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伞能不能杀人，要看执伞的人是谁。
杀一个为了安定军心而临时提拔起来的小小别将，对于郑玉来说真的算不上什么。
虽然，他的官职也不过是个五品都尉。
可关键在于，那个别将郑智成是他提拔的，不是朝廷任命，兵部也没有报备批文。
杀了也便杀了，没人会因为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人物来得罪郑玉。
心口上开一朵硕大纸花的郑智成躺在泥泞地上，已经死的不能再死。
只是他的眼睛还瞪的很圆很大，似乎是在不甘心，不相信，不愿意。
可生命都已经定格在这个雨天，他就算再不甘心不相信不愿意也没有办法改变什么。
郑玉看了那了纸伞一眼，低声说了一句可惜。
然后他对桥意说道：“你看，纸伞也是能杀人的。”
桥意摇了摇头道：“纸伞再能杀人，也不如铁伞。”
“铁伞不但能杀人，还能挡风遮雨，还能防御刀枪羽箭，最重要的，那是我的大铁伞。”
郑玉笑了笑道：“铁伞不过是个铁伞，什么都不代表。”
“如果你非要说铁伞比这纸伞强的话，我也只能说在挡雨这个方面看，铁伞确实比这纸伞强一些。”
他看了看自己身上被雨水打湿了的锦衣，又看了看桥意身上紧贴着的衣衫后叹了口气道：“最起码，大黑伞能轻易遮住两个人。”
桥意咬着嘴唇摇了摇头，却不再说话。
郑玉见她脸色不太好看，终究还是低声说道：“你若是想念大铁伞，我早晚给你拿回来就是。”
“还有你的铁枪。”
郑玉看着桥筠说道。
桥筠也摇了摇头道：“铁伞没能挡得住那人的刀，铁枪没能刺穿那人的心，这两件东西便没了什么意义，所以要不要也罢。”
“你比她豁达些。”
郑玉笑了笑。
桥筠淡然道：“桥意想找回她的大铁伞，我也想找回我的大铁枪。”
“可是我更想要了那个人的命，他不死，铁枪铁伞便终究便烙印上了耻辱。”
“我和桥意，不允许铁枪铁伞不再纯粹干净。”
郑玉一怔，苦笑着摇了摇头：“远来你比她还偏执些。”
“哪里有什么耻辱？”
郑玉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如果败一次便算是耻辱的话，我这一生到现在为止耻辱也太多了些。”
“莫说丢了一个没意义的铁枪一个没意义的铁伞，便是几乎丢了性命，我经历的也不止一次。”
他似乎是回忆了一下后说道：“当年平南楚的时候，我进南楚皇宫去抓南楚皇帝陈叔至。”
“南楚皇宫中有个江南王家的人，也善使刀，不过他用的是双刀。”
“那日他护着陈叔至逃进后宫，陈叔至拉着李丽华跳进枯井中藏身。”
“他便穿了陈叔至的龙袍往外逃想将追兵引开，姜擒虎他们进宫去搜，我便去追那假皇帝。”
“我知道他是假皇帝，可我还是去追了，因为我知道南楚宫中有个使刀的高手，不找他打一架我怎么会甘心？”
“那一架打的确实足够酣畅淋漓，可我却胜不了他。”
“他那双刀太厉害，我不是他的对手。”
“我记得那次我身上一共中了十三刀，只伤了他一刀。”
“如果我再挨上一刀，说不得就已经下去阴曹地府找判官报到。”
“可他死了，您还活着，所以您是胜者，他终究是败了。”
桥筠想了想认真的说道。
“不是，因为他够光明，而我够阴暗。”
郑玉忽然笑了笑，自嘲的笑了笑：“我刀上喂了毒，他的刀上很干净。”
“还有一次，在大兴城，我第一次遇见林小松的时候，他就打算进皇宫图谋不轨。”
“我拦住他，问他要做什么。他说要去宫中打皇帝十七个耳光，我自然是不答应的。”
“于是交手，现在想起来最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他那一身天下无双的拳脚功夫，而是他为什么偏偏是要打十七个耳光，为什么不是十八个，十六个？”
“为什么？”
桥意问。
“因为他只是个酒鬼，十七个是他顺口说出来的。”
郑玉认真的说道：“偏偏这样一句酒话，让我困扰了很多年。”
“那一次林小松没能进得了皇宫，我也没能抓得住他。”
“他不善兵器，又很难近的了我的身前，所以我自然占了便宜。”
“后来，又来了一个叫虞朝宗的，他们两人联手，我便不是对手了。”
“那一日也凶险的狠，若不是后来禁军神弩营赶到，说不得我会被他们两个打一顿。”
被虞朝宗和林小松这两个人打一顿，自然没有什么好下场。
说完这两件事之后，郑玉笑了笑道：“你看，我随便说一说，便有两件在你们看来的耻辱事。”
“尤其是第一件，到现在我想起来依然觉得丢人，王家那人的刀法实在精奇。”
“便是我现在和他打，依然胜不了他。”
“所以，耻辱这种事除了让自己很烦恼之外，还有什么其他意义呢？”
“大人，咱们过了黄河之后是不是就要将行进的速度加快一些？”
桥筠扫了一眼在雨中树下休息的士兵们问道。
如今在郑玉手下的这支队伍中有三种人，一种是龙翎卫，一种是府兵，一种是禁军。
