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扉之外忽然传来了阵阵轻响，桌前的女子匆忙藏起了手边的文书，整理好衣袖，缓缓踱步到了门前。她露出了一条窄窄的门缝，浓密的黑发间，火一般的眼眸好奇地向外探望。
“陆小姐，多有叨扰。在下礼部侍郎木邪石，有些事想与陆小姐商量。”
“木……‘爷识’？”从未听说过的名字使少女不由轻轻一愣，她分明记得，木哀才是当今礼部侍郎的名字。
“不知陆小姐可曾听说，在下曾与刑家的小姐建立了婚约。”木邪石装出了一副悲痛的样子，故作惆怅地长叹了一声，“无论刑力如何残忍……可他的女儿却仍是那么纯洁美丽。她的过世使我悲痛万分，我因此希望能够修改自己的称谓，长久地铭记那已逝之人。”
爷识……邪实……如若“邪”代表着疑问与否定，那这位否定了自己原本姓氏的人所纪念的那一位“实”，又与刑家的小姐能有什么关联？黑发的少女轻轻蹙起眉来，却也并未冒失地追问那处本不必被触及的疑点，毕竟那仅仅只会让之后的会谈变得更加紧张而艰难，无法创造任何的价值。
黑发的少女轻轻垂下头去，为冒昧的询问献上了歉意。这是木邪石有史以来第一次用这个借口解释这个用于逃避与追悼过去的名字，被他的阴谋所牵连的无辜女孩至死都仍被他当作了棋子，用于搪塞那些疑惑于他名字的疑问者，用于掩盖他那终身未婚的孤独背后的真正坚持。
“木大人前来，可是为了公事？”姓陆的少女轻轻打开了门扉，带着一抹浅笑侧身相迎， “若您要找曹先生的话，他现在恐怕在自己的官邸。”
“此事只能与您商量，陆小姐。”木邪石如鬼魅般轻轻一笑，缓缓走入了房门之中，“现如今，帝都上下都因‘绿影鬼’一事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可我身为奇迹般的生还者，却从其中看到了机遇。”
“侍郎大人此番前来，难道只是想要与小女分享这份机遇？” 姓陆的女子莞尔一笑，轻轻关上房门，缓缓踱到了木邪石身后，温暖的气息带着淡淡的芬芳，从木邪石的耳畔轻轻拂过，“小女与大人素不相识，不知大人……为何竟如此挂念小女？”
“当高官重臣纷纷因故卷入刺杀，其下的人们便也因此取得了掌握他们权柄的机会。”木邪石冷冷笑了一声，丝毫未被女子那份引诱动摇，“我便单刀直入地说了，陆小姐。据我了解，曹家与那所谓的灵指武馆事件也脱不了关系。吏部尚书曹寸终有一死，而我则想请您取而代之，成为吏部的尚书大人。”
陆氏轻轻退后了半步，突如其来的苍白骤然爬满了她那柔美的脸庞。她强作镇定地轻笑了一声，声音之中隐隐夹杂着淡淡的颤抖，“……您在开玩笑吧？小女一介女流之辈，怎么可能……”
“即使只根据坊间的传闻，在下也能清楚断定，您的确具备了与此职务相符的能力。至于男女的分别，那也并非无法逾越的鸿沟。”木邪石向陆氏轻轻一笑，往前踏出半步说道，“共性与个例往往有着很大的区别，要让世间众人允许女子担任官职固然困难，只让他们承认一个极端的个例却也并非没有相应的可能。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考虑到相应的利益，总会有人坚定地站在您的身侧。”
陆氏情不自禁地愣在了原地。虽然那屠杀的预言仍旧使她感到心悸，可那为政的诱惑于她而言却也太过甜美，太过珍贵。她的灵魂为这诱惑所吸引，开始情不自禁地暗中期待木邪石接下来可能出口的话语。
一阵转瞬即逝的浅笑迅速略过了木邪石的脸庞，少女眼中的期待使年轻的阴谋家确信了说服成功的希望。这个女人将会是一颗非常有用的棋子，早在当初了解到她的相关传闻之时，木邪石便已坚定了这一认知：
