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花宾是以被邀请者的身份进入园区,但花宾很快发现他在这里的地位低下:以老教士为首的一众管理者大多出身于伦敦动物学会,不仅接受过系统的教育,也有过在野外考究动物的亲身经历。相比之下,自学成才的花宾就显得像是草台班子了。尽管花宾对自己的书本知识非常相信——他读过的动物学方面的书籍未必就比这些人少,但是他的这些同事们,聚集在温暖的会客厅中,园中的债务堆积如山,他们仍有闲情逸致开两瓶红酒、点三支雪茄,慢条斯理地讨论学术问题,这样儿的靡靡之音让花宾不能忍受,花宾没兴趣也没精力去探讨。他更愿意做点正经事。
花宾相信童话故事。他觉得野生动物也能听他的话,就像家乡的猪狗牛羊一样。他想重建园中的秩序,面对这一片狼藉,遍地的残垣断壁,不是他一人所能清除的,单凭猪和狗还不够,他还需要动物来帮助他。
将人与动物分割开来的是文明,也是智力,更是意识。这是一个接近于哲学的问题,更简单的说,花宾爱动物,但是动物接受花宾的爱之后要能产生感恩的情绪,把忠诚回馈给花宾,这就需要一定的智能了。即便是与人类最贴近的哺ru动物,大多数种类在人类身边也是显得愚钝不堪的,就像大群的绵羊,麻木不仁。打破这一智慧临界点的陆生哺ru动物寥寥无几,大象,猿,猪,仅此而已,充其量再加上踩着线进来的狗。
作为智力仅次于大象和猿猴的哺ru动物,猪能和花宾建立起深厚感情并不意外;作为陪伴了人类几千年的好朋友,狗把忠诚回馈给花宾也在情理之中;那些羊,除了清秀可爱的小山羊与花宾你情我浓,其他的绵羊只能被忠诚的狗驱赶着服从指示,但动物园中的那些大块头就不是狗能控制的了。
臃肿的河马、健硕的犀牛,只要花宾一靠近它们,它们便打着鼻响严加警告,晃动着犄角和獠牙示 威,毫无感激之心;园中那条巨大的母鳄鱼,它时刻都对花宾露出血盆大口,花宾想为它医治那枚发炎化脓的牙齿也做不到。“不识好歹的爬虫!”花宾咒骂。
在“man-eater”中,鳄鱼所背负的人命债务或许仅次于老虎,而花宾对这些爬行类的好感尤其匮乏——他通常只会与温血哺ru动物产生共情,爬行动物毕竟太生疏,也太遥远了些。
马儿是善解人意、通人性的动物,可园中的骏马是路德维希的掌上明珠,绝不会容许花宾染指。
还有什么动物足够聪明到能理解他的意图呢?花宾想到了灵长类。这些五指健全的动物必然有足够聪慧的大脑,可以成为他干活的好帮手。园中曾有个豪华的灵长类动物展览馆,但此时映入花宾眼帘的只有破败的砖墙和四处散落的碎玻璃,随时都会扎到行人,那些懒惰的员工从不清理。
园中有一大群灵长类动物——有猕猴,叶猴,酋猴,金丝猴,狒狒,山魈,黑猩猩,琳琅满目。动物园的经费一直不足,动物们大多吃不饱,但这些猴子似乎一直不愁饮食。猴子们虽然有尖牙,也有灵活的手指,但和那些个头更大的公牛、公羊或雄鹿争斗起来绝不会占到什么便宜。花宾顺着猴群的足迹来到园中央,终于发现了这些狡猾的小东西吃喝不愁的奥秘、它们全部坐在一头毛色瓦灰的小公象的脊背上,替它捕捉藏在皮肤缝隙里的寄生虫和跳蚤,减轻它的烦恼;因此,其他的动物都隔着一段距离看着这头庞然巨兽,自发地让开一条道,猴子们却能从容地捡食大象嘴边掉落的残渣。
