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亦萧沉沉地睡着了,鼾声如雷。
之前通过三段洞穴,经历了太多凶险,他能挺到现在才累趴下,已非常不容易。
他是抽出浮尘仙子所赠的那根发簪内的一张字条看了后再安心睡去的。
欧阳喜也早就被那条不知有没有毒的蛇吓晕了。
程梦云独自醒着,心却一点也不安宁。
她情不自禁地长叹一口气。
借着另一端洞穴浮荡的微微水光以及缸中酒液的反光,她朦朦胧胧地痴望着云亦萧透湿的衣服薄如蝉翼地紧贴在健壮的身体上。
若换成平常,她必会冲过去大力而急迫地推搡云亦萧的肩膀,甚至照着他的脸和胸口拳打掌扇,绝不客气。
平常的她是不允许任何人随便在她身边打瞌睡,那会使她倍感冷落,特别气恼。
但现在她内心有了一片波光粼粼的春湖,有了一丝含苞欲放的羞怯,有了一点甜蜜柔软的期望。
所以她并未展现出一如往昔的刁蛮放肆。
她叹着气,缓步走出了黑暗,想逗毒虫们玩,以解内心的一团乱麻。
毒虫们对她都很亲热。
她不用施发苗家秘术,只需蹲下身子,放下手掌,毒虫们就必领会她的意图,纷纷聚拢来讨她欢心。
可她偏偏高兴不起来,内心的一团乱麻逐渐变成了忧郁苦闷。
她几次三番地忍不住转头去望那边的黑暗,期望云亦萧立刻睡醒,活蹦乱跳地翻出酒缸。
但同时她又怕极了。
怕云亦萧醒来后,突然用一双灼热而锐利的眼睛笔直地逼视向她,或者干脆就懒得睬她。
唉,这就是少女,这就是少女心,这就是情窦初开。
程梦云尚不知道,这就是对异性的爱慕。
她的心虽已步入了少女时期,却还残存着孩童的纯真。
而情窦初开的感觉本就应该是懵懵懂懂的热烈与胆怯。
她突然站起来,飞快地跑过去,在云亦萧已酡红出汗的脸颊上轻轻偷吻了一口。
云亦萧没被惊醒,只是嘴里呢喃着几句梦呓,抬手在那方脸颊赶蚊子般挥了挥。
程梦云的心却因此提到了嗓子眼,屏息凝神,似乎稍一松懈,就会引发前所未有的大灾难。
她又突然噗嗤地笑出声,赶紧拿手捂嘴,心里难以言喻的甜美。
她陶醉不已地顺着缸壁滑坐下去,如花的笑靥似永远也不会褪色了。
她现在喜滋滋得就像那年那月那日偷用了姐姐的那盒胭脂。
那年那月那日做一次小偷,她将自己涂成了花脸猫,还望着镜子仔细地孤芳自赏了老半天。
那次是她首次比较认真地审视自己作为女性的魅力。
刚才她也无异又做了次小偷。
这次是她首次非常严肃地对待自己作为女性的事实。
不管是比较认真还是非常严肃,不管是魅力还是事实,她都趁别人不备地成功“偷”得。
为此她难免引起一阵忘我的喜滋滋。
满心错综复杂的情绪使她突然有些犯困了。
她也终于睡着了。
她沉入睡乡时就像一条小鱼从山溪游向大海。
梦就像大海的胸襟,和蔼温柔地将她拥抱。
她睡得前所未有的甜美。
她在辽阔的梦境里探索着各种各样新奇的事物。
她心花怒放,一会儿变成蝴蝶飞舞,一会儿变成白兔蹦跳。
但突然,梦境的上空阴云密布,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她变成了落汤鸡,且已不可能再有别的变化。
她听着雨声哗哗哗,呜呜呜,越来越像一个人在嚎啕大哭。
她在狂风 暴雨里奔跑,猛地撞到了什么,重跌在地。
她揉着跌疼的屁股,抬头就看见了欧阳喜。