陆氏本也是世家之后，她那独自支撑着衰败家族的父亲与大世家曹家的家主曾是至交。正因如此，在她幼年之际家族背负累累债务之时，她那回天乏术的父亲才会将她送到曹家，请求曹家代为抚养自己的女儿。
光靠坊间的传闻当然无法令木邪石洞悉这位深闺小姐生活的本质，但只凭借她有机会接触书籍与教育一点，曹家若非对她过于溺爱，便是对她过于忽视。当曹氏的长子曹寸初次进入官场之时，官场中人也仅仅只是有些好奇，好奇为何这位公子撰写的公文，有时竟出自两种完全不同的笔迹？
如若只是师长帮助自家的幼子，倒也并不值得过分的惊异，可却有人无意间撞见，年轻的曹公子带着公文走入了自家宅邸以外的位置。众人本以为那意味着几个大世家间的勾结，细细打听后才得知，那竟是属于一个凋敝了的世家的老宅。
陆氏的父亲在送走唯一的女儿之后变卖了家产，开始走南闯北闯荡经商，终于在自己垂垂老矣之时回到了帝都，赎回了自己的祖宅。家族之中虽已没有其他男丁，他却仍固执地将女儿接回，重病的老人与年幼的少女就这样住在一间大宅之中，徒劳地宣称着家族的尚未凋亡，固守着属于世族的昔日荣光。
或是出于好奇，或是为了试探曹寸接近这栋宅邸一事背后可能潜藏的阴谋，官员们，尤其是那些对于上司的好恶极度敏感的吏部官员们，纷纷开始造访这栋原本清冷的宅邸。出乎意料地，他们在宅邸中遇到了一位外出迎客的少女，婀娜妩媚，只需一瞥一笑便足以使他们的魂魄飞离。
更令人惊异地，当他们无意之间在少女身前说出了朝堂之上的事务，少女竟总能给出最为巧妙合适的见解，为他们的仕途排除疑虑。上流圈子之中逐渐传出了“孤宅才女”的传闻，甚至有几位高官重臣看重了陆氏操控朝堂风向的可能，开始亲自登门拜访。
“要是没有参政的渴望，您又何必费心费力地引诱并利用那些朝中之人？您本已经勾住了吏部很多人的魂魄，若您提出上位的请求，您能收获众多的支持。”木邪石浅笑着轻轻向前踏出了半步，言语之中充满了诱惑，“可这还不够，您自己也很清楚，这还不够使您得到观念迂腐的众多异议者的承认。于是现在，有一份机遇摆在了您的眼前——”
木邪石忽然增大了声音，慷慨陈词道，“曹家的老家主因病告老，此刻仍在乡野的祖宅中休憩。如若‘绿影鬼’当真对曹家实施灭门计划，这个古老的世家或许可以避免完全消失的悲剧，却也因此再结不出任何的果实。”
陆氏的双眼微微一亮，聪慧的眼睛里闪烁起了希望的光亮。木邪石对此轻轻一笑，继续说道，“曹老家主为政多年，曹家的人脉，政敌的把柄，说话的分量，这些他全都有。可如若他还希望能够如之前那般掌控吏部，曹家却再不会有能为他效力的年轻人了。”
“启用其他世家的人终究只会意味着曹家的慢性死亡，我们全都心知肚明，老家伙死后那继任者定然不会再受一个无人的家族摆布。那么，如果这个时候有一个没有显赫家族势力背景，并无篡夺曹家权柄的实力的人站到了老人的面前，如果那个人竟还告诉老人，她竟怀了曹家的孩子……”
“等等……您！您怎么能这样污蔑小女的清白！”陆氏惊恐地后退了几步，那柔弱颤抖的指责不知曾让多少年轻人感到心碎？可木邪石却仍旧无动于衷。
“我从未建议您做任何事，陆小姐，有时候，言语比行为更有价值。”木邪石露出了一个鬼魅般的笑容，冷冷直视着陆氏的双眼，“诱导医者做出错误的诊断并不困难，而那老人一旦知晓了自己那毫无未来的家族能够拥有一线生机，猜猜看，他会不会不惜为之拼命？”
陆氏轻轻地低下头去，过人的聪慧早已使她清楚洞悉了木邪石接下来将要说出的话语。是啊……她完全可以伪装作曹寸的情人，为了腹中的孩子，出于追悼与悲愤，想要挺身而出代替重病的老人坐上高位，为那即将出世的孩子铺路。
