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地势逐渐低缓，平坦旷野无限延伸，直至目之尽头。
裴璟带着几名亲随正往红山方向赶去。
他留下大部分雁栖弟子由严礼师兄弟三人带领，在扶风山脚下布置疑兵诱敌，他没有把握能够拿下扶风，也没有时间再跟秦如血耗下去。
裴璟将叶似阳等人的尸身送还，刻意在尸首上留下了火药和硝石的痕迹气味。
这一招足够让秦如血再在山上等个几日不敢动弹。
并且，他着急的要去见一个人，一个他又敬又怕的女人，她的母亲。
矮丘顶高耸着一座白石塔，每一块白色大理石都切割得非常平整，静若尊雕。周围并没有什么遮拦，塔身在阳光照射下，更添庄重神圣。
裴璟翻身下马，他的骑术已经十分熟练，白殊和另一名护卫吩咐剩余的人去四周警戒。
裴璟的贴身队伍又增加了一名齐巢仙的手下，叫做林文诸。他跟白殊一样，裴璟心里明白，每当多一分助力，身边就会多一个势力的眼线。
他们知进退，懂方寸，不该参与的事不会参与，可裴璟又不敢对他们过于疏远，否则这会被视作一个危险的信号。
独子见母，没有人会去叨扰，白殊和林文诸自觉的守在塔底，几名谷家的仆人奉好茶，准备了桌案草席，领着两人前去休憩。
白殊落座后，见林文诸怀揣心事站在窗口边，出声询问道：“林兄，在想什么。”
“大战在即，姑爷还要花时间来见自己娘亲，岂非误了大事。”林文诸道出自己的隐忧。
“非但不误事，还会多添一份助力，几分胜算。”白殊喝了口茶，宁州的茶叶清凉苦涩。
“我听说他们谷家早就昔不如今，难道还能派出人手来？”林文诸不信。
“谁说要谷家派人了？”白殊道。
“喔？”林文诸将信将疑的看着白殊，后者已躺下身子，双手枕在脑袋上，不打算解释了。
裴璟一口气爬上了塔顶，看到许多陌生人士，个个身配武器兵刃，分布把守在塔楼各层里，唯有顶层无人看护。
他身为谷家少主，家中的护卫个个认得，这伙来历不明的生面孔让他琢磨起来。
塔顶内部光线充足，明亮却又干冷，母亲谷月萝已经等候许久，她那张美貌的脸皮将内心所有的情绪和感受都掩盖起来，自从裴璟记事起，就是如此。
裴璟素来知道母亲的习惯，房间被打扫得非常整洁，仿佛常年有人居住一般。
谷月萝的嘴唇紧闭，背坐窗前，脸部轮廓显得线条硬冷，长袍袖口宽大如翼，袍身缎面精美，更显疏离冷漠之感，见到裴璟上楼，眼里没有任何变化，依旧锐利麻木。
楼阁内除了一名老仆服侍左右外，还多一名皮肤黝黑，身形臃肿的异族中年男子。他跟谷月萝平齐而坐，虽然保持一定距离，但相对比之下，裴璟这个亲生儿子反倒更像个外人，或者说更像一名客人。
“母亲。”裴璟恭敬的伏地而拜，站起身后，眼中余光不停地打量着母亲身旁这个男人。
“这是衮先生。”谷月萝提到他的时候，语气更加冰冷。
“衮先生，有礼。”裴璟只是拱手抱拳，他听过此人的名号，也大概猜到了这个人与娘亲的关系，鄙夷厌恶之感强压心头，之前的疑惑此时也都解开。
看来娘亲许诺了天大的好处，让这个宁州最知名的佣兵头领为谷家效力，至于这个好处嘛，裴璟心中有数。
衮老八笑着点点头，轻声说道：“某家让你们母子好好说话，这便下去。”
“不必，你既然已是我的男人，我和谁讲话你都有资格在旁，除非，你自己不愿意听。”谷月萝淡然道。
尽管早有心里准备，听到“我的男人”四个字，裴璟还是眉头一皱，他忍住不去看衮老八猥琐的笑容，牙关紧咬，浑身绷直，径直走到客席桌案前坐下，一步一步踏得地板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衮老八并非是个没有眼力劲的人，他已然察觉裴璟心底的恼怒，自己再坐在这里反倒尴尬，他开口道：“正午前应当会有消息从红山传来，某家得下去等着，夫人想必也心急知道。”
谷月萝并未看他，只轻轻点了点头。
衮老八沉重的身躯伴随着“哒哒”的脚步声下了楼，楼下的声响陆续传来，他很识趣的将楼中守卫都带了下去。
外人的离去并未让母子二人显得更加亲密，裴璟端起茶水倒入嘴中，尝不到一丝滋味。
“母亲已经对红山动手了？”裴璟小心翼翼的问道。
“我没那么多功夫，像你一样浪费时间在其它地方。”谷月萝似有不满，嘴角低沉。
“母亲说的是。”裴璟心里却非常委屈，若非他将秦如血引至扶风，红山又岂会如此空虚。
可母亲从不是他可以抗拒顶嘴的对象，说来奇怪，似乎没有人可以是。
裴璟拿出一封聘书，是跟齐巢仙所定的婚约，他原想起身递呈，趁机坐到母亲身边，但那名老仆却已经走了过来，替他拿给了谷月萝。
谷月萝只是冷冷看了一眼，甚至没有翻阅详看，将聘书又递给了老仆，吩咐道：“按日子准备嫁妆，打点一切。”