巨大的欧阳喜。
比云还高,即使是坐在地上,那些乌云也只缠绕至他的腰间。
突然的倾盆暴雨,其实正是他在嚎啕大哭。
哭出的每滴眼泪,都比普通农家院子里常见的那种储水缸还大。
砸到程梦云身上,虽感猛烈,冲击得头晕,却并不怎么痛。
程梦云听久了欧阳喜的哭声,反而有些同情。
她费劲地靠近欧阳喜,伸手抚摸欧阳喜的一根脚趾。
相对而言,她实在太小,欧阳喜的那根脚趾在她面前都大如一间草屋。
但她的真诚抚摸还是让欧阳喜有所感觉。
欧阳喜没有因此停止哭嚎,却伸手将她高高地拎了起来。
她立刻明白欧阳喜想干嘛。
欧阳喜又想亲她。
欧阳喜嘟起嘴巴,黑洞洞的口腔往出刮着凌厉而恶臭的寒风。
她受不了地也开始嚎啕大哭。
她刚哭出声来,自己就整个跌回了现实。
她惊恐地睁圆了眼睛,正对着一双目光如炬的眼睛。
云亦萧的眼睛。
她的脸瞬间羞红,更加惊恐地要起身逃开,却见云亦萧非常郑重地嘘声示意她安静。
她身不由主地安静。
云亦萧也在屏住呼吸。
洞穴里激烈地回荡着另一种可怕的声音。
哭声。
嚎啕大哭。
程梦云立刻明白,原来是现实里的欧阳喜也在嚎啕大哭。
一向只嘻嘻哈哈的欧阳喜竟呜呜哇哇地大哭起来,确实有点可怕。
欧阳喜或许这辈子连刚出娘胎时都没哭过,从未真心实意地好生哭过,所以现在大哭起来,不仅声音可怕,样子更可怕。
仿佛他不是在哭,而是在五音不全又自我沉醉地唱歌。
那条将他吓晕的蛇还在他手臂上缠着,但他的注意力已全移到了自己的弟弟身上。
他已将弟弟的尸体拉出了洞壁的孔穴。
弟弟死的时候,缩骨功并未收功,所以身上大部分骨骼都仍是脱臼的。
现在映入欧阳喜眼帘的弟弟尸体完全是一滩烂泥。
但程梦云和云亦萧实在想不到他会突然肯为弟弟大哭。
他们原本是认定了这两兄弟之间从没有过真实温暖的亲情。
虽然欧阳喜的哭相哭声都没表现出丝毫动人的情感,而只是令人难以理解的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云亦萧压低声音对程梦云道:“我们悄悄离开,我已经找到通向下一段洞穴的石门了。”
程梦云胆战心惊、失魂落魄地好不容易才从欧阳喜身上收回目光。
她望着云亦萧,发现他仍赤裸上身,在满大缸烈如火的酒水里折腾了一觉醒来,他的身体已被浸泡得红彤彤,就像农家腌制的酸萝卜。
她忍俊不禁,轻笑道:“没把你泡死,真是奇迹。”
云亦萧板着脸,似乎要发火,他现在红彤彤的样子,本就显得十分火爆:“浮尘仙子给的那根发簪里藏着的秘诀,其实是提示我在这段洞穴里的一个大酒缸中泡个澡睡个觉。”
程梦云又忍不住差点惊叫:“什么?竟有这么好玩的提示?”
云亦萧正色:“泡在烈酒里,是为了借助烈酒来刺激我体内沉睡已久的潜力,经过前两段得来的武功秘诀,我虽能极好地领悟,进步奇速,但还差最后一条经脉,真气怎么都冲不过去。”
程梦云唉声叹气:“别说了,反正我也听不懂,现在你的潜力已都唤醒了?”
云亦萧点头。
程梦云道:“那你还怕欧阳喜?”
云亦萧道:“我不是怕欧阳喜,我只是不想再和欧阳喜发生激战。”
程梦云冷笑:“你可怜他?”
云亦萧也冷笑:“弟弟死了,没人再陪他做梦了,他这辈子再也不会觉得嘻嘻哈哈的好玩了,难道这不叫可怜?你的心难道和这些毒虫一样冷酷?”
