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岚看向那个男子。他此时正有些无力的倚着树,面上无甚表情。
虽说先帝已过世数年,但这位名义上的“先侍君”却非常年轻,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
美人如花,还在这个年纪,却已经是旧人了,秦岚不由得感叹。
只见男子微微低下头,如瀑的墨发就这样顺着肩披散下来,遮住他一半的侧脸,而剩下露出的部分,却无不是美的。
积石如玉,列松如翠。
方才他挥开阿田伸向他腰间的手时,厌烦的蹙起了眉。与此同时,浑身都透出一股不容侵犯的冷冽,还带有一丝杀意。不知道是不是秦岚的错觉,但这放在一个拘于后宫方寸之地的侍君身上,着实有些不太相宜。
就仿佛是,倘若他不是在这样虚弱的状态,便真的能够对人生杀予夺。
但假如真的这样,那他也不必这样受下人的气了。秦岚暗暗笑自己,觉得是自己近来太爱多想,只因为自己从小练过武,便也以为随便其它男子也同他一般。可在当今梁朝,能有条件习武的男子何其之少。
秦岚朝他走过去。
“我会好好教训这些人的,你放心。”
靠近之后,他忽然注意到男子穿得有些单薄。他忍不住看向他的腰部,感觉那腰也不过是盈盈一握。
正在这时,男子似乎感应到什么一般,猛的抬起了头,琥珀色的俊眸直直望向他。
视线对上的一瞬间,秦岚竟如做亏心事被发现了一般,心脏急促的跳起来,面上也有些微热。
明明两人都是男的,看一下腰也不算是什么登徒子的失礼之事。他不由得尴尬,掩饰般轻咳了一声:“太贵夫,可无碍?”
男子扬唇轻笑了一下。随着这笑容,那双眸子也微微弯起来,当中盛着煦暖的笑意,如同流转着九天光华一般。
“无碍,多谢。”
他身上没有什么明显的伤口,但气息却虚弱。
秦岚伸手探向他腕间:“你受了内伤?”
男子眸光闪了闪,低下头去,显然不愿多说。
秦岚见他如此,便问起了其它的。
“太夫清修清泉寺,宫中只有你一位太贵君,理应让我知晓。可我怎么之前都没有听说过你?”
男子温声答道:“先帝于我有恩。我十四岁进宫,在这里待了十年,能活到现在就不错了,怎敢再劳人记挂。”
秦岚不禁问:“可你没有子嗣,是怎么留下来的?你真的只是先帝的一个侍君?”
那人只说:“先帝去前曾有交待,令我留下。”
至于为何有令、为何只留他一人,都没有明说。不过秦岚隐隐觉得,这人的身份应当不简单。
既然和先帝有关,那他应当不会对现在的皇帝有什么威胁。
但倘若有半分威胁到黎星鸾的可能,他也得想办法将其除去。
见他面上有疑虑,男子轻轻动了动。一个周身泛着冷光的物事从他腰间滑落出来,即刻便被不动声色的拾起。
动作很快,但秦岚自小练弓,是何等目力,自然看了个清清楚楚。
那是一枚小巧的银质令牌,当中刻着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凤鸾展翅,目若熠星。秦岚很熟悉,他在黎星鸾的书房里就见过一模一样的。
“你是陛下的人?”
若是暗中为陛下做事,故意避人耳目,那一切也就说得通了。
男子微微站起身,就这样直视着他,笑问:“殿下确定还要问下去吗?”
他身着单薄的白袍,很可能是因为脱掉了原本罩在外面的黑衣;他身上受了内伤,勉强用轻功翻墙到这里,恰好被阿田看见,想趁机占便宜,恰好被秦岚撞见。
秦岚不禁皱眉。真是不长眼的奴才,差点坏了陛下大事。看来他得好好教训。
“我明白了。不过你这伤,可需要我帮你请御医来治?”
此时天色已有些暗,梳月该带着人来寻了。等他来了,让他去请御医,也不过是一句吩咐的事。
“这就不必了。院子里寒冷,也没个暖炉,怕殿下冻着。”男子轻声道,“我现在没有力气,可否劳驾殿下先送我回去?”
左右秦岚也无事,便答应送他。
“也好。我扶着你,你带路吧。”
秦岚原本只欲扶着他小臂。但见他实在单薄,便好心让他靠过来,好稍微暖和一些。但这样一来,男子却像耍赖一般,将大半身子都靠在秦岚身上。
男子竟比他高出稍许,身材看着纤瘦,却并不羸弱,身上肌肉紧实,是习武之人才有的体格。
他身上许是佩了香囊,有一阵梅花的香气,风一吹,便送入人鼻翼。只有靠近时,才闻到极淡的血腥味。
“你……可否靠过去一些。”
因为肩头真的很沉。
“抱歉,我实在有些累。”男子无奈的道,“就算让你抱着,也是愿意的。”
“……”秦岚不知道该说什么,“那你还是靠着吧。”
不过好在路程也不算太长。
两人迈进一道石门,便到了一处宽敞的庭院。
这个庭院里植满了梅树。时值花季,到处都绽开着白梅花,风一吹,便有花瓣纷纷扬扬的落下来,地上也铺了薄薄一层梅花瓣,好似冰雪做成的世界一般。
秦岚看得有些呆住了。
耳边传来一声轻笑。
“好看吗?”
不知何时,男子手上多了一直白梅花,将它递向秦岚。
秦岚伸手接过,一枝的花朵都开得正好,清幽的香气绕在指尖,久久徘徊不去。
“这是你的院子?”