老仆接过后去一旁坐下，从桌案边的木箱里掏出文房笔墨，对照聘书中的礼仪细节开始核算开销。
“那女孩模样你可瞧见了？”谷月萝脸上难得的浮现一丝温柔。
“是，见到了，母亲定会满意。”裴璟感到来自母亲的关心，又想到了只见过一面的未婚妻子，嘴角微扬。
“看你这模样想来她长得不差。”谷月萝见不得孩子轻浮的模样，脸色挂灰，“我只是担心这商贩子女无甚气质，不通礼数，进了谷家的门后，我得好好管教。”
“母亲多虑了。”裴璟心下叹息，难道男婚女嫁不是该问喜不喜欢，模样气质又顶得了哪般。
“好了，眼下最要紧的事情，还是红山。”谷月萝话头一转，那般短暂轻柔又转瞬而逝。
“母亲吩咐吧。”
“你就没有点自己的主意？都要我来给你安排。”
裴璟不敢说话，心里虽有万般计较，但他明白，无论如何主意计策说出，都会遭到母亲冷嘲热讽，挑出不妥之处责骂一通，与其费这一遭功夫，不如当下就乖乖闭嘴，听母亲安排便好。
“刘诏玄人马在哪里，你可知晓？”
“按日子脚程应当快到红山了。”
“哼，他早就到了，可是除了派人打探情报之外，麾下人马已经有三日未动了。”
“他在等什么？”比起刘诏玄按兵不动，裴璟更关心他此举的意图。
“自然是等利好的消息，如果红山空虚，他当然就会动身，如果红山无恙，他便要等你和许骞云的人马赶到再做打算。”
“那他就快动身了，若刘诏玄探得红山已经开战，立刻就会带人攻上去。”裴璟算了算日子和脚程。
“你现在要做的，就是赶快去阻止他，莫要让他和衮老八的人冲突起来。”谷月萝命令的口吻愈加严重，她只盼这个不成器的儿子能够办好这件事，她低估了刘诏玄的应变，这个人不但十分沉得住气，遇到稍纵即逝的机会绝不错过。
若他一味求快，一定会赶到凉州佣兵到达前赶至红山，这样就可以让他先去消耗红山战力。可他竟然耐心的又等了三天，一动不动，反倒让凉州佣兵先赶上了。
不激进就不会出错，不出错他的营盘就稳如泰山，这样他在雁栖门的势力依然可以稳压裴璟和许骞云一头。
谷月萝不希望衮老八手下的人死伤太多，如果刘诏玄黄雀在后杀上山去，他大可以事先不知情未由，一律格杀，那衮老八的佣兵团难免全军覆没，这份“出卖”自己得到的“彩礼”就次毁于一旦，从衮老八的态度看来，他似乎毫不在意，或许他还有底牌没有露出，更或许他认为哪怕一无所有，换得自己的承诺，便就足够。
裴璟见母亲眉头紧锁，心事繁重，又不愿道出，只好乖乖坐在原地，不敢出声打扰，就这般静静地同处一室，对于裴璟来说也算是莫大的恩赐了，清冷的阳光似乎也变得有一丝暖意。
“母亲。衮先生他......”裴璟从旁试探，他准备好一番说辞。
“你还待在这儿干嘛？娘嘱咐你的事情，还不快快去办。”谷月萝突然诧异地看向裴璟，语气中带有一种不容质疑的决断。
裴璟被母亲打断，知她肯定不会跟自己详说此事，只能不舍地站起身来，朝着母亲又拜了一拜。
“是，是，儿子这就去。”
裴璟道别之后，准备转身下楼，回过头看去，娘亲又在桌上奋笔疾书。
有的人办事用宝刀利剑，有的人则是用羊毫和宣纸。
这些东西都可以让很多人失去性命，但后者往往更让人难以防备。
看着母亲冰冷的脸，微愠的神态，裴璟知道如果再不离开，恐怕母亲真的会大动肝火，他不忍心惹母亲动怒，母亲为了自己，不惜作贱自己，下嫁给那么一个粗俗草莽之人，他懊恼自己提到衮老八，好不容易能跟母亲多待一会。
他真正想说的，是告诉谷月萝，娘亲大可不必如此做，儿子有信心凭借现有的人手，一举击溃红山帮。
但他又岂能不明白，母亲不会相信自己，在她面前，自己永远长不大。
裴璟失落的走下塔楼，白殊和林文诸已悄然跟在身后，见他脚步急促，也未有多问。
楼外，衮老八正跟十几名护卫在石塔旁等候，见得裴璟出来立马迎了上去。
“裴掌门年少有为啊。”衮老八奉承道。
裴璟沉着脸，强忍怒火，暗含讽刺道：“衮先生年老有为。”
衮老八也不动怒，他道：“今后都是一家人了，如果有什么某家帮得上忙的......”
“您已经帮了大忙。”裴璟出声打断。
“这都是份内的事情咧。”衮老八打起哈哈。
“不，你帮了谷家，帮了雁栖门，这份恩情我记下了，来日定当加倍奉还。”裴璟声明道。
衮老八当然听出言外之意，裴璟在提醒自己，他只是一个施以援手的外人。
衮老八的笑容变得有些僵硬，但裴璟已经请辞道：“晚辈还有要事在身，恐不能跟先生长叙了。”
说罢他给左右递了个眼色，大步离去。
众人翻身上马，沿着丘陵小道下了山，急往红山奔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