坐在大象脊背上的猴子们正闲得无聊,灵长类动物是玩心很重的,它们一看到花宾这个毛头小伙子,眼生不熟,晓得他是新来的,居然也有欺生的念头,年轻气盛的公猴们便纷纷跳下来,争先恐后朝花宾猛扑——它们不费多大力气就把花宾仅剩不多的衣服撕开,花宾不断尝试用温柔的抚摸安抚它们,但毫无作用——灵长类的智慧已足够免疫这种主人对宠物的安抚效果,它们太聪明了,聪明到不愿受花宾驱使。直到花宾逃到他的房门前,狗娃和其他几条狼犬卧在门口打盹迎接主人,靠着这些凶猛的大狗,花宾才避免了被猴群玩弄的命运。
猴子们顽劣不堪,不是用温柔之心能教化的,花宾感到莫名的失落。但他很快就醒悟了过来:“我干嘛要舍本逐末呢?”花宾的目光朝向那头年轻的公象。
它是一头强健的小公象,足有两吨半,按照大象的标准来说,它的体态非常健美。胸脯肥大厚实,后腿短粗,饱满的额头凸隆起,脊背宽大,从肩至尾呈倾斜形状,浑身瓦灰,而粉色的长鼻就更显得可爱。白色的象牙探出口吻约三尺多长,人类总是最看中象牙,但这对武器长在这头魅力四射的生物身上反而是最不显眼的。然而它身上的累累伤痕打破了这种美感。
在当初英国人与西班牙人的殖民战争中,战象曾表现的异常英勇,它们在撕毁铁轨和道路方面做出了重大贡献。但人们似乎就是不能理解动物真正需要什么,这些大洋彼岸的白人缺乏印度、缅甸和斯里兰卡人对大象那种最真挚的感情。好像这些动物因为块头大,生来就应该是坚不可摧的一样。他们根本不晓得孤独和伤痛对于一头离群的象来说有多么难以忍受。
不像犀牛、河马,大象的痛觉神经尤其明显。一根银针扎进去也会让大象坐立难安,更不要说在枪林弹雨中穿梭。旧时的战象要披着沉重的铠甲和象轿,虽然一定程度能替大象的皮骨抵御剑锋,但也压 迫了大象脆弱的脊椎。这头小象当时才刚刚一吨重,就被训练去掀起铁路,这对象来说不是特别难完成的任务。象只需要把象牙伸到铁路下头,力拔山兮气盖世,立马就能出色地结束任务。这只小公象的象牙短了点,没办法掀动一条路轨,只能用长鼻子辅助——也许是被铁轨上的铁钉扎到了敏感的鼻子,也许是路旁杂草丛中跳出的啮齿动物受惊后咬了一口鼻尖,这头小公象昂起长鼻想要尖叫,被士兵用象钩顶住耳后,把叫声咽了回去。这样儿的工作周而复始,没有尽头。有时它还要负上沉重的物资,给前线的人输送给养,随时都有枪炮袭来的危险。
战争结束后,它才是一头两吨重的青年小公象。没有了军事需求,没有人愿意斥巨资饲养一头象。它就像破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先后被卖给了欧洲和美国的巡回马戏团,军官把象钩交给了马戏团的驯象师,驯象师又交给他的下一任同事。天知道这头小公象被那象钩戳刺了多少次。这些驯象师根本不爱大象——对他们来说,这只是一份谋生的工作,大象常年得不到充足的零食,也没有足够的干净水和细沙给它沐浴。一个盛夏酷暑三伏天,它尝试偷喝驯象师给他女儿准备的椰子汁时,驯象师用象钩狠狠扎破了它身上的一个脓包,它痛得无法忍受了,咆哮起来,它用长鼻卷起它的驯象师,把他抛向空中,又用大嘴叼住它,激烈地摇晃,把驯象师杀死了。
