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审段二人已带着五个孩子离去。天边霞光,云彩似血染红。
夜幕,孟非卿突然不见了。月色好像比昨晚的更惨淡。
一夜平安。红日冉冉升起,曙光入洞,一片光明。这是希望之光吗?这是真正的光明吗?孟非卿突然出现在洞口,满身是血。“四刃”惊起,他却倒了下去,背上依稀插着三枚箭。张远锋抢先赶上将他扶在身前,只听他断断续续说道:“不管你……以前立过什……什么誓言,我是背着你去下……下毒救人的,与你无关。可惜……可惜那个教书先生模样的人竟然……竟然识破了我的……我的……”一口气接不上,死将过去,两眼兀自圆瞪。
张远锋两眼一酸,两行泪水划破了脸上的尘垢,看着他背上的三枚箭,一字字的道:“小李广!”手自他脸上抚过,令他死而瞑目,憾然道:“那教书先生模样的人号称‘智多星’,当年智取生辰纲使的就是酒里下药的勾当。你以彼之道施于彼身,如何满得过他。”何楚萍本人使的是飞戟,对暗器之类颇为熟悉,瞧出孟非卿的肩井穴上隐隐带红,似为针一类的细小之物所伤,即道:“一线天。”汪宝福刀法凌厉,眼光自是不差,看着尸体胸口那道伤口,说道:“春秋刀法。”梅雪风使枪,瞧见他右腿上三个血洞,说道:“追风枪。”
午时三刻,那个经常人头落地的时刻,一队人马,数辆囚车,缓缓驶来。四人已然瞧见,第三辆囚车所关之人便是他们的圣以方腊。但看他乱发随风,闭目向天,神情闲适。蓦的,他睁开了眼睛,游目四顾,看着苦心经营的防线,看着尸丘血河,看着这里的一草一木,仿佛要把整个乌龙岭都看遍。结果,他看到了“四刃”。他竟然指着崖上喊道:“那边有人!”他疯了吗?
四人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们的圣以竟然会指露他们的行踪。张远锋看着大片已经在攀崖的官兵,心中痛苦:“难道他这样做是为了免死?!”不及多想,唤三人隐入丛中,沿崖潜逃,天黑前终于出了乌龙岭。这时四人才发现,他们逃跑得虽然狼狈,却也不甚困难,如果劫车救人陷入重围的话,绝不会这么安全的逃出岭来。现在他们已完全明白了方腊的用意,就是不让他们劫车救人。
所以,四人现在安全回到了杭州。这里,如画的风景代替了血腥,繁华掩饰着腐败和不公,喧闹把懦弱伪装得如此巧妙。杭州城当然繁华,越是繁华的地方乞丐往往也越多。这里有不少乞丐,而且那个不愿姓张的小丐也在其中。
张远锋何等眼力,于茫茫人海中还是发现了这个小丐,倏然间到他身旁。小丐兀自还在啃着香喷喷的大饼,盘算着一天能吃几个这样的大饼,身上的金银通宝够吃多少天。不过老是算不清楚,虽然他能很准确的估计出身上的通宝够吃几天大饼,却无法估计这些金银够吃几天,因为他以前一直是以通宝付账的,好像还没有人往他面前掷过金锭银锭,散碎银两也没有。大饼上本来应该有芝麻的,现在却没有,不是已经被他吃下肚去了,而是卖大饼的根本没放。他让那个卖大饼的不要撒芝麻,然后在卖他三十个没有芝麻的大饼之后多送他一个。
张远锋五根钢爪般的手指牢牢扣住了小丐的手腕。小丐惊醒,大饼落在地上,一边拼命挣脱一边挥另一只手用力打他。张远锋于瞬间点了他三处穴道,将他夹在腋下,向飞来峰方向而去。“三刃”后头跟着,不知他要做什么。跟了一阵,何楚萍问道:“大哥要收留他么?”张远锋就好像没听见一样,面孔紧绷,行不见慢。