……是啊，那个老人会支持她的，比起支持其他那些可能窥觊着老人死后留下的财富的人，老人能完全信任的人也只有她了。待她在朝堂上站稳了脚跟，运用权术和姿色骗取了众多高官重臣的支持，即便那老人要控诉她当初的欺骗，欺骗也并非是一种使人无法原谅的指责。甚至……她甚至可以让那老人再也无法开口，再在公众面前表达对那老人的沉痛追悼……
黑发的少女忽然板起脸来，露出了一种厌恶的神色。这样实在是太过分了！再怎么说，那个老人也曾收养了年幼的她，给了她一份安稳的居所。更何况……更何况……少女忽然从那权力的美梦之中惊醒，这才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份美梦的前提，竟是一场即将发生的血腥灭门。
“不……不！”陆氏惊恐地摇了摇头，几滴晶莹的泪珠闪烁在了那楚楚可怜的脸庞之上，“要是他们有危险的话，我该去通知他们的……我该去……”
“你想一辈子在这老宅之中指点江山吗？而且你可不要忘了，你并非那些潇洒的江湖中人。身为世族子女，未婚乃是一种亵渎。你终将成为另一个男人的所属之物，他若勒令你不可迈出房门半步，绝不会有人为你指出其中的不公。”
黑发的少女一脸惊恐地看向了阴沉冷笑的男人，匆匆后退，匆匆摇头，“不要……我不要这样……”泪花如同晶莹的宝石，从一张柔美至极的脸庞之上缓缓滴落。可她对侧那阴谋家却从那双令人揪心的眼睛深处，看到了逐渐燃起的决绝之火。
曹家确实养育了自己，可若不是这时代对女子如此不公，她又何必犯下滔天的罪过？她只是想要获得一个能与她的才干相符的位置而已！比起那些迂腐的老人，她既可以将吏部的事务处理得更好，内心深处又拥有着帮助其他那些因被时代束缚而无法施展才干的女子的远大目标！
陆氏的眼睛轻轻游离，不断为自己寻找着开脱的借口。况且，她并非有意杀死他们，对于这场骇人的刺杀，她不也同样无能为力吗？那可是个能够杀死刑力的杀手！就算她去劝曹家的人逃亡，他们又真的逃得掉吗？若是反而连累了那些帮他们逃亡的差役和平民，那不也是一种罪过？
她轻轻闭上了眼睛，深深呼吸着，几乎已经说服了自己。
随后，她想到了曹寸。
那是一个笨拙天真的孩子，幼年之时常被老师责骂为愚钝之人，躲在曹家大宅的暗处啼哭。正是在那时，对于知识有着深深渴望与好奇的陆氏才会碰巧与他相遇，狡黠地让他给自己讲解那些知识，这样自己便可以给他出出主意。
与生俱来的聪慧使陆氏的提议成功解决了困扰曹寸的难题，天真的曹寸也因此对陆氏产生了依赖。借口为了更好地帮助曹寸，陆氏让曹寸教会了她读写，让曹寸借她书籍，贪婪地吸收着古今的知识。与此同时，曹家的教师也发现曹寸忽然变得聪慧了起来，虽然有些不知变通，但只要课下仔细琢磨，总能给出正确独到的见解……
……真奇怪，明明只是个出于自身利益对自己产生了依赖的小可怜虫，为什么她竟如此挂念那个笨拙的男孩？
“春露姐姐？春露姐姐？”门扉外侧忽然传来了急切的声响，木邪石有些不悦地板起脸来，轻轻颔了颔首，“既然有客人来，在下也就言尽于此了。看样子，陆小姐应当也已明白了在下的提议。机会可能只有一次，您这些年来的众多努力，不都是为了登上朝堂而做的吗？请您切莫葬送自己的机会，待到时机成熟之际，在下自会再来叨扰。”
他低下头来，自行打开门扉，匆匆离去。等在房门之外的曹寸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眼神之中既有疑虑，又有敌意。
“春露姐姐，他是谁啊？”待木邪石走远，曹寸匆匆走入房门，急切地向陆氏问道。
“……礼部侍郎，你也知道，朝堂上的人也不时来找我咨询意见。”