程梦云猛地跳起身来,怒斥道:“你能说我冷酷,但你绝不能说这些毒虫冷酷。”
云亦萧又傻眼了。
程梦云气哼哼地顺手捉了就近的一只蛤蟆递到云亦萧的眼前:“你看,人家长得多可爱,比你可爱多了。”
云亦萧几乎晕倒。
这个女人实在叫人防不胜防,总有许许多多的意外使他哭笑不得。
但她陡然立起的身形,陡然提高的嗓门,即使在这边浓墨般的黑暗里也显得特别醒目刺耳。
欧阳喜终于从恍似隔绝的情境里挣脱,突兀地停止了可怕的哭声,将一张因涕泪横流而五官扭曲的脸朝这边转了过来。
云亦萧赶紧伸指抵唇,再发嘘声示意,可程梦云早就彻底忘形了,根本不顾迫在眉睫的危险。
XXX
蹲身号啕了老半天的欧阳喜被程梦云突然大张旗鼓的言行举止阻断了。
欧阳喜重又高颤颤地立了起来,瞪着寒芒四射的眼睛,抬起那只看似笨重的大象腿。
只听他狞笑道:“臭小子,杀死我的亲弟弟,这会儿却想偷着溜走?你以为我成天嘻嘻哈哈就一定是傻子?”
程梦云苦笑道:“是啊,臭小子,原来你对我嘘来嘘去,全因你自己心怯,要尽早逃命。”
云亦萧无可奈何:“既然如此,难道知晓了出口所在,我还会在这里待下去,睁眼瞧着自己被人家的大脚踩成肉泥?”
他冷不防地紧紧拉住程梦云的手,扑通地竟再次跳进了酒缸。
欧阳喜已咆哮着猛扑过来,抬脚踢向酒缸。
他的那只大象腿,比酒缸小不了多少,使足气力的一踢,酒缸立刻四分五裂,酒水哗哗流泻在地上漫开。
缸内却没有了云亦萧和程梦云的半丝影迹。
欧阳喜激怒攻心,身体本就满是各种毒虫的毒液,往时嘻嘻哈哈,以雄浑的内力强撑才会始终无碍。
现在一怒之下,气息紊乱,内力再难凝聚,无法继续压制那些毒液的横行,终于毒入肺腑,深入骨髓,喉间猛感窒息,头晕目眩,踉跄数步后轰然倒地,呜呼哀哉。
而那酒缸被他踢破却不见云亦萧和程梦云,只因云亦萧在酒缸酣眠初醒时,双手摸到了缸底的一些古怪,摸久了竟愈觉得像是一种锁门的插销,于是打算孤注一掷。
过这几段山洞,他的直觉总是特别准,运气总是特别好。
他甚至要忍不住胡思乱想:莫非是金家大爷爷的英灵仍游荡在这几段山洞间时刻保佑着他这个后世宗孙?
XXX
欧阳喜的庞然身躯一倒下,千千万万的各种毒虫就迫不及待地潮涌而来,尽情分食,几乎只是片刻之后,毒虫们次第退散,徒留欧阳喜的一具歪斜骨架。
毒虫们连他的一滴血也没放过,什么都吃得干干净净。
云亦萧和程梦云虽已身在通往下段洞穴的狭长暗道里,却清楚地听见了欧阳喜倒地被毒虫群起而噬的声音。
云亦萧的心因更加负疚而痛如刀割:“如果不是我们突然要经过那段洞穴,欧阳兄弟就不至于双双惨死。”
程梦云只毛骨悚然,牙齿打颤道:“我们尽快去下段洞穴吧,你也别太自责,继续被关在黑漆潮湿冰冷的洞穴里对他们来说或许比死惨得多了。”
云亦萧又想起邓甲提过的一席话:“这些人因为昔日积下的昭彰恶名,所以即使知道出去的路,也不敢动身离开,真是可怜可悲。”
程梦云道:“至少浮尘仙子并非罪恶滔天,他不过是痴恋金家四爷,那么纯洁的爱慕太无辜了,何况他的身世也很凄苦。”
云亦萧道:“可惜他和邓甲一样。”
程梦云明白他的意思,悲伤地轻轻叹了口气。
云亦萧仍难消除内心的深切自责:“以后我必会想办法再入这些洞穴,将何川邓甲及欧阳兄弟的尸骸移出,慎重地择处安葬。”
程梦云讥诮道:“你真是个大好人,他们却都曾差点要了我们的命。”