蓝天白云,青山绿树。飞来峰下,萱草山庄。朱漆大门,白墙墨瓦。但听“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管家恭恭敬敬将五人迎入,面上泛着异色,显然是觉得人数不对头,却哪里知道另两人已命丧乌龙岭。
穿门过廊,便是一片宽阔的武场。场子上两男一女,都是二十岁上下,正在用功习武。
汪正铭正在以掌击砖,周围尽是碎砖残骸。但见他一掌拍下,面前叠着的七块青砖自上而下一裂到底,使的正是少林绝技浮屠金刚掌。这浮屠金刚掌乃是以金刚掌为基础,上有七层进境。金刚掌是最普通的掌法之一,并不难练,能开碑裂石便算成了。之后越往上越难,每上一层便能多开三块青砖,待得练到第七层顶峰,可一次裂砖二十二块,当真令人匪夷所思。而汪正铭的师父,南少林方丈本生禅师已练到了第五层,一次裂砖十六块。据说嵩山少林寺的藏经楼内藏有一部关于浮屠金刚掌的秘籍,所载掌法已超越了第七层,达到第八层“释迦掌”境界,可凌空将掌印留于十丈开外的墙壁上,乃北宋初一位武功冠绝一时的高僧福居和尚所留。他是少林伤科集大成者,因此前这一领域并无特别出名的人物,故被后世尊为少林伤科鼻祖。他曾救治过宋朝一位天大的人物,只是出于政治原因,这一节不好公布,事后便将浮屠金刚掌另一路进境“胜造七级浮屠”转录于《太祖长拳》秘本之中,向后世作了暗示。
汪刀通的练法,相比之下就简单乏味得多。他只是一边又一边的拔刀,劈石,拔刀,劈石。两个动作一点都不连贯,但是出刀极快,每一劈都能入石一尺多深。他显然是刻意在苦练这两个动作。
两个汪姓兄弟都是中等身材,略显肥胖,较像他们的母亲。而汪刀通之妻常湘葶则是体态婀娜,正游走于梅花桩上,施展少林旁支仙霞派的“细女剑”。但见她步履稳健,剑光灵动,出剑既快又狠。
三人只见到“四刃”,知出了事,立即止练,赶了过来。张远锋脚步依旧,问道:“三婴在哪里?”汪正铭指道:“在段姑娘房里。”张远锋夹着小丐,已行出老远。
“四刃”到了段小菁房外,张远锋到底是停了下来,敲了敲门,问道:“段姑娘在吗?”俄而门启,段小菁抱着个婴儿站在他面前,说道:“原来是前辈。有事么?”张远锋目光移向她怀里的婴儿,略显愠色,说道:“把孩子给我。”段小菁“噢”一声,把手中婴儿先交于他,又抱来另两个,见张远锋已转过身去,便交于梅雪风。
张远锋放下小丐,解了他的穴。小丐四肢还有些麻木,险些摔倒。张远锋待他站稳之后便将女婴塞与他,没好气的道:“走吧!”段小菁兀自奇怪,“三刃”知他是在履行誓言。小丐怔怔的望着他,不知所然,良久方问:“你要我把她带走?”张远锋重重的道了一声“不错”,大步离去。
小丐怔望良久,忽然放下婴儿拔腿奔去,边跑边大声呼唤:“你为什么不收留她?你为什……”没跑几步,突觉后背一紧,脚下腾空,已被提了起来。但听身后有人道:“我大哥肯收留两个已经不错了,你再不走,就把你从飞来峰上扔下去!”却是何楚萍的声音。他初来杭州,哪里知道什么飞来峰,只以为她把自己提起来后要重重的摔在地上,却道:“只要你们肯收留我妈妈的孩子,我让你们扔十次八次也可以。”何楚萍又好气又好笑,说道:“扔一次就足以让你粉身碎骨了,你还要十次八次!好,我就扔给你看!”展开轻功,出庄上山,这一路不多时便到了飞来峰顶。