“春露姐姐就是心太好了，谁来找你你都肯帮忙！”曹寸气嘟嘟地鼓起了嘴，似乎很不情愿陆氏与他人进行接触。可那理由在本就渴望施展才气的陆氏而言，未免也显得有些可笑。
曹寸总是这样幼稚，陆氏情不自禁地想到了他给自己取的这个绰号，当时他看到她把玩花草，非坚持说她像一滴挂在花瓣之上的晶莹露珠一样美丽而闪亮。在那之后，他毫不顾及其他人的看法与诽谤，到了哪里都非要使用这个绰号，甚至惹来了不少不必要的烦恼。
“啊！对了！我险些忘了正事！”曹寸有些懊恼地拍了拍头，急匆匆地握住了陆氏的手，“春露姐姐！你听说了吗？最近都城里有刺客，身手了得，很可怕的！你这里除了你和你爹爹外就没别的人了，多不安全！幸亏父亲大人在乡下养病，我是长子，家里我说了算！所以，我特意从家里抽调了一队卫士！都是些精锐的便衣守卫，旁人看不出端倪，也不会打扰到你的生活的！”
陆氏神情复杂地紧盯着曹寸，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痛苦的神色。曹寸看见之后，急忙问道，“春露姐姐？你怎么了？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小寸，你实话告诉我！”陆氏忽然紧紧握住了曹寸伸过来的双手，急切地看着他的眼睛，“你们家与那个什么灵指武馆的事情，到底有没有关系？”
她多么想要获得一个否定的回答！这样一来，那所谓的潜在机遇就根本不会存在！她就根本没有必要考虑那么多罪恶的东西！
“……有。”曹寸坦率的承认如同一道天降的落雷，彻底劈碎了陆氏最后的幻想。 “父亲大人……他很讨厌暗族。当他得知一个名震江湖的武馆背后竟是暗族的叛逆分子之后，他的好恶推动着他为出兵做了很多帮助……”
漫长的沉默在空气之中缓缓蔓延，曹寸轻轻低垂着头，似乎竟认为这也是他的过错，是他导致了家族的危亡。
在那漫长沉默的尽头，曹寸却又忽然惊叫了一声，猛然抽出了被陆氏握紧的双手，“啊！对啊……对啊！那我现在不也是那个杀手的仇人了吗？我来找春露姐姐，万一被杀手撞见了，岂不连累了春露姐姐了吗？”
“对！对不起！”曹寸大声向陆氏喊着，泪水从他慌张而稚嫩的脸庞之上迅速涌出，使他无法看清陆氏脸上的神情，“我！我这就走！我会给你写信的！春露姐姐！我们信上再聊！那些卫士要是干扰到了你！你随便骂他们！罚他们！”
“那我走了！那我走了！”他匆匆退到门边，逃一般地跑向了马车，全然没有发现陆氏向他的背影伸出的手，与那背后终究没能说出口的言语。
陆氏终究没有劝说曹寸进行逃离，或许她已为了理想不惜牺牲一切往昔，又或许，她仍觉得自己还有时间犹豫。
皇帝辜54年1月6日，时任吏部尚书曹寸被刺于官邸。第二日，大雨滂沱，如同天空正在悲戚恸哭。收到了消息的陆氏摔碎了手边珍爱的花瓶，第一时间冲出了自家的老宅，冒着暴雨冲向了曹宅，洒下了无数混入了暴雨的泪滴。
她跑过无数房间，不见任何活人。她推开那熟悉的门扉，有一个身影静静坐在那里，她微微一笑，一瞬之间心情竟忽然平复了下来，再定睛一看，才发现了那身影的胸部残留着一个巨大的空洞。
几本书籍静静地摊开在了业已死去了的曹寸面前，这个天资愚钝的少年每个夜晚都在勤劳地汲取着必要的知识。在他书桌的角落里，放着一盆插花，一支发钗，一块手帕。陆氏轻易便能看出，那都是自己留在曹宅的杂物。
天雷劈落，如一双有着巨大蛮力的双手，将陆氏狠狠按在了地上，使她的身形剧烈颤抖。直到暴雨停歇，伊人走出了业已荒废的宅邸，她的青丝便已尽数变为了白发。
何迷惘，自恃铁石心肠？天雷劈入心头，碎铁心，断石肠，直瞪眼，空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