邰警官又朝那个房间的窗户望了望，随即目光落回到这座简陋小楼的入口处。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眼光犀利，像个神探，一切违法犯罪分子在他面前都无所遁形，望风披靡。社会的清静太平就靠他了，就靠他这么目光一扫。呵，你可别幼稚了。他对自己说。不过这样想想，时间会过得快一点儿。
晚上八点的时候，他接到区治安支队的电话，说有人举报，宋家岭有人卖淫，连具体哪栋楼哪个房间都说得清清楚楚。宋家岭不是他的辖区，甚至不是区分局的地面儿。在平时，跨区域执法绝对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甚至是没事找不自在之举。但近期，由市局统一部署，开展集中打击“黄 赌 毒”的行动，跨区执法就成了常规手段。原因不言自明，都是兔子，也没必要装什么大尾巴狼。
挺没意思，可也不能说不愿意。局里面的命令，照着执行就是，反正是值班，与其闲坐，不如外勤。邰警官一片平常心，但是手下几个兄弟却个个颇为兴奋。换了便装，开了两辆车。邰警官和三个警员坐在一辆车上，这三个人一路上讨论个不停。也难怪，这些小伙儿都是二十郎当岁，一个警员两名辅警。入职不久，连孩子的阶段都还没有完全度过，平时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抓嫖”这两个字很是挑动了一下他们的神经，扩展了想象力。值班的无聊和沮丧一扫而空，他们变得热情洋溢。
自己也曾经这样年轻过。年轻的时候，社会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至少不完全是。
那时候南风北渐，夜总会多了起来。自己的辖区就有一家，名字叫“紫禁城”。刚到所里的时候，就有人专门交待，这家店不要碰。
不要碰。嗯，大概可以有两种解读，一种是不要找它的麻烦，还要一种则是不要和它有任何关系，不要进去消费，也不要跟它的老板打交道。汉语真是博大精深。生性严谨的邰警官——那时候人们还习惯称他为小邰——决定把这两种解读都做到。
夜晚巡逻，从它的门口经过，可以听到里面的欢声笑语，映着霓虹灯编织成的招牌以及浮夸的装饰灯具，让他不由得耳红心热，神摇目眩。他很想进去看看，只是看看，就像第一次去故宫博物院，满足一下好奇心而已。那里面的东西，无论是不是想象中的灯红酒绿，人靓衣鲜，他都可以当做隔着一层玻璃，就像参观展品，他绝对不会妄想着伸出手去感受一下。绝对不会。
有时候他也会转到后面的停车场，黑压压的一片，一辆辆轿车就像一块块耸立着的墓碑。小邰不懂车，但他了解车牌上的玄机，这是在省城警界混想要不出事的必备素质。有些车牌，让他心里不只是咯噔一下，简直还有点心惊肉跳了。哦，原来是这样。当他远远地离开之后，他才摆脱了震撼，敢去思考这件事。他明白为什么“紫禁城”不能碰了。
就这样，“紫禁城”雄踞在他的辖区内，矫矫不群，威风八面。
一年之后，这个袖珍的罪恶之城倒了。连带倒下的，除了上面的大人物，还有小邰的所长和教导员。
小邰参加行动的时候，舞榭歌台已经冷清了。男男女 女抱着头，有些蹲着，有些面对着墙壁站着，就像华丽地板上长出的衰草枯杨。外面很热，里面的凉爽让这里多了几分非人间的气息。这些人确实挺会享受的，小邰想。也许几分钟前他们还在纵 情欢乐，为自己的空虚人生镀上一层又一层廉价的亮色，靠着金钱和性体验构筑虚假的心理优势，以显得自己与众不同。本本分分的老百姓和辛辛苦苦的警察，在他们心中大概就像傻瓜，像蝼蚁，可以随意鄙视、嘲笑、侮辱、践踏。不，这只是我们的想法，显然是自抬身价了。他们对于我们是根本的不屑一顾，毫不关心。小邰想到一个许久不提的政 治词汇：剥削。剥削者的可恶，不仅在于对被剥削者进行物质上的巧取豪夺，更在于对被剥削者进行精神上的贬抑。你可能觉得我的人生不健康，但你也得承认你的人生很乏味。无论如何，我的人生精彩多了。
但现在，情况有了一点点变化。小邰可以居高临下地对他们表示怜悯，这让他感觉不错。只是这种不错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女性违法者鱼贯而出，小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侧脸儿。
“好好的人为什么出来卖？”
“一晚上挣两千，你卖不卖？”
眼看着越说越离谱，邰警官咳嗽了一声，“注意点形象，你又不是娘们，这些东西你永远想不通。到时候你们的招子都放亮点，别把人给跑了。多想想培训时怎么讲的，有什么要注意的，比在这儿瞎扯淡强。”
“邰所，还有个问题。”
“说。”
“男人为什么要嫖呢？”
“你是男人还要问我？”
一车人哈哈笑了起来。
邰警官对于城中村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所以到了宋家岭的边缘，四个人就下了车，走了进去。按照线索，他们很快在一栋私盖小楼的四楼定位到了那个房间。邰警官使了个眼色，三个小伙儿心领神会，走到入口的一边儿。那儿有一个烧烤摊。不错的掩护。
邰警官在另一边儿抽着烟，装作等人的样子。三根烟抽完，还是没发现什么动静，没有人进，也没有人出。他想知道窗户里面究竟是什么样的情形，他能想象得出。只是这想象的画面是不确定的，是有条件分支的。如果举报为真，那是一种光景；如果为假，那就又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邰警官用力吐着烟草的废气，伴随着长长的叹息，等的时间长了，胸口全是闷。
“他妈 的，这不会守到半夜去吧。”旁边的年轻警员小刘低声嘀咕着。邰警官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基本上可以确定，这最多是个单干的暗娼。用不着守到半夜，如果过段时间还没动静，他们就近撸个串，兜一圈回所就是了。
邰警官低头把第四根烟点上时，就听小刘说了句，“我 操，头儿，快看。”
声音很小却很急迫，带着嗓子眼儿冒烟的味道。邰警官向上翻了翻眼睛，看到窗户口一个上半身luo露的女性躯体，似乎正在向下张望。有点像维纳斯的雕像。他想。他可没那么激动，示意大家别暴露之后，对小刘说：“看到她拿的手机没，有可能在等人，告诉大家再耐心等会儿。”
果然，没多久，一个男人从他们身边走过，上了楼。个子不高，肩膀很宽。四方脸，带着眼镜。白衬衫，牛仔裤。特征足够辨识了。不过，也许他是住户呢？也许他是拜访朋友呢？这两年可不比往日了，一定要慎重。
邰警官看了看时间，九点零八分。我给你一个小时，小子。他想。不过如果你不出来……想到这里，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无助感。那我们就只好先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