争端,如果他们知道师兄正赶去红山,你说会怎样。”
韩轲倒吸一口气,许骞云心思果然细腻,他本想借顾风疾等人之死,让许骞云和刘诏玄不和,两相内耗,此消彼长,那裴璟就更能在雁栖门站稳脚跟。显然许骞云是猜到了韩轲的想法,但却故意不说破,反问了个棘手的问题。
韩轲沉思片刻,肃然道:“眼下当务之急,还是以雁栖门为主,如果我们全军出动,海西帮也未必不会打我们的主意。”
“说得好,看来你真是一心为门派着想,他们要是想对我师兄不利,我绝不会袖手旁观。”许骞云那副阴阳怪气的语调让韩轲浑身起了一圈鸡皮疙瘩。
纪渡云一脸茫然,看不出师傅的想法,顾风疾和这么多弟子原本只需驻守在雁栖,刘诏玄故意让他们援助扶风才遭至伏击、刘诏玄假借红山之手,可恶至极,为何师傅却会如此维护他。
而韩轲却已猜到许骞云所想,心里感叹此人心机缜密。
雁栖门中三方派系鼎足而立,如果任由刘诏玄覆灭,那这平衡就被打破,许骞云虽然财雄势大,一己之力也难以抗衡裴璟这个名义上的掌门。因此他既不想刘诏玄壮大,也不想其就此消亡。
如果海西帮趁着刘诏玄孤军在外,派人围杀,许骞云自然不会袖手旁观了。
韩轲本想自作聪明,将刘诏玄的位置暴露给海西帮,可许骞云如此表态后,海西帮便难以得手,而且一旦暴露,很容易使得两人联起手来,到时候亦是不妙。
为今之计,只能期望裴璟能够早一步拿下红山,将红山帮的根基储蓄占为己有,加上齐巢仙的助力,那么财力便可匹敌许骞云,人手充足可应对刘诏玄,就此立于不败之地。
“哎,此处已成伤心之地,我们不便久留,还请韩兄麻烦一趟,领着弟子们将尸首带回雁栖好生安葬吧。”许骞云突然又生出悲伤之情,小声呢喃。
“那许长老有何打算。”
“自然是要留意海西帮的动向,替我那个莽撞师兄照好屁股了。”许骞云拱手拜别,发出不知是悲是喜的笑声,带着大队人马离去了。
韩轲心想事已至此,虽然并未借机挑起师兄弟二人不和,但韩凝这个俏皮鬼把海西帮引入局中,也算是将水搅得更浑,如此想来还是对他们颇为有利。
看着大队人马扬长而去,韩轲心中犹疑,这个许骞云虽然嘴上说着去盯住海西帮,接下来的动作恐怕难以预料。
正思索间,胸口又是一疼,额头又渗出汗来。与夏若冕一战后,自己伤势还未调养,便急忙找到了许骞云来此,来回折腾一趟,身子快要承受不住。
无奈,韩轲只好带着其余弟子折返雁栖门,正好借此机会调息修整一番。
天色灰暗,弥漫水气,正是那种令人盼望降雨的天气,潮湿无风,孙观的衣服粘紧皮肤,更加让他喘不过气来,胯下的坐骑同样燥热不堪,马尾在空中打着旋儿。
他旧伤未愈,又添新伤,还未来得及修养,就又收到了衮老八差人来信,可信上聚集日期早已错过。
信中言明了入侵红山一事,报酬良多,孙观心痒难耐,顾不得身上伤势便又出发,打算跟佣兵半路汇合,自己也算参与,事后也可凭此索要赏银。
死后有的是时间休息,孙观经常如此告诉自己。
他开始懊悔这几日来愚蠢的行径,从湖边救韩凝到协助韩轲击杀夏若冕,这笔无本买卖是他这辈子做得最荒谬的事情。
可当他想起韩凝跃入水中,将自己的剑鞘捞起的画面......
那个少女浑身被湖水侵湿,冷得牙关打颤,一脸怒气的看着自己。孙观心里的懊恼之意却又转瞬消散。
这是他第一次不图银两杀人,这种奇特的感觉自己从未有过。
孙观不由地看着手上的剑,这柄堪比自己性命的剑竟然没有了以前那般沉重。
以前的它只会为花红赏银染血,甚至都不会为自身性命不保而出鞘。
而现在已经不同了,第一次,第一次可以由自己的意志驱使着这柄冷剑。
孙观一直认为出剑的主动从来握在自己手上,可原来事实并非如此。
人跟剑如此惊人地相似,当可以凭借自己的意识,自己的判断而出鞘时,是那么的自如,轻盈,甚至是如释重负,不计后果。
这种滋味对他而言,太过奇妙,甚至心里渴望着再来一次。
每当有这种欲望之时,他会去寻花问柳,压抑心中的情感,那种难以名状的情感,以前的他只会认为这是杀人饮血之后心里的躁动不安,急需安抚。
慢慢地,他开始明白背后的原因了,自己一生不过是被生存所逼迫,被动,无奈的杀人。
而如今,冷漠的工具也有了自主选择的机会,怎能不叫人心生渴望?
杂念!
这是杂念!孙观像一个偷吃禁果的懵懂少年,多年的习惯和束缚让他很快强迫自己从这种危险的思想中抽离出来。
正当他开始自嘲这些愚蠢的想法时,突然肩上重重的被人一拍,孙观整个人险些从马上跌落下来。
倒不是这人下手有多重,而是谨慎机敏如孙观这样的人,竟然在毫无防备、知觉的情况下,被人悄悄走到了身后。对于一个孤身浪迹江湖的人而言,这无异于死亡宣告。
孙观怒视转头,却发现韩凝瞪大双眼,满脸疑惑的看着自己,她手里执着缰绳,紧紧地跟在身后。
“你在想什么?我从后面看你,路走得歪七扭八的,你难道不会骑马么?”
“你?你跟来做什么?”
“喏,接着。”韩凝将一袋黄金抛向空中。
孙观接住后,下意识地掂量几番,心知分量十足。
“不必了,这是我自愿的,不用给钱。”孙观正想将钱袋递还。
韩凝盈盈而笑,推却道:“你想多了,这不是你上次的赏银。”
孙观板着脸,疑惑不已,不知这个调皮少女到底是何用意。
“这是你这次的赏钱。”
“这次?”
“我要去红山打听一下情况,听说那里可热闹了,我雇你随我同去,可好?”
孙观冷哼一声,自然明白她是帮兄长而去,他将钱袋抛回,冷声道:“我本就要去红山,无所谓同去不同去。”
“你?你也要去?可你的伤......”
“死不了。”
“那便罢了,倒替我剩下一笔钱,不过你现在欠我一笔钱了。”
“这又是为何?”
“因为你...你若死了,我还要替你收尸,这总得花钱吧。”韩凝嘴损惯了,但说到“死”字时,不免压低了声音,说到后面更觉得此话不妥,脸上一红,低下头去,她当然是不想让孙观死掉的。
孙观笑了出来,说道:“好,一言为定,不过,我现在半分银子都没有。”
“所以,你就别死。”韩凝一脸严肃,反而更显得调皮刁钻。
两人的话不自觉多了起来,并行赶路,朝着红山方向而去。
远处天空一道惊雷闪过,压抑许久的暴雨,终于倾泻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