云亦萧摇头,再不说话,开始往前爬行。
下段洞穴就是最后一段了。
程梦云竟有些胆战心惊,那不是上段洞穴滞留的余悸。
她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越来越沉迷于这种冒险之旅。
这种她能和云亦萧肩并肩度过各种难关的奇妙旅程,她真的希望永远不到尽头。
XXX
下段洞穴与众不同。
下段洞穴五光十色,辉煌耀眼。
程梦云和云亦萧一跳进这段洞穴,就再也看不见对方了。
对方仿佛顷刻间被绚丽浓稠的色彩吞噬,或者也完全溶解成了光芒颜色。
这段洞穴是极度光亮的。
但越是光亮的地方,人身处其中反而越容易眼盲。
程梦云就已经盲了。
她不仅看不见云亦萧,甚至感觉着自己在抬起双手,却连自己的一片指甲也看不见。
忽而静止凝固忽而急速流动出朵朵旋涡的五光十色令她思维浑噩,头痛欲裂。
光芒颜色实在太强烈,即使她闭紧眼睛,眼睑也被映得惨红。
她想摸索着爬回上段洞穴,手足却陡失知觉,寸步难行。
她想大声喊叫云亦萧,舌头也陡失知觉,整个口腔里似已成了冰天雪地,什么都是既僵又冷。
她栽倒下去,承接她身体的地面就像一团软云。
欲裂的头痛终于稍有缓减,她仍闭紧的眼睛终于迷迷 离离地能透过惨红的眼睑看见些东西。
她不用睁眼,那些东西印上她的眼睑逐渐清晰。
她明白自己是产生了幻觉。
从小与毒虫为伴,她对各种各样的幻觉早已习惯,当再有新奇的幻觉产生时,即使那幻觉再可怕,也不会使她惊恐万状。
因为她具备一种别人绝没有的特殊能力:身在幻觉中,她的意识是无比清醒的。
她可以自由自在地享受幻觉,这已成了她从小到大的一件乐事。
XXX
苗家的寨楼,一个小女孩正在用心地编织鸟笼,雪白纤细的竹篾在她怀里旋转跳跃。
程梦云立刻认出,那是她的姐姐,她真正的亲姐姐。
她从小到大,脑海里对姐姐的印象只有这根深蒂固的一幕。
阿铃告诉过她,她们是同个苗寨的,某日突遭恶匪的劫掠,几百人聚居的寨子失火了。
熊熊烈焰烧死了除她们之外的几乎所有人。
阿铃的家人,她的家人,都葬身火海,烧得尸骨难寻。
那日阿铃十九岁,她却未满十岁。
阿铃带着她逃进了苗家堡,修习各种毒蛊秘术,朝夕与毒虫为伴。
今年她二十一岁,从没像此刻这样强烈地想重见自己的家人。
她飞奔上那座寨楼,仍是小女孩身形的姐姐已变成了阿铃。
“我才是你的姐姐。”
阿铃身上的铃铛叮叮当当地响着。
她若不是在跟着云亦萧进行这番旅程之前换过衣服,身上也会叮叮当当地响得热闹。
她怒叱:“你不是我的姐姐。”
阿铃狞笑:“可惜已经是了。”
说完这句话,阿铃就消失了,叮叮当当的回音经久未绝。
她的脚底一空,整座寨楼也消失了。
她漂浮在天上,又看见了阿爹阿妈。
阿爹不是被那日恶匪纵起的那场大火烧死的。
阿爹是一个苗族不可多得的勇士。
阿爹赤胆忠心地跟随苗王抵御外族的侵扰,战功赫赫,本来苗王执意要他搬到王寨去做侍卫,但他几次都婉言谢绝。
他说,他的寨子也需要他来时刻守护。
所以苗王又封他做了那个寨子的寨主,他还是拒绝了。
他说,他的寨子有更智慧的人来时刻引领大家过好生活、辨清是非,轮不到他这个莽夫来妄加干涉。
苗王佩服他的见识与品格。
可他还是没能长寿。
他战死沙场的时候才三十七岁,姐姐才九岁,她才四岁。