它本该被击毙。而伦敦动物学会的老教士买下了它,它又漂洋过海来到这儿。当老教士的身躯被劳累摧垮后,无人关心的它本该熬不过这里的寒冬,因花宾的走马上任而得以幸免。
在花宾这里,它成了一头极具意义的动物。
印度人说大象是世界的支柱,尼 泊尔的山民说大象是丛林的守护神,泰国人与战象的渊源一直持续到文艺复兴时期。在万物灵长——人类大量开垦荒原、化森林为农田之前,自然界的诸多动物都要仰仗大象的福荫笼罩,动物园中也是如此。
教士年迈体衰,员工消极怠工,园区秩序崩塌,动物们的生活质量一日不如一日,却也苟活到今日,全靠大象:园中的植物得不到打理,翠绿消减,枯黄蔓延,大象推倒死树,余下的树苗才能得到阳光雨露;大象用宽阔的象蹄在崎岖不平的土地上踩踏出“象道”,用长鼻勾住树干,摇动大树,绿叶和果实稀稀疏疏落下,总有一些会落到小动物的嘴里;碗口粗的小树,鹿和驴撞不动,只能啃食树皮,仰仗大象把小树连根拔起,动物们才能吃到富含营养的根茎;大象吃下树根和果实,又将这些种子播撒到园区各处,象粪的滋养和象蹄的踩踏、翻卷则保持了园区土地的肥沃。
如果按照拟人的角度,它在万牲园中的资历与地位比花宾这个初来乍到的毛头小伙子要老得多,俨然是园中诸兽的领头羊、老大哥。当动物们聚集到厨房门口好有机会进去舔 舐锅上残留的盐,它总是站在头一个。水牛、牦牛、骏马、梅花鹿都会自觉地为它让出道路,那根坚硕有力的长鼻子总是第一个伸进屋去,在还带着余温的铁锅里吸食盐粒。
因为员工们不做事,没有人替它洗澡,它也找不到细沙坑可以沐浴,因此这头象的皮肤总是发痒。它便允许那些猴子为它服务,猴子们也乐于找个靠山。
花宾看见它为动物们推倒树干,有如动物界的柏拉图和苏格拉底;却也看见它脆弱敏感的一面。它不是一头年长的成熟公象,还只是一只年纪轻轻的小公象而已。人类通常认为大象作为自然界最大的陆生动物,有犀利的象鼻和象牙,理应横行无忌。可事实并非如此。这种巨兽实际上非常敏感、脆弱,真正保障它们能活到寿终正寝的秘诀是来自群体的保护。象群以亲缘关系为纽带,以德高望重的老祖母象为领袖,团结有爱,共同应对掠食者和自然灾害。年幼的象会受到充足的保护和体贴的引导。一头离开了群体的孤独小公象会变得非常易受伤害,它的心理是不健全的。对于象来说,身体的强壮是虚无缥缈的,真正的力量源自于内心——也许对于所有的动物,包括人而言,都应当是如此。
小公象在这里孤身一个,无有同伴陪它谈心解闷、互相用长鼻瘙痒,一起用低沉的次声波交流,晚间靠在一起安眠就寝。除了猴子们蹲坐在它背上为它清理厚皮里的蜱虫外,其余的食草动物也不会太靠近它。
