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
万家灯火通明,人人喜气洋洋,虽然明州城早已明令禁止核心区域燃放烟花,但空气中弥漫的年味却一丝也未曾减少。
康如初放下手机,背靠床头,双手枕在脑后,看着仍旧裹着层层纱布的右脚,寂寞地叹了口气。
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没有回家过年。往年的这个时候,他该跟爸妈一起坐在客厅沙发上,讲笑话、看电视、吃水果,阖家团圆。
刚刚爸爸妈妈就打电话过来一阵嘘寒问暖,他也只好昧着良心撒谎,说自己安然无恙,叫他们不用担心。
爸妈年纪大了,总爱唠叨些有的没的,他也一一附和,耐心地听他们叮咛嘱咐。听时觉得烦躁,可一挂断电话,又开始想念他们的唠叨,心中泛起愁绪万千,痕痒难耐。
想找林小蝶聊聊天谈谈情寄托一下哀思吧,刚点开聊天窗口,他就犹豫起来。
这几天林小蝶的态度总是冷冰冰的,虽然有问必答,但每次回复的内容都是干巴巴的,好像两人之间的关系还不如一起工作的同事,只是一对即使见了面也没共同话题的陌生人。他起初还疑惑,不过最后也想通了:林小蝶毕竟是凡人,脑袋受了这么严重的伤,情绪难免会有起伏,可能还在过渡期没适应。
因此也没深究。
接着他又翻找联系人,想着能跟谁说说话吹吹牛消磨时间,可转念一想:大家都在欢欢喜喜过新年,哪有空理你啊。
于是便又作罢。
不过,也有好消息。
燕归梁没死。
他的确躲进了深山里,可康如初的那番话一直在他耳边回荡,思忖良久,他还是决定不再逃避,于是绕道回了桥下,只是他回来时没见到康如初和林小蝶,以为他们已经走了,便想着明天一早收拾行李再回家。
后来,邬浩带队来救林小蝶时,顺便也将燕归梁带了回来。
当晚,燕归梁想了康如初说的话一夜,第二天在看过自己的老婆孩子后,就向警方自首去了。
不过在这之前,潜龙集团的单总早就陪着大同来慈爱医院探望过他,而燕归梁,当然也帮着康如初说了一些好话。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如果不是康如初的提醒,我早已死在雪山中”。
康如初即使再笨也知道,有了他这句话,自己的工作是一定保住了。
至于能力评估方面,据林小蝶所说,K一直在为他据理力争,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
“唉,这么久了,黑洞那边也没点动静,不是说好了一起对付雷的嘛,言而无信……”
“谁家的熊孩子,大晚上的还放鞭炮,吵死个人……这里可是禁燃区欸,没有警察来抓他么?”
“唉,早知道叫张群把纸笔带过来了,这样我还能写写小说。这个张群也是,就算你不知道我喜欢写小说,你就不会特意问我一下么?”
“哎呀这空调好吵啊……”
“现在出的电视剧都没以前有意思了,算了,不看了……”
康如初像个深闺怨妇般嘀嘀咕咕,逮着一个话题就碎碎念一番,好像这样就能排解孤单。念了一会,实在是没什么好抱怨的了,他就翻身东翻西找,想找些什么东西嚼一嚼,发出点声响,让空荡荡的单人病房不那么寂寞单调。
“嘿,惊了个呆的,差点忘了,我之前叫张群带了游戏机过来的。哈哈,有得玩喽!”
他兴高采烈地将游戏设备从包里拿出来。
“嗯——我记得说明书里有写到过无障碍游玩的……哈,找到了!”