阿妈以他为毕生骄傲,阿妈总是欣慰地逢人就说自己终于没嫁错人。
但他的死让质朴娴静的阿妈开始暗地里嗜酒。
每次喝醉,阿妈又会怨恨自己的丈夫比别个女人的丈夫爱逞英雄,不顾家人的忧虑而早早死在战场。
阿妈也不是被那日恶匪纵起的那场大火烧死的。
阿妈是一天深夜喝得烂醉如泥,踉踉跄跄地从寨楼摔下,摔死的。
阿妈死时,姐姐不过十三岁,她不过八岁。
姐姐非常稳重懂事,寨子里三四十岁的女人也及不上她心灵手巧。
她专门编织鸟笼,贩卖养家。
可惜在次年,就发生了那件惨祸。
至今程梦云也不知道那伙恶匪来自何方,是何底细,为何劫掠之后非要纵起大火将满寨的人赶尽杀绝。
她与家人所居的寨子紧邻势力庞大的王寨,平常最是戒备森严,苗王又率领苗族的悍将勇士们屡屡挫败别族的侵扰,所以附近数十里是从没长存过匪患的。
XXX
苗王当然不是世上所有苗人唯一恭顺朝拜的王,但他却是所有苗王中第一骁勇善战且具备雄图大略的。
只有他敢不服从汉人的王,汉人军马对他统辖的十几座苗寨不断的进行滋扰征伐,无不是吃尽苦头,铩羽而归。
程梦云出生时,方圆百里的汉人及其他异族几乎都被赶走了。
十几座苗寨并没有因此在数量上增加,却在规模上逐一扩展。
最小的一个寨子也相当于汉人的一个县城,最大的一个寨子也就是王寨已堪比汉人的一个商业重镇,不仅规模空前的宏大,而且极其繁荣。
千千万万的苗人在这里安居乐业,除了偶尔抵御一下外族军队的肆扰外,人们根本不会担心突遭恶匪这种事发生。
何况程梦云当初所在的那个寨子还紧邻着王寨。
那天苗王接到讯息后急忙带领了一大片将士赶来,一部分协助灭火,一部分追剿那群恶匪。
可更加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追缴那群恶匪的一部分将士在山林里全军覆没,且根本没发现半具敌人的尸骸。
周围也没发现任何机关设伏的痕迹,那群恶匪就像是幽灵,来人间祸害一番,就无声无息地退回地府。
于是那天的惨案成了悬案。
阿铃似乎又比别人多知道些什么可怕的秘密,当苗王表示要将昔日得力部将的遗孤带去王寨抚养时,她竟提前私自偷偷地拉走了程梦云。
她们一起入苗家堡后才三个月,程梦云就听说苗王被行刺,十几座联合苗寨内乱不休,有人还早已勾结了汉人,于是千千万万苗人的辉煌安定血流成河地终结了。
而苗家堡和蜀中唐门的积怨也开始面临了最激烈残酷的一段时期。
程梦云甚至想过,那天的那群恶匪或许正是唐门秘密派出的,目的是为了造成一个使十几座联合苗寨彻底分崩离析的契机。
长期以来,苗家堡背靠险峰深谷,本就易守难攻,加上十几座势力日益兴盛的联合苗寨成为前方的完美屏障,所以尽管唐门屡受宿敌的挫败,却始终不敢轻举妄动。
长期以来,苗家堡和蜀中唐门都不断地培养精锐密探,深入敌境,伺机收集重要情报并实施适度的破坏。
故此程梦云坚信,那群恶匪在那天来去自如,手段凶残又行迹奇诡,必是早有久伏寨内的唐门密探进行天衣无缝的指路接应。
那群恶匪做下惨案,致使追缴的那部分苗兵全军覆没之后,并不是真的化身幽灵,退回地府,只是巧妙地化身寨民,水滴入海般漫无声息地融进了别的寨子里。
所以这次阿铃要实践破坏唐门总部的大计,程梦云一开始就自告奋勇,非来不可。
她是时候为惨死的姐姐报仇了。