此时担任驯象师的正是那个吸引花宾留下来的帅哥——路德维希.戈培尔,人如其名,是个品行优美的德意志男孩。因为受不了他祖国严苛的征兵制度而背井离乡,追随教士左右。许是高贵的日耳曼血统作祟,凡事都能被他办的热血沸腾。而其俊秀的面孔让人羡慕嫉妒,更有甚者如花宾已是激起欲壑难填。在老教士刚刚抵达租界敲锣打鼓开张时,他就跟随在左右,端茶送水,捏肩捶腿,任劳任怨,毫无怨言。老教士对他的宠爱也有目共睹。但随着动物园的破败,教士逐渐退居二线,十九岁的路德维希一肩扛起了动物园的责任。他梦想建立一个马戏团,增添动物园的收入,以应付累累负债。
大象自然是马戏团最合适的明星人选。这种雄伟的动物无论是西方还是东方都能吸引来大批人的目光,一头身体状况良好、懂得服从的大象往往价值连城,尽管园中的这只小公象在同类中称不上出类拔萃,但在其他动物中也已经显得鹤立鸡群了。当初教士把大象买下时,驯象师把一柄血迹斑驳的“象钩”交给了路德维希。这柄凶器在它身上留下了数不清的伤口,通常是扎大象肩膀后头的厚皮,但有时也故意去刺敏感的象耳。连续几任驯兽师将大象关在他的地下室中用这种残酷的方式训练,大象不能领会他的精神,只能一味忍受痛苦,如此煎熬了一夜,大象忍耐不住,撞破了暗门冲出来——也揭开了动物园秩序崩塌、百兽出笼的序幕。
大象的智慧远胜于猪和狗——这本应该是一件好事。可花宾因此而碰壁。象不会因为一点小恩小惠就屈尊降贵臣服于花宾,花宾以往的那些笼络兽心的方法在这里不好使。无论是买来新鲜的香蕉还是红彤彤的苹果,都不能达到预期的效果:这头小公象对人的靠近始终很警觉,从它的厚皮肤上的累累伤痕可以看出来,这所动物园的内幕究竟如何。它对花宾的态度冷淡而有三分畏惧,尽管花宾是个文雅的、不晓得暴力的男孩。大象有时会咆哮着阻止猴群对花宾动手动脚,但也仅此而已。
“你不能这样对待它,大象是很脆弱、很敏感的动物,它们连蜜蜂的攻击都会害怕——虽然蜜蜂不能蛰死它,但大象对疼痛是很敏感的。让我来照顾它吧,”花宾殷切说道。
路德维希正忙于给一群小公马去势,还要给母马剪毛修脚,每日诸事缠身,他自然乐于有人来替他分担工作。“象夫”的位置也就自然而然交予了花宾,把血迹斑斑的象钩交到了花宾手中。
花宾是个咬定青山不放松的人,他非常清楚大象的重要性。也许路德维希在各方面都比花宾要强,唯独死读书这一项,花宾在他之上。
蒋花宾在日记中记录:“这些人不晓得学以致用。或者,他们在念书时没有读过。用暴力只能得到奴隶,而得不到助手。十三世纪时一个名叫‘齿’的神学家记载了一个残忍的故事。两个兄弟捉到了一头大象。第一个人,充当‘恶人’,拷打、折磨大象,有计划得让大象挨饿,令其日趋消瘦,再加上锣鼓声响,让它睡眠不足,寝食难安;第二个人则是‘善人’,要将第一个人赶走,这时可怜的象便会非常依恋第二个人了。等大象懂得从第二个人手中接受食物,它就算是被驯服了。
“路德维希只晓得充当恶人,而完全没有好人的角色。就我个人而言,我非常厌恶这种驯象方式,残忍,没有人道。如果我此时介入,去充当善人,是不是代表着我加入了这个驯服过程呢?我没办法否认。但是可怜的大象已经经受了那样大的苦难了,如果我不加入,难道要叫它永远痛苦下去吗?”
