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清醒的第一瞬间,是窜入鼻中极苦极苦的药味。
蝶翼般的睫毛微微一颤,继而缓缓扇开,现出迷茫无辜的凤目,呆呆望着床顶的碎花帷幔。
这里是……
扬城。
心,莫名地冷。
“醒了?正好喝药。”
晕乎乎的脑袋缓缓转向一侧,望着背着光,仿若云中踏至的白衣男子。
冷硬的心似乎暖了一角。
药味渐进,细眉轻皱,脑袋早已条件反射般转向了另一边。
恰时脑中恢复了略微的清醒,复而又无间断地转了回来,绵绵无力的手用力一撑,身体艰难直起,重重靠在了床板。
凤夜翎端着药婉,倾身歪坐在床沿,扶着兰如风单薄的背部慢慢靠在了他的胸前。
“凤夜翎?”
刚清醒的嗓音沙沙暗沉,难受至极。
“恩?”薄唇浅浅勾起,将碗递至苍白的樱唇,温柔的声音掺杂了丝丝心疼,“什么事?先喝药。”
待力气恢复了一丝,兰如风撑了撑,贴近身后人的颈窝,固执地抓过碗,一口一口细细吞下。
一双妩媚桃花目涌上无限心疼,棱角分明的轮廓有些坚硬。
空出的手掏出帕子贴在娇小的下巴下轻拭,叹息道:“你这又是何必……”
药尽,兰如风依旧不舍地靠着暖和的胸膛,任锦帕擦去嘴角的残汁。
嘴里的苦可以除尽,可心里的呢?
“凤夜翎,我问你话,你能不能,如实回答?”
“恩,什么?”
“你说倘若,有两个人,他们都是你特别亲近的人,有一天,他们打架了,其中一个败得一派涂地,你会帮他们中的谁?”
沙哑叙叙的声音,像在唠家常。
凤目半睁,愣愣看着透过窗外树杈,斜照进屋的光束。
暖洋洋的,好似能照进心底被渴望蒙尘的黑暗之处。
凤夜翎搁下碗,捞过被子盖在兰如风的身上,牢牢抱紧,尝试着将脸颊贴近毛茸茸的头顶,思索道:“那要看,帮了谁最有利。”
樱唇无声弯起自嘲的弧度,哑声道:“我还以为,你会谁都不帮。”
魂魄色眸恍惚一闪,手臂紧了紧。
没有解释,好似就该如此。
两个人无端陷入了沉默,各自想着各自的心思。
兰如风闭上眼,抱着凤夜翎的胳膊,贪恋背后胸膛的温暖。
“我困了。”
“那你继续睡。”凤夜翎的脸颊摩擦着毛茸茸的头顶,却没有丝毫别的动作。
“我要睡了,你不放手吗?”
“我不放。”蛊惑磁性的声音,透着一股任性的执拗,环着的手臂紧了紧,复而松开了,“呵,骗你的。你好好休息,等你感觉好了,咱们就起程回京。”
“回京?”
“是啊,皇上命你在夏季之前赶回京城,至于行程,不必过急。”
兰如风不禁有些哑然。
无端派来扬城,又无端召回京城。
有些猜不透那身居高位者的想法。
“对了,河道如何?”
“已经很宽了。”
“恩,那就好,别的,我也想不出什么办法了。”
凤夜翎扶着兰如风躺下,细心盖好被子,温柔笑笑,“你好好休息,下午我再来看你。”
“恩。”兰如风乖巧点点头,听话地闭上了眼。
感觉有一只温暖的手细心理了理脑门前的碎发,继而轻微的衣袂声后,门扉轻吱,脚步声渐远,直至不见。
凤目豁然睁开,目光坚决扯开了被子,下床穿好衣服,束好头发,快速打开窗,欲翻出去。
可惜身上依旧无力,翻窗翻到一半,近乎滚一般滚到了廊前。
忍痛挣扎了一会儿,兰如风扶着腰巴着柱子踉踉跄跄站起,隐觉一束冰冷的目光射了过来,不由自主抖了抖,侧头看去。
对面迎面一风华白衣男子,白净的面容融化于光晕,看不清晰,桀骜不驯的墨眸虽冷,模糊了些诧异与无措,银带束发,翩然纷飞,令人好似心生幻觉。
此人……
兰如风还未想清源头,那人盯了一会儿,僵硬地扭过脸,不发一语四处看了看,仿若未曾看到过刚才那令人尴尬的瞬间。
兰如风亦转头四处看了看,见四周除了他之外再无其他人,赌气般拍拍屁股上的灰尘,一扭头,大摇大摆地离开了。
走了许久,才恍然大悟。
那人,不就是当朝左相——寒域魄嘛!
