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下)
本篇参考剧情第四十五集
高翰文的话并非是空穴来风,至少在松江一带,若是棉布纺织业,禁止徐阁老他们家参与其中,那这钱怕是谁也别想赚了,到时候不仅是高翰文夫妇赔的血本无归,裕王打算用改稻为棉来充实国库的大计,也必将付之东流。裕王此刻已是面沉似水,眼中寒芒四射,眉头挑了三挑,几度想要发作,终于还是把胸中这口气,硬给咽了回去,愤愤不平地抱怨道,“兼并小民的土地,田主还不要给朝廷纳税,棉布产得再多也归不了国库,反而苦了百姓,这样的大计不施也罢!高翰文,你是科甲出身,不要学沈一石”。裕王说的自然都是些气话,充实国库的大计,那可是裕王爷亲自背书的,如今只是初见成效,怎么可能说不要就不要了呢;而且田主和棉商也不是完全不纳税,毕竟还有三成的利润是要上缴国库的;至于说苦了百姓,裕王应该是多虑了,无论是种桑、种棉还是种稻子,反正每天都只有三两五钱米果腹,也没太大差别,何况跟宛平、大兴两县比起来,松江棉农宛如活在天上人间一般,除了感谢清流、感谢裕王之外,还要啥自行车啊。
生气归生气,但裕王也只能选择从善如流、从心所欲了,绝口不再提找徐阶的事,只是提醒高翰文,千万不要去学沈一石。高翰文其实也很无奈,无论是在官场还是商场,他都是一样的身不由己,要不要做沈一石第二,很多时候也由不得他自己,但裕王爷既然发话了,无论心里怎么想,自己总还是要明确表个态,好让王爷安心。高翰文思索片刻,目光坚定地望向裕王,义正辞严地说道,“王爷英明,朝廷当年在浙江改稻为桑,‘以改兼赈,两难自解’的方略正是我提出的,其本意是为了既兼顾朝廷又兼顾百姓。可正是因为,严党、织造局利用沈一石,一半想着宫里、一半想着自己,一分不想国家,半分不想百姓,误国害民,才使那个方略功败垂成。严党败了、杨公公疯了、沈一石一把火烧死了自己,这都是我亲历亲见的。我现在已经是一个庶人了,一杯酒、一卷书、一张琴便可度日,我出而经商,就是想亲自试一试,我那个兼顾朝廷又兼顾百姓的方略,是否切实可行。王爷指责得对,我高翰文学的是沈一石,可我学的是前车之鉴”。
有道是,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如今的朝廷与百姓之间,只剩下予取予夺的零和博弈了,能够给百姓留下这一成利,便已经算是兼顾了,至于高翰文口中那些崇高的理想,终归只是拿来忽悠裕王的漂亮话罢了,估计连他自己都不会信。所谓的前车之鉴,本就是无稽之谈,沈老板天天穿布衣、喝白水、吃素斋,只有一个女朋友,还特么是共享的,就这种共产共妻的生活作风,都特么快赶上海老爷了,高翰文还指摘人家,说他一半想着自己,一分不想国家,实在是有些不近人情了。最后只能感慨一句,沈一石不暇自哀,而高翰文哀之;高翰文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实话实说,沈一石的前车之鉴,高翰这辈子,怕是想学也学不来了。高翰文说到动情处,眼角竟隐隐闪着泪光,裕王见状也是于心不忍,脸上已是没了怒气,张居正趁机替高翰文开脱道,“有件事本不想告诉王爷,这次与蒙古俺答和议的十万匹棉布,这么快能够凑齐,其中有一半,就是墨卿他们夫妇,从自己家拿出来的。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墨卿早已经革了职,他现在一介布衣,大可不必为朝廷这样做”。
朝廷要拿棉布去跟俺答议和,像这种政治任务,高翰文哪里敢怠慢,辛辛苦苦地搜刮了一圈百姓才发现,最后竟还差了五万匹布。正所谓国库亏空便掠之于民、民变在即便掠之于商,这便是高翰文,唯一能从沈一石身上学到的前车之鉴。破财免灾的道理,高翰文当然懂,反正只要自己还没被抄家,就别指望着掠之于官了,所幸芸娘从她前男友那边,带了不少陪嫁过来,左右不过是五万匹布,高老板咬咬牙,总还是付的起的。裕王闻言扭头看向高翰文,双目中带着几分赞赏,放缓了语气安慰道,“就算我错怪你了,可你也确实大可不必这样做。百万亩棉田,归本付息,纯利便有二十万匹,徐家和那些官绅为什么只愿意出五万匹?谭纶这个南直隶巡抚是怎么当的,就没有法子管管他们”。有些事理论上可以不做,但实际上却又不得不做,就拿这十万匹棉布来说吧,高翰文若是不自掏腰包填了这个窟窿,到时候耽误了朝廷的大事,高翰文妥妥的就是第二个沈一石,用五万匹布买全家老小的命,这买卖简直不要太划算,好吧。
