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里房屋紧闭,江水奔流蜿蜒穿过石板河床,散渡镇是红山东面最近的一处村镇聚落,跨过渡桥后,再走上一日便可到达红山附近。
村中树下,马儿们嘶声吐气,伸蹄扒开落叶覆盖下干燥的地面,刘诏玄的人马正在镇上歇息,他们压低声音,不时地开些玩笑,兵器打磨、碰撞声响显得朦胧模糊。他们一路上专走大道,可红山帮未有组织过一次伏击阻截,更别说像样的正面抵抗了。
散渡镇虽是红山的势力范围,但所住之人大都是普通百姓,他们受到红山保护,缴纳钱粮,红山帮则帮居民抵御强盗马匪劫掠。
可明面上这里只是一个普通村庄,雁栖门也不会恶意劫掠,也不敢有此恶行,否则江湖上流言蜚语,滥杀百姓的污名谁人敢当。
一名穿着还算得体的老者,恭敬的站在刘诏玄面前。
他手下十几名村夫汉子,哆哆嗦嗦的拿出了几十担饭菜干粮,分与这两百余名弟子们,希望以此换取安宁。
老者见刘诏玄吩咐手下不得入屋扰民,只在空地休息,心里安稳不少。
他壮起胆来,这才说道:“刘大侠,有人在渡桥边上摆了一桌酒,说是要跟您单独谈谈。”
刘诏玄摸了摸下巴胡须,神色并无变化。
“我们都要走到红山了,这才出现,会不会太晚了。”三弟子归留之在旁说道,他对此人身份来历已猜了个七七八八。
“不晚不晚,我还在想他会在哪里等我。”刘诏玄笑着说。
“师傅知道此人是谁了?”二弟子范影笑问道。
刘诏玄并未回答,很有气度的让老者领路,并命令众人原地歇息待命。
渡桥下的水流并不湍急,连着几天的阴云难得退散,迎来日头,将河面染成金黄,落叶点缀在上,更显得层次分明。
桥头口边上支了一方靛青石案,上面摆了一炉火盆,一壶酒,两口杯。
隗赤烨端坐一边,眼见得刘诏玄缓缓走到自己面前落座。
“多年不见,刘兄似乎又老了不少。”隗赤烨说话好似老友重逢一般,直言以对。
“四当家也还是龙精虎猛。”刘诏玄回应道。
两人对饮一杯,都笑了起来。
“听说这几年刘兄一直跟海西帮在打交道。”
“交道算不上,无非是明争暗斗,打打杀杀。”
“今日你带这么多人来,不担心后院起火么,日泉镇没了您坐镇,恐怕要吃亏。”
刘诏玄抖了抖衣袖的尘埃,朝着炉火中轻轻吹气,悠然道:“四当家说的是,尽管我临走前用心布置,难免会有所损伤失利。所以我快马加鞭,想来找些补偿。”
隗赤烨语气开始沉重,他道:“你是想拆红山的东墙,补你自己的西墙。”
“滕冲师弟惨死他人之手,我若不动,门中弟子会如何看我?”刘诏玄话语口气似是无奈,但盛气凌人之势也已分外明显。
隗赤烨心下好笑,此人这话意思分明是说,滕冲的仇并不是他自己想报,反倒是因为在意门下弟子的看法,不得不报。
“秦如血实乃罪魁祸首,此刻他正在扶风,刘兄若要报仇雪恨,当去找他。”
刘诏玄心中纳闷,隗赤烨性格向来要强,为何此番出言频频示弱,脸上却不动声色,回道:“听闻这七八年来,都是由秦二当家主持红山事务,那他的所作所为定然不会是个人私利,这仇嘛,当然也并非私仇。”
“老二他虽然急功近利,度量狭小,但并非一个愚夫蠢蛋,莫非刘兄真以为他是受困扶风。”
“噢?那他是刻意被困咯?”