竟真的是他来了!
不管其他。
想着,人早已到了街道上,热闹的背景,现实的漠然。
日上杆头,虽不烈,却仍然能晒得人晕晕乎乎。
身上依旧无力,能清晰地感觉到唇部的干涸与冰冷。
似乎每走一步,每抬一次腿,都要用尽全身的每一处力。
这种感觉,有些陌生。
抬步,进了一间茶楼。
茶楼里嘈杂一片,各处有各处故事。
安安静静坐于一角,点了一壶铁观音,聚了聚神。
东桌。
“前些日子,隔村的李嫂子差点没命,幸好有魏郎中在,开了几包神药,李嫂子喝了以后立马见好了……”
“……”
不是!
南桌。
“昨日叫蔡锅的小子,硬要上莫移山出家,被蔡家长辈用两头牛拉了回来……”
“……”
不是!
西桌。
“话说,当年的萧大侠,留有遗腹子,你们猜猜,如今是谁?”
“……”
不是!
北桌。
“王员外的女儿几月前跟人私奔,这两日找了回来,乡里人闹着要浸猪笼,王员外那彪悍夫人哭晕了几次……”
“……”
还不是!
近桌。
“老张,你到底想说什么呀?大伙可等着你开唠呢!”
“让我想想,让我想想!嗐,都是何驴蛋那小子让我捎东西,光记着找人,那大事记不起来了……”
“净吹吧,老张头!”
头有些晕,饮一口茶,指尖揉揉太阳穴,落于桌面着力点了两下。
当下,近桌的人看了过来。
兰如风垂首,唯余光洁的额头,纤细白嫩的指尖转着手里的瓷杯,慢悠悠道:“近日出了大事,各位没听说过吗?”
音色低沉偏高,引得周桌的人全看了过来。
近桌的人面面相觑了会儿,那被人称作老张头的六十余岁灰白头发的老头扒拉着凳子坐到了她一桌,兴致勃勃道:“何等大事?小伙子,说来听听!”
其余人见了这动静,纷纷端了自己的凳子围了一圈,等着听下文。
“几日前,瑶台山庄惨遭灭门……”转瓷杯的指尖不自禁微一用力,骨节隐透骨白。
“啊!对啦!”老张头一拍大腿,神情大喜,高亢站起,手脚并用比划,兴奋道,“话说三日前,恰逢大雨瓢泼,乌云满布,瑶台山庄不到一盏茶的时间,被人灭门。尸体横陈,血水如河,整庄钱财,被人洗劫一空,只剩下残垣断壁,最终被人一把火烧光。火光于细雨中连烧两天两夜。”
“庄里所有人岂不是被人毁尸灭迹,尸骨无存?”
……
“听说瑶台山庄金银珠宝遍地都是,那贼人岂不一夜暴富?!”
……
“烧了两天两夜,可见山庄之大了!”
……
瓷杯落入手心,包住瓷杯的指节捏的发青,全身好似被冷水一遍遍淋透。
“呲”一声,细白的指尖淌下一溜鲜红的血迹。
老张头唾沫翻飞,喜滋滋摸了把下巴处几撮杂毛,故作高人仰头道:“要说啊,瑶台山庄清白几世,上有南傲国右相叔伯,下有庄里上千人的盘根节支,外有江湖各道的亲朋好友,内有沐家众多武功高强之辈。要说那灭门之人,势力之大,无头无绪。”
“那岂不是一桩无头冤案?”
……
众说纷纭,却没有一个人知道,灭门者何人。
脑中一时晕厥,一抹修长的人影闪于脑间,下意识晃晃脑袋,想驱尽脑中所有。
心里烦躁不已,兰如风愤然起身,扒开唏嘘不已的人群,逃也似得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