这三种人看他们在雨中的样子便会区分的一清二楚，完全不必费力去辨认。
第一种，树下席地而坐完全不顾风雨，抓紧时间休息并且还有心思说笑的，是大周府兵。
第二种，皱着眉头不停低头打量着自己，心疼身上的锦衣和脚上牛皮靴子的，是龙翎卫。
第三种，不断的咒骂着这鬼天气，恨不得立刻就找人拼命样子的，自然便是禁军。
郑玉摇了摇头道：“过了黄河之后还是要逐个郡县的走，逐个地方官员去拜访。”
“朝中一定会有人不理解您的。”
桥意有些担心的说道。
“陛下理解就行了，我何必去管别人怎么想？”
郑玉轻笑道：“这天下间陛下信我便足够了，还需要去管他人怎么想怎么做怎么龌龊做什么？”
说道这里他脸色忽然变了一下，眉宇间闪过一缕悲凉。
“陛下是天下间至高至强的！”
他像是在追忆，又像是在说服自己。
这句话和之前的话并不是很连贯，但桥意和桥筠都知道大人想起了什么。
大周的天下已经乱了，皇帝无论在哪里，旨意不出五百里便没了作用。
天下间至高至强的那个人，如今也仅仅是活在裴扬韩士继那些人编造出的承平盛世里。
皇帝不喜欢听有人造反，于是已经烂如狗屎的天下便没人造反。
陛下不喜欢听天灾祸事，于是大周已经好几年没有闹过灾了。
陛下喜欢有祥瑞，于是第一次征伐辽东的时候祥瑞不断。
第二次征辽东的时候陛下不喜欢祥瑞了，于是便一件都没有冒出来。
三个人站在那里，沉默下来。
就在这个时候，郑玉的眉角忽然挑了一下。
抬头望远处望去，视线穿过雨幕落在几百米外的一座高坡上，那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一个人，骑着一匹马，手里擎着一柄很大很大的黑伞。
黑伞本来是那人夹在腋下的，到了高坡之上才展开，或许因为他的气力不足，又或是不熟悉那黑伞，所以他展开那黑伞的动作有些生涩笨拙。
不过那人展开黑伞之后，晃动几下挑衅一般的动作倒是做的熟练之极。
“龙翎卫！”
当桥意看到那骑马的人展开黑伞之后，眼神立刻变得凌厉阴寒起来。她往前走了一步，遥遥指向高坡：“龙翎卫！拿下那个人，要活口！”
几十个龙翎卫立刻翻身上马，催动坐骑往高坡那边冲了过去。
昨夜就开始下的雨此时已经小了许多，可是依然密集，所以打在那些龙翎卫骑兵的身上，弹起一层白色，如同穿了一件白色甲胄似的。
骑马站在高坡上的人见龙翎卫朝他那边去了，似乎是叫了一声然后拨转马头就跑。
他转身下了高坡便再也不见了踪迹，几十个龙翎卫骑兵上了高坡然后冲下去，也不见了背影，天地间只有漫无边际的雨还在不知厌烦的下着。
“来人很强！”
桥筠看了郑玉一眼后说道：“外围布置了府兵游骑，再远处也放出去了斥候，可他还依然能靠近咱们一里之内。”
“不是此人武艺高强一个人杀了那个方向所有的斥候游骑，便是他有不少帮手。”
郑玉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就这样等了大概半个小时的时间，桥意的脸色变得越发难看起来。
“我去！”
她沉声说两个字，然后翻身上马准备亲自去看看。
郑玉摆了摆手拦住她说道：“一起去。”
桥筠立刻招了招手，将所有的龙翎卫都召集过来。
想了想她还是有些不放心，然后命令三百名府兵弓箭手持弓搭箭走在最前面，至于那些看起来高大魁梧的禁军士兵，她连一眼都没有去看。
三百府兵弓箭手走在最前面，步行着成阵势缓步登上高坡。
郑玉和桥意桥筠三人在龙翎卫护卫下跟在后面，上了高坡之后众人的表情都有变得有些僵硬。
高坡下，之前冲过去的几十个龙翎卫全都倒在高坡下面。
雨水冲着血水，没有掩盖住他们身上一层弩箭。
桥意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郑玉一眼，喃喃道：“究竟来了多少人马？欺近咱们一里之内竟然毫无察觉？”
最少三十个龙翎卫被人乱弩射死，雨声雷声中，竟然一点连弩发射的声音都没有听到，而此时雨幕中，哪里还能见得到杀人的人。
就在郑玉准备下令回去的时候，忽然视线极远处，那持黑伞的人再次出现那人似乎极为得意，举着黑伞摇了摇，然后准备玩一个潇洒的立马姿势，也不知道是雨大还是他骑术臭的很，竟然得意之余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看起来，滑稽的有些可笑。
那人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似乎极为恼火，竟然将那黑伞丢在地上用力的踩了几脚，一边踩一边大声的咒骂着什么，只是距离太远了些，根本听不清。
见到那人踩伞，桥意眼神骤然一冷，桥筠握紧了拳头，便是郑玉，也微微皱起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