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毕,卫央便与楚弋慢步缓行至城东南的一条街巷。
只见许多出墙花街边柳浓妆艳抹,或站门前或立廊檐。或三三两两作一堆,或孤身一个成一影。或含羞带怯暗送秋波,或嘻嘻哈哈明抛媚眼。左一口温温柔柔公子留步,右一声娇娇滴滴哥哥进来。
楚弋眉头紧锁不悦的斜睨卫央,明明如入虎狼群中心惊胆战,缩颈胁肩一个劲往自己身上靠,生怕那群烟花之辈抢上前来生吞活剥,偏偏硬着头皮继续往前走。
又行了一段路,方才在一门前驻足,这里又与别处不大相同。中门大开尽显揖客之道,门无迎宾又有怠客之嫌。
“就是此处了。”楚弋听得卫央口气松快,不由得谛视他。脸上哪还有刚才露出的惧色,早已换了满面笑容,料是马上要和老相好会面了,所以才显得如此高兴。
想到此处,楚弋心里如同梗了一根刺,难受得紧。怫然道:“这就是你要带我来的地方?”
“是啊。”卫央笑眯眯。
居然敢回答的如此坦然!更气得楚弋火冒三丈,“亏你读过圣贤之书,这种地方也是该来的么?想是才子佳人小说看多了,想那勾栏之中也有才情的女子是你百年的姻缘?我劝你不要痴心妄想!那出淤泥而不染有情有义的女子,是百里无有万里挑一的,偏偏就着你遇见?这番话你好生嚼念,有你诸多好处!”气哄哄的说完抬脚便走。
没走几步儿又被拉住,这回不是衣袖而是手了,楚弋回头恶狠狠的瞪卫央,语气不善,“放手。”
卫央满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气的羞的。两只圆滚滚的眼睛直视楚弋清冷的双眸,抿了抿嘴唇,小声坚定的开口,“不放。”
“你放不放?”楚弋怒问。
两人之手接触的部分有些微湿意,也不知是谁的汗。
卫央看着他一言不发,手抓得更紧,楚弋都觉得有些痛楚了。
“我叫你放手,你推聋作哑怎地!”待要施力挣脱,又恐误伤卫央,只能大声呵斥。奈何这小王八蛋竟耍赖起来,任你横眉怒目恶语相向,只是不松手。
这倒也罢了,还敢睁着水雾蒙蒙的双眼纯良无辜倔强执拗的看着你,好似受了千般万般的委屈。
饶是一副钢铁铸就的心肠到此时也软化了,何况楚弋是面冷心软之人。
两人僵持了好一会儿,到底还是卫央先松了口,低声哀哀地唤,“楚兄……。”
楚弋转过脸鼻管子里一声冷哼,“如你所愿,进去吧,我倒要看看让你鬼迷心窍的是什么货色!”
虽然声音还是冰冰冷冷,语气也还是明嘲暗讽的,但表情大为松动。
卫央感受到了这点,把手缩回来。楚弋见了嘴一撇,正想说些夹枪带棒的话。卫央换了另一只手来牵他,话到舌尖滚了几圈又吞咽回去,下在肚里化作一丝甜。
楚某人嘴角飞快的往上翘了翘,刚刚正在气头上,没有注意到卫央的手。刻下他的手在自己手中,相较之下,竟比自己的小了一圈。仔细一看,手指细细长长,指甲修剪得齐齐整整。肉不多不少,握在手中,感觉甚好。鬼使神差的,楚弋抬起大拇指轻抚卫央白嫩的手背,果然滑不溜丢。
卫央停下脚步,向楚弋投去疑惑的眼神。
“怎么了?”楚弋先发制人。
卫央看了看楚弋清冷的面容,又看了看两人牵着的手,茫然不解的摇摇头,“没……没怎么。”一头熟门熟路的走,一头暗自纳闷,刚才是楚兄刮他的手背么?怎么可能!是穿堂风吧?