小丐被她提着,面孔正好朝下,吓得闭起了眼睛,只听到耳边大风呼呼作响。突然感到身子急速下坠,惊叫一声睁开眼睛,但觉脚踝受握,万物颠倒,怀里的金银通宝连珠似的落下峰去。原来何楚萍故意吓他,一放一抓,将他倒提了过来。小丐惊魂未定,还隐隐听得到自己方才那记喝声于山间徘徊不散,忽见一人倒现在眼前,却不认得是审传友。
审传友自师门遭灭以来,一直是郁郁寡欢、神情淡漠,到了萱草山庄也不大爱和汪正铭、汪刀通、常湘葶他们在一起,颇喜在这峰上独自练剑,心中时常将之想像成点苍山。他见何楚萍欲将小丐扔下山去,方才过来。
何楚萍见是他,倒也客气,问道:“审少侠来这里多久了?”审传友道:“多谢几位收容,晚辈来这里还不到一天。几位前辈还有孟先生都安全归来了吧?”何楚萍立即想起孟非卿之死,涩然道:“那位孟先生不幸葬身在乌龙岭了。”审传友听闻此言,虽感意外,但孟非卿与他非亲非故,倒也不怎么悲伤,只是问道:“前辈为何要将这小丐扔下山去?”何楚萍道:“这小子赖在我们山庄不肯走,我不过是想吓唬吓唬他。”小丐立刻大声道:“谁说我赖着不肯走,我才不希罕你们这里呢!你们说好收养我妈妈的三个孩子,现在却只肯收养两个,说话不算数!”何楚萍立即道:“收不收养干你何事!”小丐道:“我妈妈说你们是好人,我才把她们给你们。没想到……”何楚萍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就凭这么一句话,就想让我们收养她那几个小崽子。若不是我大哥立过毒誓,别说收养三个,一个都不成!”忽然想起审传友还在旁边,和一个小丐斗嘴岂非大失体面,忙将他扔到一边,风一般下山去了。审传友跟着下山,却始终赶不上她。小丐起身狂追,还是离审传友越来越远。
小丐追了一阵,已然满头大汗,放慢了脚步,忽觉天旋地转,重重的一摔,手心和脚踝处都破了,知道有人故意绊他,忍痛不哭爬了起来,果然见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拿着一根竹棒拍打着手心,笑嘻嘻立在他面前,不由大怒:“你为什么绊我!”那男孩道:“绊你又怎样,这是我的地方,谁叫你来的。”小丐不平道:“这里怎么是你的地方了?”那男孩指着山下山庄道:“我就住在那里,这儿不是我的地方,难道还是你的?”小丐辩道:“你住在那里,这里却不是你的。”那男孩道:“就是我的。”小丐见他不可理喻,便转身下山去了。
小丐一路下山,沿途捡得几块金银,知是自己刚才掉的,便收在怀里。哪知那男孩忽然又出现在他面前,伸手道:“给我!”小丐道:“为什么给你!”男孩道:“这是我的!”小丐道:“明明是我刚才掉的,怎会是你的。”男孩道:“落在我的地方便是我的。”小丐知他又在不讲理,便不睬他,自顾拾物。那男孩上去一把将他推开,见地上财物稀少,又去夺他手里的金银。小丐平时也常遭人欺负,但那些都是比他大的人,眼前这男孩显然比他小,他如何再忍得下,便与他对抢。于是男孩就挥起竹棒没头没脑打了过去。小丐遮挡一阵,忽感脸上一痛,一条红肿的杠子凸起在他脸上。那男孩得了便宜,便哈哈笑起来。小丐摸了摸脸,火辣辣的生疼,眉头一轩,一套十段锦使了上去。那男孩不知厉害,依旧挥棒,但竹棒不知怎的就让对方夺了过去,惊恐万分,便要寻逃。小丐也不要竹棒,空手追了上去,将他扑倒。二人就此扭作一团。