晚间,花宾踱入象舍。小公象正用鼻尖抚摸着耳后的伤口,侧身还有许许多多象鼻够不着的伤口,有些已结痂,有些还在滴血。形形色色的猴子睡在角落,不敢招惹大象。象抬头看见花宾,并无多大惊讶,而花宾从背后抽出象钩来,象的庞大身躯微微颤动一下,低沉的哀鸣声犹如地震一样传来。象不情不愿却又非常娴熟地露出侧身,这是受罚的姿态,尽管它不晓得自己又做错了什么。
花宾缓缓走上前,揪住象鼻,示意它站起。象不敢违背象夫的旨意,跟随花宾的力道来到室外,又走到广阔的园区中央。花宾扬起那柄象钩,月光洒下来,把这柄凶器的来龙去脉都照得清清楚楚——它身上混杂了许许多多的血液,来自印度象、锡兰象、缅甸的放养象、云南的野象、西高止山脉的大公象,这些厚皮兽受苦时哀怨的吼叫声仿佛在月光下凝聚,以血迹的形势附着在上头,醒目扎眼。小公象卑微地俯下 身子、垂下头,等候处置。花宾一松手,失去了力量把持的象钩坠落下去,不是被挥打着触及大象的厚皮,而是一坠千里掉落进井中去了。伴随着一声铁器入水的声响,小公象抬起头,用混杂着惊愕、彷徨、不解、感激的一对绿豆小眼注视着花宾。
感情的建立仿佛就是一瞬间的事,只是电光火石之间,人和象就交心交汇了。当那根有力的长鼻子像蟒蛇一样缠住花宾的腰,把这个轻如鸿毛的瘦削男孩缓缓提起,安全、稳定地放置到自己的脖子上,花宾就感到一种极大的安全感和成就感。他将骑着这头陆地上最大、最聪明的哺ru动物,重新拾掇这动物园久违的秩序。
晌午,所有的哺ru动物都聚集在园中唯一的水池边,饮水沐浴。成群的水牛慢条斯理在浅水中漫步,野猪在水流汩汩经过而形成的湿软泥地上打滚儿,梅花鹿俯下柔美的身躯曲线让水捧起它们的嘴唇。见到小公象到来,它们都下意识地骚动起来。一个庞大的黑色躯体从浅水中翻个身,露出头脸来,像头巨大的野猪。
在野外,大象与犀牛是一对冤家。在非洲,因人类的大肆捕杀,许多长着威武长牙的大公象被猎杀,致使一些年轻气盛的象在步入青少年后得不到长辈的管教而暴戾恣睢,肆无忌惮欺凌其它生物。在各种生物都暴躁易怒的繁殖季,有斗不过同伴、争抢不到母象的年轻公象,为了发泄心中的怒火,便集体去欺负那眼神不好的犀牛。犀牛这种动物,当然也有庞大的躯壳和致命的武器,但这种动物天性敏感且愚笨,不晓得变通,视力又极差,嗅到危险的气息便发起冲锋,辨不清敌强我弱,更没办法审时度势。有时面对隆隆的火车头,犀牛也要当做假想敌,正面扑上去,结果当然是被那钢铁机器撞得一命呜呼。面对大象,也是如此。
当然首先就要收拾这个刺头。花宾骑在大象的脖子上,沉着应战。
园中的犀牛是一头印度大独角犀。曾经也风华正茂——鼻端的一只角如利斧朝天,身上的皮肤如披甲戴铠。而因为员工们的豢养不周,那只独角已经被寄生虫和疾病糟蹋地不成样子,像个脓包一样粘连在鼻子上,肿胀溃烂,已不具备它原先的功能了。但这不代表它就没有打架的手段了。
尽管犀牛厚实的皮肤就像是人造盔甲那样一块一块附着在身体上,能够若无其事地穿过荆棘丛,但其连接的缝隙却柔软而细嫩,常受蚊虫侵扰,故此它每天除了进食时间,其余时候都待在水中,享受清闲。印度犀是世界上最大的一种犀牛,它们并不特别依赖鼻端上形如斧头的犀角御敌,而是拥有一对藏在嘴里的锋利门牙,是搏斗时的利刃,能在大象身上划拉出刀切般的伤口。对未成熟的小公象来说,是一个强劲的对手。这头两吨重的披甲武士与小公象早就交过手了——一般来说,犀牛不是象的对手,无论是力量或是智慧,象都有着陆生哺ru动物中无可比拟的优势。犀牛身上遍布的累累伤痕就是证明——它已经吃过这种苦不知多少次了。