“哟哟,这谁呀?我瞧瞧,稀客啊,小少爷多久没见啦?哎呀呀,这张小脸蛋啊,真是越长越俏喽……。”老鸨儿顶着一张厚厚的粉脸,一边咧着血盆大口咭咭呱呱的说,一边对卫央上下其手,真是让人难以招架。
“呵哟!这神仙似的后生是谁呀?我瞧瞧,是活生生的人嘛?长得这般无可挑剔……。”老鸨儿眼睛晶亮,跨前一步想去摸上一摸。
卫央连忙张开双臂挡住她,要是被她得逞,可了不得,楚兄一定会将他拆骨入腹的。“好嬷嬷,我朋友不喜与人亲近,切望莫开玩笑了。”
“哎呀呀,你个小醋坛子,放心,嬷嬷我啊最喜欢的还是你啦。”说完捧起卫央的脸,在颊畔狠狠的亲了口,把卫央闹了个大红脸。
“咦咦,还是这般害羞啊。”老鸨儿拿着手绢捂着嘴嘎嘎的笑,笑完了又上前闹腾。
卫央的拦阻显得捉襟见肘,力不从心。眼看嬷嬷就要得手,这时,二楼传来一道声音,“小少爷,你还站那做什么?姑娘急着见你呢。”
卫央如蒙大赦,匆匆与老鸨儿告辞,拉着楚弋的手逃命也似的飞奔上楼。
老鸨儿恋恋不舍的盯着楚弋的背影,忽而扑哧一声笑了,“有意思,真有意思。”她此回的乐趣可不在于捉弄小呆子,而是观看小呆子背后之人那张瞬息万变的脸。皮相好就是讨便宜,脸即使黑臭得吓杀人也还是好看的。
“姑娘,卫小少爷来了。”侍女小叶高声道。
话音刚落,从屏风后转出一位女子。佩环叮当,莲步轻移,所过之处,香风阵阵。长得面若桃花,桃花含露满春色;冰肌玉骨,冰玉还须逊三分。
“你这孩子,让姐姐等得好苦,若不是为着听曲儿的事,不知还想不想得起我来。”莲香儿执起卫央的手娇嗔道。
“万望恕罪,实是有事脱不开身。”卫央唯唯,指着楚弋道:“这就是前些日子我与你说起的朋友。”
莲香儿问了好,道了万福。楚弋稍稍回了一礼。
打从一出来,莲香就注意到那个玉树临风的人物了,同时也察觉到他淡漠的眼睛深处隐藏着一种对她的敌视情绪,把本想与他亲近的热心肠都冷却了。
莲香吩咐小叶去把收捡的好瓜果好糕饼全拿出来,再泡两壶上好的茶。
“啊呀,你脸上怎么有个大红印子?妈妈又胡闹你了吧?真是的……。”莲香连忙叫另一侍女去绞条毛巾。
卫央嘿嘿无语,尴尬的摸摸后颈。
不一会儿,侍女捧着毛巾来了,莲香伸手要去接,楚弋早一步拿它到手,“我来。”不容置喙的语气。
想着那女的给卫央揩拭脸颊的唇印时,两人言笑晏晏,眉目送情,一副你侬我侬柔情蜜意的景象,楚弋心里就不舒服起来。
莲香怔了怔,随即微笑道,“好。”
“不……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卫央听到楚弋要帮他擦脸,慌得放下茶杯,连连摆手。
“你自己能看见么?”楚弋把毛巾按在他脸上,开始动手。
“不是有铜镜的么……。”卫央小声嘀咕,被楚弋瞪一眼便不敢则声了,老老实实抬高下巴,歪着脸方便楚弋擦拭。
楚弋拿开毛巾的时候居然觉得意犹未尽。
“多谢,有劳了。”卫央客套了一句。
楚弋瞥他一眼,见半边脸都被蹭红了,心下有点自责,下手应该再轻柔点的。忍不住问了句,“疼吗?”
卫央呆了呆,随即笑着摇了摇头,“不疼。”
“还是清清爽爽好看些,下回妈妈再闹,你就跑开些不要搭理她。”莲香儿一边笑一边把剥好的瓜仁放在卫央面前的小碟子里。
卫央点了两点头,“晓得了,姐姐,你也吃呀,我自己剥就行。”
“这会子倒跟我客气了,前儿个上门叫我唱曲儿怎么不这样儿?”莲香儿伸出纤纤玉指戳戳卫央的额头。
卫央低着头不好意思的笑,“说到曲儿,你怎的还不唱?”