“嗯。这些梅树,也是我亲手所种。“
“噢?”秦岚有些感兴趣,“它们长了多少年了?”
“记不得了。或许有个七八年?”
七八年前,他或许也才是个十四五的少年吧?
秦岚心道,这人真闲。
不过很快,他就看出这里的不同来。
一般的院子,也多多少少的植着花草,不过由于宫侍常常打扫的缘故,地面的石板都是露出来的。而这个院子,却任由花瓣铺了满地,显然是无人清扫。
“你这殿里的宫侍呢?都到哪里去了?”
“许是去哪里玩了吧。我从来都是由得他们去,这样反而清净。”
“……“他心也太大了吧。
不过这毕竟是别人的事,秦岚倒是可以替他管教一下这些下人,但要是真的越过他这个主人来插手,也不太好。
穿过这片花海,便来到一座宫殿前。
这宫殿毫无意外的朴素。原本的碧瓦和金漆都有些斑驳了,正中放着一块稍显陈旧的牌匾,上书三个大字:冰露殿。
好好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给过成了这样,多少让人觉得有些憋屈。
秦岚忍不住道:“太贵夫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尽可告诉我。”
男子应当是猜到了他的想法,只笑着道:“当真?那我就先谢过……了。”
说到称呼时,他说得很含糊,秦岚没有听清。
“其实只要你常常来这里,就是帮了我的大忙了。”
秦岚想,或许他是想借着自己的身份,来威慑这里的宫侍。只要让他们知道皇夫关注着这个地方,他们对待他的态度自然就会改善,这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正在思考的时候,男子忽然将头抵近他下巴,单手从后揽住他的背。
“日后常来这里看看我,好不好?”
男子目光沉沉的望向他,声音中凭空多了一丝引诱的意味。
两人刚站在靠近门口的地方,他一动,就让秦岚背后抵上冰冷的墙。隔着衣料,两人的体温忽然滚烫。
秦岚皱了眉:“太贵夫……”
“我叫温佑白。”
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已滑到了他的后脑勺。那人微微一偏头,轻易就衔住了他的唇,一点点摩挲着。湿热的气息扑面而来,尽是两人呼吸交缠的证明。
秦岚还没有被人这样亲过,当下也整个懵了。当他反应过来后,立即惊怒的将他推开:“温佑白!你做什么?”
温佑白呼吸还有些急促,肌肤添了血色,显得更加楚楚动人:“我做了什么,阿岚还不明白么?”
秦岚的样子也比他好不了多少,面上红了一片,还在努力平复着呼吸:“你勾引我?”
他的脑海还是乱的,但就算这样,他也依稀想起了那个名叫阿田的宫人曾说温佑白勾引谁,他当时只当作无稽之谈,但现在却……
“我以为她说的是假的,没想到你竟然,连男子也……"
温佑白见他不知道想到了哪里去,脸黑了黑,竟有些委屈:“我喜欢阿岚,自然也希望阿岚喜欢我。我好不容易见到阿岚,不趁这个机会勾住你,还要等到什么时候?”
“那些人,我看一眼都嫌烦。阿岚信我,我也没有和先帝……她从未在冰露殿留宿过。”
平生第一次,秦岚觉得自己脑子都有些转不过来了。
“你说,你喜欢我?”
一个素未谋面的人,是个男子不说,而且论辈分还是自己的长辈,竟然强吻了他,还对他说他喜欢他。
男子和男子,也是可以互相喜欢的?
“当然。”温佑白心道他终于抓住了重点,“我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了。"
秦岚勉勉强强用他那已经团成了一团浆糊的脑子想起了他们刚见面的场景。
只记得那个容貌粗陋的女人想要轻薄他,见到秦岚后立马哆嗦着跪下了。而他只是保持着原本的样子,半靠在树上。
“即便在那种情况下吗?”秦岚有些一言难尽的问道。
一个见到他快要魂飞魄散,另一个却对他怦然心动?
秦岚没有经历过这种感觉,心中充满了疑惑。
温佑白见他这样,不禁笑了起来。
“不,不是那个时候。”
“阿岚还记得曾去西园赏过红梅吗?”
秦岚当然记得,但他那天明明谁也没有遇到。
忽然,他觉得自己想起来了。当时他觉得有些疲惫,便稍稍闭了一阵眼睛。一阵风起的时候,他却是觉得好像有谁来过,但问起左右,都说并无任何人,他还以为是自己多想了。
“是你?是你……摸了我的脸?”秦岚有些难以启齿的问。
温佑白但笑不语。
“可你是怎么做到的?谁都没看到你。”
“并不是我,只是一片花。”温佑白答道。
他那日只是碰巧经过,就看见了这样一副景象。
少年戴着毛绒绒的斗篷,坐在炭炉边烤火。他一手撑着腮,脸庞红红的,正闭着眼打瞌睡。
淡粉的唇边沾着些许酒液,他忽然就很想尝一尝。
于是捻了一片花瓣,代他去品那酒的味道。
那抹嫣红,如同情人的手一般,温柔缱绻的拂过他的脸,最后落进了杯盏。
“酒很好喝。那片梅花,已经告诉我了。”
秦岚这才知道,那日寻常的飞花,原来竟是这样的意味。
秦岚还是个没有经历过别人直白情意的少年,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撩拨。
刚刚平复下来的心,后知后觉的狂跳了起来。