礁石不仅敲碎了探照灯,也将直升机的玻璃窗穿透,寒冷的海水灌进来。
昏暗的舱内,飞行员短促的尖叫了一声,很快没了声息,尚虔棠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手机屏幕上弹出的一个页面显示出了飞行员的状况,他已经被撞击到内脏破裂,成了一个漂在血水里的绝望的麻袋,被安全带和海水扯得上下晃动。
这不是一场灾难——对尚虔棠而言。
她在飞机坠海的前一秒动用空间主人的权限关上了“拟真功能”,回到幽灵的状态,否则,单海水带来的窒息感都会让她失去招架之力。咸腥的海水摇摇晃晃地拍到她身上,进入耳道、鼻腔和口腔,尚虔棠深刻体会到,无力的绝望感很容易在这时候涌上心头,叫嚣人将迎来终结。
等海水已经渗得把飞机稳住后,尚虔棠握紧手机,强行扯开安全带,她一下浮起撞到舱顶,尚虔棠忍着痛掉头,从破损的窗口游出去,摔在沙地上。
她飞快爬起来,拇指不停滑动着手机屏幕。她打算继续探索这片海域,等会儿再恢复飞行员的人样,首先,看空间主人的权限还有没有能帮到她的。
结果令人担忧。她拥有的权限连了解这片海洋都做不到。看来得靠自己去探索了。尚虔棠咬牙切齿地想,再大胆一回。
耳边有细微的划水声。尚虔棠打开手机电筒,顺着声音的方向照,才发现飞机刚好撞散了鱼群,粼粼波光中,数不清的鱼尽力地摆尾,她终于知道水淹进飞机舱时轻轻滑过她脸颊的是什么了。
鱼群游去的方向是岸边。可这样辛苦来一趟,不能就这样徒劳地回去,尚虔棠决定顺着直觉,往它们相反的方向前行。况且她想到,和陈萱泉一起玩耍时,她们很喜欢朝人迹罕至的地方探险,不知道现在她们还有没有默契。
海生物像画家的颜料活过来逃进海里,活泼得热闹,并不在乎有个直立的来客。尚虔棠用警惕的目光来回扫着目所能及的地方,偶尔避开横冲直撞的鱼。
不知走了多久,一块巨大的礁石挡了尚虔棠的路。它大约有四层楼高,没有任何活物栖息在这上面,只有一层层珊瑚尸体空壳让它看起来丑陋又臃肿。
尚虔棠绕开石头走了一会儿,发觉这块礁石绵延着没有尽头。她停步摸着黑色礁石,试图琢磨它存在的意义。或许得爬到礁石上,看看有没有新路。她这样想着,找了处稍矮又有很多落脚点的地方开始攀爬。
中途她滑落了几次,不过总算到了顶端,约几百米深的沙坑映入她的眼帘,她不禁倒吸口气。
坑底有片松树林,好像是谁上一秒从森林里选了最好的树丛,下一秒便放进海里保存。树的每一根针叶都是小小的浆,划动着无尽波涛,宛如宝藏的光泽的蓝色从松树中央莹盈地溢出。
尚虔棠关掉手电筒,准备滑到坡底仔细察看。她同时算好了退路,情况不对时用瞬移离开这个大坑。
眼看着离树林越来越近,尚虔棠为了停止滑落,想刹在沙砾里,但由于没有控制好,蹭到了树根,树根回馈给她的触感让她发觉犯了一个错误,这是一片栩栩如生的仿林石雕。树像古老祭祀的繁复图腾,充沛的蓝光是它不息的咒语,源源不断地在沙砾与树皮上流淌。
尚虔棠靠着树根坐下揉脚,看着安眠曲般的湛蓝流光,她感觉精疲力竭,不禁想合上双眼休息一会儿。从舞会来美好未来到现在,她绷紧着神经不曾放松过,但一事无成。美好未来依旧名不副实,残忍又神秘,像块巨石堵在她面前,但至少她能让自己放弃一会儿。
“给我解释!”