“哟哟哟,听听这像什么话,也不教人家多歇歇。”莲香儿一边抱怨一边笑着起身进内屋拿琵琶去了。
“楚兄,这个饼子是岐林特有的。稍硬点儿,慢慢嚼倒也有味儿,你且尝一尝。”卫央拣一块递给楚弋。
“我吃不了这许多。”楚弋说。
卫央缩回手把饼掰成两半,再递一半过去,“喏,这下吃得了了。”
楚弋顿了顿接过咬了一口。
“好吃吧?”卫央笑吟吟的问。
楚弋点点头。
不刻,莲香儿抱着琵琶出来了。
坐在绣凳上,一首《点绛唇》刚开了个头,便被卫央打断了,“姐姐,错了,不是这首。”
“我知道,你别急。也要我清清喉咙开开嗓子,方好施展出全身本领。”莲香儿笑了笑,重新调整好姿态,开腔唱起来。
不愧是岐林城的名嗓,真个有裂石停云之声,唱得把个楚弋都放下成见点了几点头。
一曲歌罢,莲香儿敛衽,“破锣嗓子一副,让两位见笑了。”
“姑娘过谦了。”楚弋道。
“好听得了不得,若姐姐的还算破嗓,我们都不要开口了。”卫央笑逐颜开的夸道。
“你这张小嘴哟,真是越发甜了。”莲香儿吃吃的笑,喝了口茶润润喉,复又起身把壁子上的古琴取下,盘腿坐在团蒲上,顿开歌喉。
这一首歌却不像上首那样凄凄凉凉哀哀婉婉,这首歌词作得清新淡雅,曲风百变无常。
楚弋听在耳内,免不了有几分诧异,侧首问询般的看着卫央。卫央会意,笑着点了点头。
“我最喜欢的词人是北朝的宗达了。闻得他为自己写的词谱过曲,只是无缘一听,实乃平生憾事。”没想到闲谈之语他竟如此谨记在心,楚弋心内突然掀起一股别样的情潮。
一会儿,歌停琴止。
“练了才没几日,有些不熟练,让楚公子看笑话了。”莲香儿笑道。
“姑娘唱的是真好,换了别个,不要说韵味,连嗓音也难及万一。”知道卫央是为了自己来的这里,心上面上都缓和不少,对莲香也有了好脸色。
“曲谱是我在当铺里偶然看见的,只可惜是本残谱。我托了一位精通音律的朋友帮忙续好,也不晓得与宗老先生的原曲相符不相符。如若不符,也没关系。想来有了宗老先生作的词,我朋友谱的曲,姐姐的歌喉,亦是不差的。所以特地请楚兄来听听。”卫央道。
“实是悦耳得很,姑娘的声音更是锦上添花。这歌子是我长这许大听过最好听的一首。”楚弋说的至诚。
“哪里,公子真是太抬举奴婢了。”莲香儿被楚弋夸得心花怒放,两颊团着一朵娇羞的红云,禁不住连连拿眼偷瞧楚弋。
奈何楚弋连眼珠子都不曾朝她这边转转,全副心神都在卫央身上。
卫央刚刚笑着说着还挺来劲的,此刻连眼神都黯淡了。耷拉着脑袋,露出一副伤感的神情,“好听是好听,但究竟不是原曲,免不了有点遗憾。”
“我已经十分知足了。”楚弋握住卫央不停绞扭衣服的手,温柔如水的声音似乎是贴耳相送,在卫央耳畔回旋久久不肯散去。
卫央的心微微颤了颤,抬起头。一双柔和深邃的眸子撞进视线,心神俱醉,脸渐渐的就烧起来了。
莲香儿在旁静静的看着他们。四目交注,万物皆无,眼眶子浅得只剩彼此,朋友之情中好似还有一种别的情愫。
莲香儿蹙着弯弯黛眉在那里想算,好不容易在朦胧之中捕捉到一丝影子,眼见着就要理出头绪了,却被门外一阵嘈杂声打断,门被推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