扭打一阵,吃亏的自然是那男孩。他自知不敌,放声大喊。少时赶来三人,两个男孩,一个女孩。那男孩一见他们,索性挨打不还手,大叫:“张哥哥、项姐姐、郑兄弟,救命啊!救命!”小丐兀自还打个不停,忽觉双手遭擒,已然被拉到一边。他看着眼前三人,一个是十来岁的男孩,一个是比他还稍长一点的男孩,浓眉长眼,又瘦又高,还有个女孩,也比自己大,黑黑的、胖胖的,此刻孤身面对一众四人,不由惧意大增。
那男孩便是方安,向张驳非、项萱、郑晟三人大说特说,自然都是小丐的不是。小丐待要分辩,哪里有插嘴的机会。张驳非听完方安的“哭诉”,怒指他道:“小叫化子,竟敢在这里撒野!”便要出手教训。项萱拦下他道:“不急,且听他说来。”张驳非道:“有什么好说的,这等小叫化子就是歉揍!”话还没完,就冲了上去。
小丐虽然惧怕,真打起来倒也不含糊,一路十段锦使开,竟将比他身材高大得多的张驳非打得仰面朝天,嘴角流血。项萱连忙去扶,擦去他嘴角边的血渍。张驳非恼羞成怒,摆开架势道:“来来来,有种再打!”小丐既已打了他,气也就消了大半,转身欲走。郑晟道:“慢走!”拦到身前:“看不出你会功夫,我与你打打看。”说着摆出了架势,却不抢攻,看来是意在切磋,倒也很正经的模样儿。
小丐不愿再打,欲从旁而过。郑晟道声“哪里走”,又拦在了他面前。小丐道:“你真要打?”郑晟道:“真想打打。”小丐道:“好,打就打。”霍一拳直击过去。郑晟侧身避过,抬掌疾砍。小丐低头闪过又是一拳,奔他肋下而去……
两人正打得热闹,只听山下有人道:“好,少林长拳,十段锦。”呵呵笑着上得山来,却是位须发尽白的老者,头戴一顶旧乌帽,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长袍,看上去已年过七旬,却极为精神,犹胜壮年,一口白牙一颗也没掉。他手里有本书,书上堆着金银和一块乌黑的铁牌,走到小丐身边,和颜道:“这些都是你的么?”小丐点点头,将书和金银收入怀中,再将铁牌挂回项上。老者一笑,倏然欺到张驳非身前,在他左右脸颊上都狠狠掴了一下。待他反应过来,老者已提着方安回到了小丐身边。张驳非直感到眼冒金星,耳边嗡嗡作响,脸上火辣辣的,却见那老者脱下方安的裤子,在他屁股上狠揍起来,打得他嗷嗷直叫。
小丐见那老者打个没完,终是不忍,替方安求情。老者这才罢手,放他回去,转而看着小丐,面露嘉许,然后转向张驳非道:“你知道老朽刚才为何打你?”见他捂脸摇头,斥道:“不分青红皂白,就该打!”又问方安:“你呢?”刚穿好裤子的方安不敢正视,垂首道:“不该欺负人家。”老者微点头:“你们且先站着,待会儿自有用你们的地方。”说着将小丐拉到远处,竟然手把手教起他武功来。
对面四人没一个敢溜,远观良久,见那老者拉着小丐走了回来。此刻日已偏西,那老者指着郑晟道:“你出来一下。”郑晟立即上前。老者早年学过少林拳,有“铁臂膊”的称号,这时拍了拍小丐的背道:“用‘落山神英掌’和他的‘少林长拳’较量较量。”小丐应得一声,大步上前。郑晟见他气势犹胜刚才,不战自怯。小丐道:“你小心了。”霍一掌过去,郑晟面露惊愕,勉强架住。小丐第二掌过去,变化陡增,郑晟虽然躲开,但破绽毕露。小丐第三掌过去,他已没了解法,掌到人倒。
老者捻须而笑,连道三声“好”。方安和张驳非本就不是对手,此刻哪里还敢向他挑战。倒是项萱颇为不服,正待上前,忽听有人道:“小鬼,你果然没走!”却是何楚萍抱着个婴儿上得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