一句饱含怒意的话冷不丁地从尚虔棠背后蹦出,夹杂着电子噪音,她猛然清醒,连忙转过身寻找声音的来源——又是块播放着回忆的屏幕,在左边松树的树枝上架着。
尚虔棠绷直身体,打个寒噤,转身走入幽暗的地方,心头不受控制地反复说着一个指令:别继续看了。她看的是别人,但这些过去偶尔刺激得她眼睛生疼,比如现在。
她们过去太过难看。每天失望都会上门,不幸也经常光顾,物质与精神同样贫穷。仿佛她们生下来是被幸运的人鄙夷,被胡乱刻上臆想的危险标记,被洋洋自得地释放敌意远离她们。她们的出生有什么罪吗?明明都是同类,却一定要活在一部分同类的偏见与贬低中。
于是,她遵从了母亲不厌其烦的教导,仅仅为了不被其他人随意贬低,不得不穿上他们喜爱的皮囊奉迎,陪幸运儿待在他们的主场,彼此看似亲切友善,却从未真正互相理解。
她尝到恶果时已无力回天,因为她不惜放弃真正的自己,得到的不及幸运儿的十分之一。她能发现别人喜欢什么并付出,却没有一个人发现她的悲伤与痛苦。或许是他们察觉到了也不敢出声。因为当她还没有长大到独立时,命运就找上门来把她摔进沼泽折磨血肉模糊,让她再也没有爬出去的希望。不得不承认,有的人一旦被苦难击倒,便再也无法站起来。
现在,连幸运儿唾手可得的美好未来也要像个人一样地贬低、欺骗她以及和她相似的人,给她最大的希望时,便把她置于绝境。
她永远不可能拥有属于她的美好未来了。
尚虔棠得出这个结论,闭上双眼失神片刻,甚至忘了自己在行走,被树根绊倒在地。她思维绕绕弯弯了半天,终于折服于事实,认清了它残酷的一面。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干脆消失好了。只要意识消散,她的遗憾也终于死去,会有幸运儿巴不得她永远消失,为死亡鼓掌叫好。
前方有异响。往常的尚虔棠会觉得有危险而迅速起身躲开,但现在她只做到头抬到眼睛能看到前面沙砾的地步。
熟悉的无脸怪物正在靠近,手里还拖着一根白色的树枝。按他的以前的行动来看,那恐怕是武器。她想不出躲避的理由,就凝视着戈安洛斯高举那根长树枝,尖头正对准着她。
树枝被掷出,离尚虔棠越来越近,她挣扎着站起来向左撞在树干上,当她反应过来,却忘记了自己为何这么做,只知道全身都在发抖。而树枝实际上无论如何都刺不中她,她看着它落在两米远的土壤里。
来不及由尚虔棠细想,树林开始诡异地晃动,齿轮运作的喀嚓声震耳欲聋,犹如巨人的脚步。她回头看了眼树枝,它正中一幅图案的中心,应该是击破地面的伪装触动了机关。
但她没心情关注这些,只是坐在树根上揉着鼻梁,沉浸在本能违背了想法的羞耻里。不,是她忽视了自己的本心,它在说:得不到美好未来,也要抓住什么东西补偿自己。这仿佛临死前溺水者的心态,抓挠她仅剩的理智,强迫她顺从。
好……难受……不,甘,心……要是……把,自己,找个地方,全部搭进去,会不会得到什么……尚虔棠在地上翻滚了几圈,额头狠狠地撞到树上,把这些破碎的想法连成片。
“如果你能果断行动,我也不必动手了。”震动过后,戈安洛斯恰好站在安全距离现身对尚虔棠说。尚虔棠的陷阱他之前见过,对不熟悉人类的怪物确实有用,但他至少能像人类那样思考,然后避开。
“……你也不算一个莽夫啊。”尚虔棠小声地说,不希望能戈安洛斯能听见。
“我的行为当然得符合你们的认知,那不然怎么和你们幽灵交流?不过,我确实做不到和你们别无二致。”
这句话让尚虔棠彻底回到了现实,她居然忘了他听不听得见和音量大小无关。趁此机会,尚虔棠竭斯底里地喊:“戈安洛斯,美好未来这么强,甚至让你都能忌惮现在的我,你为什么不放弃?”
“没多少事容易做成。你不是想活着,想加入美好未来,容易吗?”
听到这句话,尚虔棠冷静了些许,发觉刚才的自己太幼稚了,连忙换了个话题:“那,你在这里是想干嘛?”
“既然我在这里,就是我改变了主意。或许跟着被美好未来盯上的幽灵,接触到它的机会就越大。我一直在跟踪你,顺便提前到了森林寻找出路。美好未来一般不会把空间主人赶入绝境,而它想真这么干的话,你也见识过了。”
“照你的说法,你找到出路了?”
戈安洛斯指着森林的左边,停住动作。
尚虔棠瞪了他一会儿,叹口气:“好好好,你站着不动,让我来处理。”她拿出手机确定空间主人享有的“好运傍身”功能还在发挥作用,再次打开手机电筒,走戈安洛斯指的方向。
戈安洛斯见她行动,又回到她看不见的暗处。
尚虔棠很快发现了一颗砸倒树的石球,圆得不像是天然形成的,宽到她抱都抱不行,像端坐在树杈上的露珠。球底下似乎刻着字,尚虔棠找了根长树枝撬动石球,石球滚了出去,尚虔棠追着它打手电筒,看完了刻着的字。
“我是卑贱的奴隶,人类喜爱的美人鱼,我的眼泪可以加快时间的流逝,唯有悲惨可以让我哭泣,给我悲伤吧。”
尚虔棠停下脚步,石头撞进了礁石,震下几块碎屑。美好未来里是禁止回溯过去的,所以不可能让她重来一遍,但加快时间之后……到底有什么样的时来运转等着她?尚虔棠反复看着石头,确认没有更多提示了,便转身离开。
混浊的手电筒光一点一点的摸索着,然后照到一个被牙咬住的脖子。尚虔棠的手颤抖着,凝神细看,发现是照到了一座大理石石像,一匹双腿直立的狼咬住了人鱼的头,她照的是人鱼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