仍旧清醒的思维不再延展出一番美妙绝伦的享受,而是空前绝后的深刻悲哀。
她极少像现在这么悲哀过。
她虽经历了所有至亲之人的依次惨死——父亲惨死沙场,母亲跌楼惨死,姐姐惨死火海——可她只是无止境地伤心,大雨倾盆似地流泪,到得后来,心已麻木,泪渐干涸。
父亲母亲姐姐的影像在她的思想里终于淡化。
那些感受都不是真正的悲哀。
悲哀令她毫不伤心,更不流泪,却特别的揪心,甚至恼怒怨恨,仿佛自己正遭到无数人的唾弃凌辱。
她无地自容,又急欲撕裂这个世界。
她自惭形秽,又深觉世上所有人都愧对自己。
她变得矛盾,心乱如麻。
她心思上的一团乱,竟使眼前的种种幻影突地烟消云散。
她置身在一个摇篮般的洞穴里。
洞口已可看见阳光灿烂。
这个洞穴本也不大,比幼年时她和姐姐依次睡过的摇篮大不了多少。
这个洞穴容下孤零零的一个她已显局促。
这个洞穴确实只有孤零零的一个她。
云亦萧却如那些幻影般烟消云散,影迹难寻。
左侧紧贴她脸颊的洞壁上排列着十七八个小孔,正源源不绝地往外喷泄某种气味。
嗅起来她竟觉得那种气味愈加地熟悉。
她猛然醒悟,那种气味必须是苗家堡秘密培植出的一种毒花盛开才能散发。
堡外没有常年服食解药的人一旦嗅到必会造成严重的失心疯,沦为苗家堡人用铃铛之声就可任意操控的傀儡。
云亦萧不是苗家堡人,当然没有常年服食解药,所以——
程梦云不敢再想下去,但她深知可怕的事实已经铸成。
她是苗家堡人,常年服食解药,对那种气味具备一定的抵抗力,所以只是引起了一番无关痛痒的幻觉。
她终于明白阿铃和那个自称是云亦萧亲父的大汉之间到底正酝酿着怎样的阴谋。
他们显然不是最近才勾结在一起,因为那种毒花的种植过程十分复杂,对环境气候的要求也十分苛刻,生长到成熟花期需时最少也得九个月。
她其实早就猜想他们私下还有另一种隐秘的关系。
但她实在想不到也恨他们竟如此恶毒地将一个完全无辜的人改造成任凭自己驱使的傀儡。
何况那个人目前已在她心目中占据了独一无二至关重要的地位。
然而恨他们的同时,她更恨自己。
她又何尝不是任凭他们驱使的傀儡?
她原来仍是那么天真愚蠢,即便只是为了替姐姐复仇,也蠢得可笑,处处为人利用。
那种气味的蛊惑力虽强劲,持续的时间却不超过十天。
十天虽可能对他们达成计划而言绰绰有余,但对她却是另一场紧迫的灾难。
达成计划后,他们当然要斩草除根,她又要忍不住想方设法地阻止他们灭云亦萧的口。
如果她终于保住了云亦萧,等毒性消失,云亦萧恢复常智时也将知道一切的秘密。
到时她怎么再面对云亦萧?
她该怎么向云亦萧解释,其实自己和他一样也是被他们操控的傀儡?
她毕竟来自苗家堡。
她毕竟已给了他刁蛮古怪甚至是狡黠丑恶的印象。
她的直爽坦白,在他看来或许只是放荡轻浮。
她突然也开始恨自己曾多次捉弄他。
但她突然又想,自己可以穿回那件苗服,用铃铛之声来干扰阿铃的阴谋。
而阿铃却也不是好惹的。
她那么做,很容易就被阿铃怀疑。
加上夏鸣弦更是老奸巨猾,他们要消除她这个障碍简直易如反掌。
不过为了心目中已痴痴爱慕的男人,再大的风险她也决定去冒一次。
她拔足冲出了洞穴,顷刻就没入了丛林。
丛林幽深,也像是一件贪婪可怕的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