一只离群的孤象总是局促不安的,总是会沉浸在烦躁和忧愁中,没有同伴的呵护,这种痛苦就像梦魇一样看不见摸不着,让孤象的脾气变得暴躁。
花宾根据印度人写的书,花宾用热水和奶油敷在小公象的伤口上,又用教士预支给他的工资给小公象买了四瓶葡萄酒和五块浇上麻油的大饼。其实小象要得并不多,仅仅是这样的关怀,已经足够了。当花宾骑着小公象走到十余米远的地方时,那浑浑噩噩的独角犀牛才抬起头来,它才刚刚嗅到大象的气息,随即警觉起来。它使劲摇晃几下脑袋,也许是睡迷糊了,也许是本来视力就不好。它缓缓站起身,离开了水池。它或许以为小公象又是来同它抢水潭的——它已经被打怕了,不愿再和小公象发生冲突了。
但这次的情况似乎有所不同——花宾策动着小公象,慢慢接近犀牛。蛟龙般的象鼻在犀牛头顶晃悠,一开始还只是挑 逗,到后来就改为推搡,把它向兽笼中推搡——犀牛胆小又敏感,它变得急躁起来,似乎要拼死一搏,猛地发起冲锋,昂着头,噘着嘴,露出下颌里两枚铲状的獠牙,吭哧吭哧扑了过来。
小公象并不和它直接迎面对撞。那根坚挺、灵敏的象鼻从地上拾起一根枯木来,举到半空中摇晃两下,轻轻抛出去,枯木在空中划过一条线,落到犀牛的尾巴后头。犀牛猛地调个头,又朝枯木坠落的方向冲去,结果是它刚刚冲出沙坑,又原路返回撞了回去。这种勇猛憨直的动物就是如此,不晓得变通,单纯可爱。它把头埋进沙坑里胡乱顶戳,扬起沙尘弥漫。少许,犀牛没能在沙土里找到敌人,又晃晃脑袋,朝大象冲来——这次小公象没有再同它玩疑兵之计,两头巨兽硬碰硬撞在一起。小公象与犀牛的力量难分高低,稚嫩的象牙抵住溃烂的犀角,一个昂首一个低头,各自使劲,一个要拿独角戳对方咽喉,一个要把长牙扎进敌人脊背,就这样僵持着。
犀牛噘着嘴,把它的獠牙拼命朝前凸出,去咬那肉色的象鼻;大象已把易受攻击的长鼻蜷缩在嘴下,叫犀牛难以得逞。
花宾伏在大象的脖颈上——象夫一般都骑在这个位置——花宾瘦削的胳膊紧紧抱住小公象饱满隆起的额头,他冒着跌落在象牙与犀角之间的风险,从颈项上取下那条红围巾,像条马鞭一样抡起来——柔软的丝巾能有什么伤害呢?不过是像清风拂面一样划过,只是鲜红的色彩像舞龙一样去扰乱犀牛的视线。它本就是个半瞎子,个性敏感,易受惊吓,原先还能看得清对手,现在被丝巾这么一舞,它只能瞧见鲜艳的红色在眼前晃荡。它浮躁起来,外厉内荏地咆哮着,发出像人吹口哨一样的尖叫——犀牛的叫声与它强悍的外貌并不相符——它不再与大象角力,而是昂起头用独角去撕扯那红丝巾,被小公象抓住机会。如龙的象鼻啪的一声抡甩过来,打在犀牛的耳根处,打得它踉踉跄跄一个趔趄,结实的象牙由下而上抵住它的下巴,就像小伙子调戏良家姑娘一样把这两吨重的动物半个身子都抬了起来,狠狠一摔,叫它侧身倒地。