他将游戏头盔戴上,开启传输和加载。不出片刻,正式登录游戏。
……
康如初于一片焦黄之中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数株挺拔的参天大树,金黄的落叶随风款款而下,好不唯美。
康如初向前走动,脚下的落叶沙沙作响。他伸手去摸树干,干硬粗糙的触感由指尖迅速传达到脑内,与真实世界一般无二。
他原地跳了跳,随后蹬腿狂奔。
“啊,久违的双腿,健步如飞!惊了个呆的,没有全套设备和健全的身体也能无障碍感受拟真世界,爽歪歪啊!嘿,这可比国内外某些只知道圈钱的无良厂商好太多了。”
他选择进入的这一篇章属于今年秋季免费更新的DLC,名为“星河在秋”,故事发生在一个被称为“风云大陆——西大陆”的地方,没有主线任务,全部由随机任务组成,玩家可以毫无顾忌地在开放世界内自由探索,享受全球最顶尖的游戏技术带来的不二冒险。
值得注意的是,虽然故事背景设定为剑与魔法,但在本次更新的内容中居然只提及了少量相关要素。也就是说,这里没有巨龙,没有女巫,也没有精灵,有的,只是可能完全作为背景板的魔法,以及人与人之间最纯粹的斗争。
对此,网上有不少传言称:灵犀在布一个大局,这次的“星河在秋”只是一个开头,后续还会有无数免费DLC推出并进行联动,最终组成一个完整的故事。
而灵犀网络给出的答复则是:我们不赞成“挤牙膏”的行为,但剧情和游戏玩法相辅相成,我们在满足玩家基本需求的同时,或许会考虑更富有戏剧性的更新方式。尤其是在游戏剧情方面。
这个答复无疑在某些方面印证了网上的传言,因此也在游戏圈内引起不小波澜。
有人对此嗤之以鼻:挤牙膏就是挤牙膏,你挤出来的牙膏即使再香,也比不上一次量大管饱的更新。
有人则抱以乐观的态度理性看待:《FtF》的游戏玩法本就可以基本满足所有玩家的需求,剧情不过是锦上添花,更何况《FtF》的本体和DLC剧情都经过精雕细琢,即使更新得琐碎一些、慢一些,也值得等待。
不过这些都跟康如初没关系,他只关心自己能不能在这个开放世界中获得快乐。——打游戏嘛,最要紧的当然就是开心了。
康如初一路飞奔,直到耐力条消耗了大半,他才停下来驻足环顾四周的风景。
夕阳薄暮,金黄的余晖肆意挥洒而下,笼罩空旷的原野。原野后,是一整片乔木林,焦黄的落叶与金黄的余晖相映成趣。而在乔木林中,有一缕青烟袅袅升起。
康如初此刻玩心正重,当然被那缕青烟给勾起了好奇心,想要一探究竟。
他跨过枯枝和灌木,穿过乔木林,来到那缕青烟附近。探头张望,原来竟有人在此安营扎寨,营火上架着一只野兔,正烤得滋滋冒油。
“惊了个呆的,好香啊……”康如初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火堆前,是一名金发碧眼的英俊青年,衣衫虽然凌乱脏破,但布料名贵,再配上他那略带忧郁的气质,很难不让人联想到落魄的豪门子弟。
康如初走上前去。
“站住!来者何人?”青年立刻紧张地站起来,举起手中的匕首,充满戒备地盯着康如初。
“Whoa,whoa,chill man,别这么紧张嘛,我是good-guy来的。”康如初无辜地举起双手,站在原地不动。
青年打量他一阵,似乎是从他的眼中感受到了善意,便放下举着的匕首,问道:“你是附近的猎户?”
康如初打开状态面板看了看自己的打扮,便耸耸肩,回道:“Sort of. 我啊,more like旅行者。”
青年居然听得懂他那三脚猫水平的口语,好奇道:“旅行者?但……你怎么没有行李?”
康如初笑道:“Do you mind...”他双手比划着,想要坐到火堆边。
“Oh,it's alright,have a sit.”青年下意识地用与康如初相同的语言回答,很显然是被他带歪了。
康如初没心没肺地笑了:真好玩。
他随便找了块石头搬到火堆边,悠闲地坐下,拍拍膝盖,接着之前的问题回答道:“我生性浪荡,不喜欢被外物所束缚,自然不会随身携带行李,碍我步伐。”
他细细打量了青年几遍,又问道:“倒是你,衣着华贵、气宇轩昂,却为何浑身脏破凌乱,眉眼之中暗藏落寞?”