“就算你真的拿下红山,雁栖掌门还是裴璟,也不会是你。”
这话师弟许骞云也讲过,可从红山四当家嘴里说出却别有一番滋味。
“四当家上了年纪,说话办事倒不如当初那般脾性了。”刘诏玄笑着说,“以前的你,可不会跟人说这么多废话。”
“我这是为刘兄晓以利害,驱祸避凶。”隗赤烨当然知道刘诏玄的意图,如果他带人去往扶风与裴璟汇合,两相合击秦如血,声望和利益分配上都会由掌门人拿走大半。
“莫非红山帮现下如此孱弱,还要四当家亲自来当个说客,可古往今来这份差事都没什么好下场。”刘诏玄心知此人绕来绕去都是想暗示自己莫要一马当先,刻意逞强。
“我并非来游说,而是,来合作。”
刘诏玄好整以暇,只等着隗赤烨后话为何。
“裴璟和许骞云又何尝不是作壁上观,他们现下一个未有露面,一个故意在扶风僵持,当然是由你来当这个先锋冤大头了。”隗赤烨的警告低沉而急促。
“我想听合作一事。”刘诏玄已有些不耐烦,隗赤烨变得啰里啰嗦反倒失去了刘诏玄原本对他的几分尊重。
“老三这个人闲云野鹤,从不理事。只要秦如血一死,我便顺理成章接管红山。至于刘兄你嘛,我会帮你除掉,裴璟。”
两人此时各怀心事,不觉多年来的沉浮已将他们变成如此模样。双方冲突如火如荼之际,一个想着除掉同帮兄弟,一个想着除掉自派掌门。
刘诏玄当年所见所闻隗赤烨的为人,也算是光明磊落,行事大方之人,没想到权力争斗已经让这人变成一个十足的小人。
莫非这是所有人必经之路?年少的心气总会被世俗磨灭,开始打起自己的算盘,哪怕牺牲手足兄弟。
“你能做到?”刘诏玄试探道。
“三天时间。”
“哈哈哈。”刘诏玄大笑几声,这隗赤烨的缓兵之计如此幼稚,他若有实力赶往扶风杀掉裴璟,为何不在红山好好布防准备。
“你想让我等你三天?三天可会发生不少事。”刘诏玄虽然想破,但嘴上却不明说。
“但总不会发生对你不利的事,如今红山空虚,就算你攻上去,也无人可以阻止,可事后刘兄无非还是只能回到日泉分堂,继续跟海西帮浪费气力,虽然确实能得些金银珠宝,江湖名气,但这些东西刘兄真的在意?”
隗赤烨礼貌的又敬了一杯酒水,刘诏玄以礼回敬,没有回答......
村里农夫见得这帮携带刀兵之人确实安分守己,没有进村抢掠,也都放下心来,扛着锄头地牛去田里干活了,原本死气沉沉的村镇,也有了几分生机。
刘诏玄从渡桥转还,神情虽然闲适自若,心里还是思绪不宁。
范影笑和归留之见师傅回来,都迎了上去,众弟子已在村外升起了营火,各自整备休憩。
“我跟师兄打了赌,此次定是红山帮的缓兵之计。”归留之自信满满,忍不住说道。
刘诏玄在营火旁,冰冷的眼光看向零星的火花。
“隗赤烨莫非真的如此愚蠢?”刘诏玄低声道。
“原来是红山四当家只身前来。”归留之点点头,他也经常听过此人的威名。
“师傅可有什么疑惑?”范影笑问道。
刘诏玄将两人谈话内容大致讲了一遍,隐去了隗赤烨与自己的密谋。倒不是他不信任自己的两名亲传弟子,而是此番事情不宜当面讲述。
归留之轻蔑道:“这个四当家真把我们当成蠢猪笨牛,这般明显的拖延,也说得出口。听说他以前也算是条汉子,原来也是个阴险小人。”
范影笑却和刘诏玄一样,面露疑惑,不置可否。
归留之见两人并不赞同自己,于是小心询问道:“莫非师傅,师兄认为这是出空城计?”
刘诏玄满意的点了点头,他几名亲传弟子中,老大武功魄力最高,如今却留守北面据点,老二范影笑心思缜密,不似其他几人那般单纯,放在身边常常能出谋划策。
“他话里话外反复提及红山空虚,又将自己与秦如血的不和展露无遗,看似阴险谋私的嘴脸,实则就是想让我们赶快去往红山。”刘诏玄解释道。
归留之一时间倒也无法想明来龙去脉,出口问道:“那我们便去了又如何。”
“红山帮最为棘手的是他们还有一个大当家傅赭。”范影笑说道。
“此人多年来音信全无,说法繁多,隗赤烨却绝口不提他,莫非这人已经死了?”归留之惊奇道。
“现下红山危在旦夕,此人竟然还不出面主持大局,这个帮主当得真是匪夷所思。”范影笑低着头,脑中飞速思考,想着为刘诏玄排忧解难。
“一个出色的对手,除了展现实力外,在合适的时机同样也会示弱,让人轻视。”刘诏玄语重心长道。
“那我们真的等上三天?”归留之有些失落,原本这次也是他大展拳脚的机会。
范影笑思忖片刻后,开口道:“虚实难辨,不如让徒儿带些人手,将红山附近情况打探清楚,如果他是故意示弱,我们便一举攻上山去。如果红山帮早有准备,我们也可按兵不动,看裴掌门和许师叔如何行动。”
刘诏玄听罢,面露赞许神色,如今看来这番布置最为妥当,他既不想折损过多弟子,也不愿逡巡犹豫,最终错失良机。
范影笑领命之后,当即点拨人手,挑选快马,趁着日色尚早,赶忙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