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闹了两句，等到气氛轻松一些，他才问我：“做噩梦了？”
“嗯。”
“梦到什么了？哭成这样。”
“梦到……你走了。”
“我能走到哪去。”他略带责怪地反驳了我一句。
“不是……是再也回不来了。”
他沉默片刻，故作轻松地开口：“那有什么关系，你还可以另找一个孩子他爸。”
我有点想骂他混账，但马上又觉得自己没资格指责他。心里的难受一层盖过一层，我默默忍受了一会，最终还是抑制不住，迫切想和他诉说。
“易哥，你愿意听我讲讲我小时候的事吗？”
“说吧。”
“但是……这可能会让你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回忆。我知道不该对你说这些、不该由你来安慰我，但现在除了你，我再也找不到别人了……”
他把我往怀里搂紧了些。
“我大概猜到了。不用管我，我没那么脆弱。想说什么就说，以后也是，用不着跟我客气。”
短短几句话，竟让我的心安定了不少。我深吸了一口气，开始向他讲述我极少和人提起的过往。
“在我五岁的时候，我爸爸去世了。”
“那时我还太小，对常年在外打工的爸爸印象模糊，也不清楚人走了的含义。我只记得，以前他的声音经常出现在电话听筒的那边，和妈妈一起叫着我的名字。每到过年，他和妈妈会回来看我，给我带很多好吃的好玩的，陪着我玩过家家。只是玩不了多久，他们就得走了。我又只能隔着听筒，跟他们说今天外公炒的菜很好吃、我多吃了一碗饭，跟他们说我也睡觉长高高去了、爸爸妈妈晚安。”
“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已经好久没有听到那个熟悉的声音了。妈妈打电话回来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我问她爸爸去哪了，她说爸爸在忙，等他忙完了再给我回电话。可是我等啊等，从小草变绿一直等到树叶全掉光，都没能听见爸爸喊我的声音。”
“有一天，可能是我看到邻居家小朋友有爸爸陪着玩，我哭着跑回家，跟外公外婆说我要去找爸爸。他们想尽办法哄我，可我态度非常坚决，就是要见爸爸，不然就坐在地上不起来，不吃饭也不睡觉。外公外婆没办法，只好告诉我……”
我哽咽了一声，抬手指了指窗外的夜空。
“爸爸去月亮上喂兔子了。”
“我之前听过很多关于月亮的故事，知道月亮上有桂花树，有嫦娥，还有玉兔。外公外婆说，兔子要吃东西啊，得有人种草种菜喂它。我爸爸是个很好的人，所以被神仙叫到月亮上，专门负责喂兔子。”
“听到这里，我一下子不哭了，开始想象爸爸在月亮上的场景。他走在发光的土地上，手里拿着嫩绿的菜叶，准备去喂那只毛发雪白的玉兔。想到爸爸是被神仙叫过去的，我又有些骄傲，因为好像没听说邻居哪个小朋友的爸爸认识神仙。”
“外公外婆还说，月亮上信号不好，所以爸爸没法给我打电话。但如果我很想爸爸，就乖乖睡觉，爸爸会在梦中来看我。”
“我相信了外公外婆的话，不再吵着见爸爸。只是某些时候，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我会格外思念他。我抱着他给我买的玩具熊，搬着小板凳坐到屋檐下，望着天边的月亮，一望就是一晚上。那时我想啊，我要是变成一只月亮上的兔子该多好，这样就可以每天见到爸爸了。”
身边的人下意识把我怀里揽了揽，却发现我们早已紧贴在一起。于是他安慰地吻了吻我的额头：“月亮上太冷，你爸爸一定希望你好好陪在外公外婆身边，做一只快乐的小兔子。”
我轻轻应了一声，心像是被如水的月光漫过。
我们静静依偎了一会，我便继续往下诉说。
“后来我长大了几岁，也渐渐意识到了一些东西。比如外公外婆提起爸爸时，表情总是很难过，可被神仙叫去喂兔子明明不是件那么伤心的事情。比如邻居家经常坐在路边晒太阳、还会给我零食吃的奶奶，有一天突然不见了。我看到她家来了好多叔叔阿姨，面色都很沉重，有几个阿姨甚至在大哭。我问外公外婆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告诉我邻家奶奶走了。我有些难受，奶奶怎么没跟我告别，也没说她去哪了。但我同样有点奇怪，奶奶只是去另一个地方，阿姨们为什么会哭成那样呢？”
“疑问越积越多，直到有一天——应该是很普通的一天，我都记不清几月几号——我忽然明白过来。我的爸爸和邻家奶奶，还有其他突然间从我生命里消失的人，他们不是去月亮了，不是走了，他们是……去世了。”
“那是我第一次彻底明了死亡的含义。死亡是那个原来会跟你说话、对你笑、拥抱你的人，自此只能存在于你的回忆，你没法再跟他说话、对他笑、拥抱他。接着我才后知后觉发现，爸爸已经离开四年了。”
“那天我哭得差点背过气去，好像要把这四年积攒的眼泪都流干。虽然有外公外婆陪着安慰我，我还是难过了很久很久。”
“即使是在许多年以后，我早已走出来、不那么频繁地想起爸爸了。但每到月亮挂上天空的时候，我总会在上面看到爸爸的身影。”
凉意在我们身边漫延开来，唯一的温暖来自对方的臂弯。
“之后没过两年，外公外婆先后走了。那时我并没有觉得很悲伤，可能已经麻木了吧。但在往后的日子里，在细细密密的小事中，我会忽然间想起他们。早上睡懒觉，不会再有外公喊我起床的大嗓门。袜子穿破了，不会再有外婆的絮絮叨叨，也不会再有人细心地给我缝补。放学没有外公骑着单车来接我，晚上没有外婆催着我早点上床睡觉……”
一件件小事汇在一起，汹涌成思念和悲伤的洪流。
我实在承受不住，眼泪淌下来，浸湿了枕头。身边人默默陪伴了我一会，然后伸出手，捧起我的脸，用指尖轻轻揩去眼角的泪水。
我近距离望着他，忍不住脱口而出心底压抑已久的话。
“易哥，我周围那么多重要的人都走了，你可不可以不要走？”
“我当然不愿意走。”
他这么说着，却松了松环着我的手臂，拉开了一点我们之间的距离。
“但如果我真的走了，你就多想想我平时怎么欺负你的。”
我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睛，怔怔望了他片刻，然后像个孩子般大哭了起来。哭着哭着，我带着满脸泪水沉沉睡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