关于改稻为棉的整体收益,裕王也是做过测算的,百万亩稻田改做棉田,扣掉费用,净利润每年至少有二十万匹棉布,按照三成归朝廷的比例,每年该上缴国库六万匹。从二月份高翰文夫妇离京算起,扣掉来回路上的时间,能够赶在霜降前押送布匹进京,讲道理,留给高翰文刮地三尺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半年不到,徐阁老家和官绅们肯凑五万匹布出来,已经算是相当识大体、顾大局了。裕王既不能背后埋怨徐阁老、也不好当面指责高翰文,心中憋闷,只好把气都撒到了谭伦头上,反正谭大人是自己的嫡系,挨几句责骂、受点儿委屈也无所谓。张居正特地借高翰文的嘴,讲出了“六、三、一”的分成比例,可不是为了让裕王臭骂谭伦的,于是满脸严肃地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说道,“王爷,官绅家的田地免税是祖制,他们的田里种稻麦也好、种棉花也好,这一关就已经无税可收了。织成棉布之后,自己也不贩运,等着棉商到家里去收购,官府只能在厘卡上收到棉商的商税,十成抽一,二十万匹棉布,朝廷最多只能收到两万匹的税赋。这次要不是南直隶巡抚衙门出面,又是李娘娘的弟弟兼着收税的差使,在淞江棉产地,一边购买一边收税,恐怕连五万匹都收不上来呀。王爷刚才对‘六、三、一’分成方略不满,殊不知,能为朝廷争得三分,又牵涉到徐阁老家里,还有众多的官绅,谭纶这次已经是扯下面子在干了”。
这里插一嘴题外话,历史上的大明,并没有官绅不纳粮、不当差的祖制,真正不纳粮、不当差的,唯有老朱家的那一大票亲穷戚而已。对于政府公务员,虽也有一定的税收优惠,但减免的不是正税,只是徭费罢了,当然这些都是题外话,既然原著和电视剧里说了,大明的官绅不纳粮、不当差,诸位也不用太较真儿了,反正也快剧终了。既然都是官绅不纳粮、不当差,如果把裕王换成雍亲王,把张居正换成张廷玉,估计等道长咽了气,就可以立刻开始推行新政改革了,只可惜裕王爷不是四爷,清流们也远比八爷党强大的多,此刻裕王除了骂几句谭伦无能之外,啥也做不了。张居正所言非虚,若不是有谭伦和李琦在南直隶那边据理力争,说不准就是个“七、二、一”的局面了。面对土豪劣绅,官府也是颇为头疼,别说是谭子理了,你就是把海刚峰派过去,也未必好使,海老爷就曾在兴国当了三年知县,连女儿都搭进去了,不也照样是白费力气嘛。归根结底还是应了胡宗宪说过的那句话,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里。
裕王神情有些落寞,长吁一口气,有些忧郁地问道,“那就拿他们没办法了”,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办法自然是有的,直接抄《雍正王朝》的作业就行了,等到推行新政的时候,再把海老爷派到河南或者南直隶去当个巡抚,效果铁定比田文静和李卫强。张居正眼中精光一闪,黑着脸笃定地说了声,“有办法,可眼下做不到”,裕王扫了眼张居正,轻声问道,“什么办法”,张师傅上嘴唇一碰下嘴唇,有恃无恐地说出了“改制”二字,脸上还挂着一副肆无忌惮、有备而来的表情。裕王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巨响,不自觉地攥紧了拳头,直勾勾地盯着张居正,强压住内心的不安,故作平静地提醒了一句,“慎言”。经过道长这么多年的教育,裕王早已经释然了,自己的王府就跟军统的天津站一样,压根儿就没有秘密,这会儿书房里除了张居正和高翰文,可还站着好几个太监和宫女呢,张师傅那一声“改制”,差点就把裕王给吓尿了。
张居正将裕王的提醒当做了耳旁风,肆无忌惮地继续侃侃而谈,“王爷,我知道有些话,不是眼下当说的,可藩王不纳税、官绅也不纳税,朝廷的赋税全压在平民百姓身上,百姓不堪重负,就只能将这些土地,卖给那些藩王或者官绅。如此兼并下去,总有一天,国库会一空如洗,百姓也会一贫如洗!再不改制,便就要改朝换代了”。张居正自然知道,书房内外布满了道长的眼线,这些话,本就是张师傅故意喊给道长听的,连海瑞都敢在贺表里藏《治安疏》,人家张师傅凭什么不能投机取巧,选一个较为稳妥的方式,朝着君父隔空喊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