青年叹了口气,坐到羊皮毯上,双眼在篝火的照耀中透露出郁闷,“只因天地不公,造化弄人!”
“哦?何出此言?”
青年叹息道:“我名查理,原是古斯特王国公爵之子,本该尽享富贵荣华,继承我父公爵之位,继续为国尽忠。奈何君主多疑,奸佞当道,一帮乱臣贼子竟然诬陷我的父亲手握重兵意图谋反,硬是逼我的父亲上了绞刑架。”
康如初偷吃兔肉的动作一顿,心道:这家伙身世还挺显赫,嘿嘿,我要是帮他复位,不知道能给我什么好装备?
查理打开了一坛酒,继续道:“彼时我已参军五年,正率领家族亲兵在前线浴血奋战,为王国开疆拓土,眼见胜利在望,却自王都传来此等噩耗,怎能教我不心寒?”
康如初咽下口中的烈酒,“所以,你起兵造 反了?”
查理面露苦涩,“我若是有那胆子,也不至于沦落至此。”
他将烤熟的兔肉取下,分一半给康如初,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我虽气愤,但前线战事已焦灼万分,若是此刻鸣金收兵,无异于大开空门,自乱阵脚,给敌人反扑的机会,恐怕顷刻之间便会兵败如山倒,溃不成军。于是,我忍着悲痛打赢了战争,逼对方割地赔款、俯首称臣。战争结束后,我即刻策马飞驰,意欲回京质问国王。”
“后来呢?”康如初听得入迷,一面撕咬手中的半只烤兔,一面好奇地追问。
“谁知我刚进王都城,便有禁卫军将我团团围住,卸了我的虎符,将我打入死牢……”查理痛心疾首,仰天长恨,“我为国家征战沙场,抛头颅、洒热血,五年军旅生涯立功无数,不知为古斯特王国打下多少疆土,可到头来,国王却听信奸臣之言,要以莫须有的罪名将我处死!”
查理眼中恨意昂然,那冰冷的目光如军刀一般锋利,吓得康如初手一哆嗦,杯中的酒撒了一裤腿。
他得经历过多少生死搏杀,才能有这么锋利的目光;他得受了多大的屈辱,才能有这么惊人的恨意啊!
“幸好,幸好议会之中总有忠臣,他们不愿见我受此屈辱,苦苦向国王求情,说我功勋卓著,即便犯了罪也当功过相抵,罪不至死,国王这才免我死罪,不过,也夺去了我的爵位,将我贬为平民,流放边疆。”
查理仰头豪饮烈酒。
“边疆?”康如初环顾四周,咽下口中的兔肉,疑惑道:“据我所知,我们脚下的这块地位于西大陆中南部,是有人烟的,不算边缘地带呀。”
查理苦笑:“古斯特虽然是王国,但放眼西大陆,也只能勉勉强强算个大一点的中型国家,只是因为物产丰富、经济繁荣,再加上我家族治军有方,才得到了当今的地位。所以这边疆,其实就是一块与邻国交界的旷野罢了。”
康如初恍然:“原来如此。”
他给查理倒了一杯酒,“那接下来呢?你有什么打算?”
查理已经喝得微醺,咬牙道:“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要替我父亲昭雪,还有德洛丽丝……”
“德洛丽丝?是谁?”
“旅行者啊,你必定是从遥远的东大陆而来吧?”