犀牛躺倒在地,连声哀鸣,挣扎着站起来想要逃离这是非之地,象鼻又把它推倒;它挣扎着再度站起,又被推倒……象背上的花宾逐渐意识到不对头,小公象似乎乐此不疲,不断用长鼻子挑 逗这头犀牛,用鼻尖拧着犀牛的耳朵,甚至把短小的象牙抵上去,就像斗牛士用标枪激怒斗牛一样,两枝短小的象牙顶着犀牛的肩胛,虽然犀牛皮糙肉厚,不会这么容易就一命呜呼,但象牙扎进去的滋味一定不好受。鲜血浸润了象牙尖,小公象咆哮起来,沉闷的吼声从它满是褶皱的咽喉里发出,高昂着象鼻,手舞足蹈。花宾轻轻捏了捏小公象的耳后,毫无作用;他又狠狠掐住象耳的轮廓边缘,在小公象的额头上捶了几下,那已进入兴奋状态的小公象仿佛才如梦初醒,收起了长鼻和象牙,放犀牛去了。
小公象缓步走入水中,出乎花宾意料的,那些水牛、野猪、梅花鹿,都显示出了恭顺和听从,在象鼻的督斥下纷纷从水中上岸。
一个肥胖、臃肿的动物从深水区浮出脑袋来,露出一张巨大的嘴巴,上唇那麻点一样的毛孔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胡须,一对绿豆小眼眨巴两下,从大象身边游了过去。
园中的河马,原是老教士饲养在御前草坪上的一台割草机——它宽大的嘴唇像剃刀那样将杂草连同灌木一扫而空。在陆地上,河马是温和、好脾气、行动迟缓的厚皮兽,面对掠食者时喜欢以不变应万变,以静御敌,有时甚至背靠水塘一屁股坐下,任它们撕咬。这种有着巨口獠牙的动物需要在水边才能展现出它的风采来。河马对它的水域地盘有着极强的保护欲,不会容许其他动物染指,它以滑稽的泳姿在水中高速前进,只在凉爽的夜晚才来到岸上进食。犀牛在浅水滩里泡着,河马在深水里畅泳,二者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扰。大概它很清楚自己的力量绝不可能与小公象匹敌,当一人一象下了水,它也没有张嘴来咬。
大象是出色的游泳健将。它只需要把长鼻子露出水面,保持呼吸,就能轻松地在河里划水。花宾后脑勺朝天趴在象背上,紧紧抱住象隆起的额头,为了不让肢体触及到冰凉的水,他只好尽可能把双腿勾着象背,保持干燥。小公象把明晃晃的象牙全部展露出来,威吓河马上岸,把河马向兽笼里驱赶。
花宾伸手制止了他。
河马浑身都像蒙了一层灰,那张大嘴巴上稀稀散散的毛孔还结着冰碴,显示着这个数九寒冬里逼人的寒气。
一具已冻僵的巨大躯体横卧在河滩上,遍布鳞甲的脊背依然坚硬如铁,像船桨一样有力的尾巴还弯曲成弧状,阴森可怖的血盆巨口还大张着——好像还期盼着太阳能给予它一些温暖。那枚坏死的牙齿还牢牢叮在牙床上,它至死都还在受着这一坏牙的折磨。
园中最大的爬行类动物,那条凶猛的雌性咸水鳄,还没有来得及接受花宾的照顾,就死于寒气的侵袭了。
大多数动物都在象鼻的指引下悉数来到了岸上。许多水牛背上都有许多伤口溃烂发炎,痛苦不堪。花宾动了恻隐之心,想上前抚摸它们,一两头强健的公牛却晃动牛角挡住花宾,把花宾吓得拔腿就跑,躲藏到大象身后;大象只是轻轻昂起头,公牛们就畏畏缩缩后退了两步,变得乖乖听话了。“牵着不走,打着倒退,说的就是你们两个,”花宾不轻不重打在水牛的耳朵上,“还得要更大的来治你们。”
犀牛和河马同大象一样都是嚼干草的素食者,在智力方面却是云泥之别。花宾绞尽脑汁也不能让它们像大象一样服从指令,只好仰仗大象用武力来逼迫它们听话。犀牛被大象用象鼻抽打鞭策着回到栅栏里,不敢有些许耽搁犹豫;花宾指示它拖拽木头,挖掘泥巴,大象只是稍稍昂起鼻子,它便奋力苦干,不敢有丝毫忤逆退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