康如初点点头。
“德洛丽丝,月光下的紫罗兰,莱茵河畔最美的少女,她的双眸比河水还要清澈,她的舞姿比蒲公英还要优雅,她的歌声比夜莺还要悠扬。多少吟游诗人,只因见了她一面,便谱写出世上最动人的诗歌……”
一提到德洛丽丝,查理的眼中便绽放出欢喜,还有一缕浓浓的相思。
“那你和这德洛丽丝……”
“我与德洛丽丝幼时便相识,每当我随父亲进宫,国王总会允许我与德洛丽丝一同玩耍。不错,德洛丽丝,正是古斯特王国的公主。而我与德洛丽丝,早已情定终身。”
查理眼中已是醉意充盈,可他又打开了一坛烈酒,给自己和康如初满上。
“就在我被流放边疆之后,德洛丽丝绝食抗议,希望能唤醒她父亲的良知,不要再听信奸佞之言。可国王已经被污言蒙蔽了心智,一怒之下竟将德洛丽丝关进了城堡高塔之中。”
康如初摇头叹息:“啧啧啧,这什么父亲呀!”
“唉,不久之后……”
“德洛丽丝饿死了?”
“不。德洛丽丝她……昏迷不醒了。”
康如初满饮一大口烈酒,打了个饱嗝,醉醺醺道:“哦,那就是饿昏了。”
查理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德洛丽丝还活着,但始终昏迷,谁也无法唤醒她。”
查理给康如初满上,随后将壶中的酒一饮而尽,借酒消愁。
“两个月里,国王花重金找遍了全国的医师,可没有一个医师有能力救醒她,甚至都说她身体健康,没有任何疾病。”
睡美人?惊了个呆的……
康如初的眉头皱起来了:不是说好了没有女巫的吗?怎么还给下昏迷咒了?
“后来,国王发出通告:谁要是能唤醒沉睡中的公主,便能获封终身一等公爵,同时,还能迎娶公主!”
“嚯,看来国王的良知还没有完全泯灭嘛,还是挺关心自己女儿的。”
“那可是莱茵河畔最美的少女啊,多少人梦寐以求!而即便不能迎娶公主,古斯特王国的终身一等公爵,也足够平民疯狂。因此,来城堡试运气的人数不胜数,就连邻国的世家贵族也跃跃欲试,可没有一个,能够唤醒沉睡中的公主。”
查理再次打开一坛酒,以坛作杯,肆意豪饮。一口气喝了大量烈酒之后,他的脸色一下变得通红,眼圈也微微泛红。
“是我的机会了。我想。我若是能唤醒沉睡中的德洛丽丝,便能夺回我们家族应得的荣耀,也有机会与那些奸臣贼子一斗;即便是不能,那我至少也可以见一见德洛丽丝,缓解我的相思之苦……”
康如初静静地听着,他知道后面一定还有故事。
“岂料苍天不遂凡人愿。唉!那些乱臣贼子竟一直监视我的行踪,纵使我化装入境,也逃不过他们的贼眼,一早上报国王。而国王……呵,他竟见都不见我,当场下令将我逐出国门,永世不得入境。”
康如初气愤道:“这也太过分了吧!惊了个呆的,他连见德洛丽丝一面的机会都不给你?”
查理并未作答,只顾仰头猛灌烈酒。康如初也被他的情绪感染,闷声不吭地陪他喝酒。
没过多久,两人都喝得酩酊大醉,满脸通红,身体东倒西歪,要靠互相扶持才能不一头栽进火堆里。
“所以,你现在是一无所有,跌到谷底了,对么?”康如初捋直舌头,双眼直勾勾地盯着查理。
查理挑起沉重的眼皮,答道:“不错,我已失去一切,退无可退了。”
“既然如此,何不豁出去你的性命,搏他一搏?就算最后失败了,一切,也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
不知是喝多了出现幻觉,还是在营火的照耀下,查理竟从康如初的眼中看到了自己久违的一种东西。
血性。
如虎一般凶狠的血性,如狼一般残暴的血性。这股血性,很冲动,很恐怖。
但竟然也很美丽。
“一切,不过是……从头再来而已?”
查理的神情回归肃穆。
良久,他举起酒杯,昂然道:“好!一切不过从头再来!干 他娘的!”
“干 他娘的!”康如初大笑着与他碰杯。
笑声传出去很远很远。
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